一

　　农历八月，适合抬头仰望。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一些八月的语句，跃上她的眉间，和她一起阅读着三边高原。

　　她看到湛蓝的长空里，雁阵摆上，羽状的翅膀一张一合，均匀扑扇，没有“雁过也，正伤心”的旧时沉重。在眉目移动之间，秋天遥不可及的翅膀就从天上落向人间。

　　劲烈的西风即将来到，土长城上空继续云淡天高，新三边的油井继续遍布山滩原野。

　　放眼四望，白于山上的荞麦、糜子、玉米……呈现着最美的姿态和图像。山间淙淙的小河更加清亮，两岸错落着深深浅浅的绿色。高原上的几何图形中，有了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傲气。

　　镰刀在秋天弯下了腰，一茬茬地收割着。白马与羊群，红霞与飞鸟，那是八月最常见的景致。气贯长虹的民歌嘹亮的响起了，八月的喜悦常常这样表达。

　　她喜欢把目光落在庄稼地里，一遍遍地搜寻，仿佛那些写不成行的词句，藏在红薯和高粱组成的迷阵里。

　　二

　　中秋之夜，窗户还可以敞开，半黄的月光涌泻而入。草稿纸上的方块汉字晃动成影。在渐渐变冷的长夜面前，她还在坚守，看月光渐渐变冷。

　　春夏已过。秋天的镜子更加透明。她不看镜里的容颜。镜中花，水中月，那是她手指触摸不到的景物。她翻阅了春夏的细雨和花朵。合上关于春夏的书本，她想起“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的句子;她想起年少时默默背诵诗句的情景，嘴角有了淡淡的笑。

　　八月适合安静。静立在原野或者静止在小说里。

　　翻阅春夏的日记，翻开的是静默的手掌，还有河流一般的掌纹。月光和花枝，落进山涧;青春跌落在潺潺而去的溪流里。花季已过，爱被磨穿，雨季在八月做最后的盛开。她想着水滴石穿的功夫，感觉手指上有了穿磨的伤痕。

　　她的爱纠缠着她的手指，还在屋角的文档里等待。

　　等待什么呢?耕耘和播种，抚育和灌溉，做得不够仔细吗?看着八月的田野，她的问句越来越密集。

　　谷子可以收割了，洋芋已经上市了，她的字句还站在梯田一样的草稿里。她的手指不写“衣带渐宽”，不写“对酒当歌”，不写“大风起兮云飞扬”。这些温软与豪放，是她梦里的空间，与她的现实从不会合。

　　她的现实在上午和下午，在复合板制作的办公桌上，每天拉开，每天合上。有丑陋，也有琐碎，她只能哑然面对。

　　三

　　秋天的八月，在还没有霜降的地区，适合放声高歌，也适合静静地聆听。

　　八月中旬，宽畅的农贸会场里，唱起了高亢的秦腔。秦腔里的伴奏音乐主要是板胡，它有两根线，一条弦。简单的线，简单的再不能简单的弦，还有一把稍有弯曲的弓。她喜欢这样的乐器，更喜欢这件乐器奏出的声音。

　　下午，她和一些白了发的老婆婆坐在会场里，全神贯注地聆听秦腔。她盯着看那不断移动的五个手指。她常常迷失在眼前的惊异里：在手指和弦的配合下，情感可以不断波动，酸甜苦辣的感觉，悲欢离合的无奈，在这样的波段里发送，然后准确地传达给倾听的心，倾听的神灵。

　　台上的青衣，迈着水莲花一样的步子。上扬的眼角，微微蹙着的眉头，让她看到汉字“八”的另一番姿态。八月，像一对微微蹙着的眉头，让她心生怜爱。

　　历史和传奇，在八月的农贸集市上随着音乐流动。八月的戏台有着数不清的面孔，她只钟情于蹙着蛾眉的青衣。青衣唱着悲剧的爱情。悲剧的爱情有着瓷器一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禁不住世俗的推敲，最终悲凉地破碎。

　　云朵大片大片地飞扬，云下的水珠汇集在八月的蛾眉下。落啊，落啊，千丝万行，辽远的天空和辽阔的大地有了短暂的万千柔情。

　　八月一样的蛾眉，唱着名家佳剧的秦腔选段。“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写得应该是秦腔的最初。

　　在八月的蛾眉下，菊花还在窗外独自灿烂。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听哀婉的音乐，“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她喜欢传统名剧《白蛇传》，喜欢这个构思奇异的作品。喜欢秦腔名家马友仙唱的《断桥》选段。纤细而缓慢的音乐，柔肠百结的形态语言，把一个丢失了爱情的女子的肝肠寸断的凄苦，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想，也许一些爱情就是身着白衣的白娘子，无论是怀着知恩图报的心思，还是有着法力无边的修炼，都要被法海追捕，最终要被压在重重的塔下……

　　四

　　八月的秋天坐在阳台的沙发里。她就坐在八月的旁边，铺开一张纸。有一张白纸，就信手涂鸦吧。秋夜的白霜如薄薄地利刃，会划伤她的感情和命运。她要借助一本书或者一张纸，拒绝白色的风霜。

　　阳台的衣架上，晾着八月的衣服和被单。吊带、短裙被束之高阁，凉鞋放进了地下室，连同夏天的阳光一起被收藏。长袖从衣橱里拎出，长裤可以穿了。

　　秋天的夜晚藏在水管里，水流有了冰凉的感觉。大街上的大屏幕电影不停地播放着大片，《画皮》《大话西游》、《新白蛇传》等等，许多人还像在夏夜一样，依靠在栏杆边，两眼盯着大屏幕，津津有味地看着。她经过的时候，也要驻足看一会儿，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爱情的结局设置成这样。

　　有时，她也想写爱情。行走在豪爽的塞上高原上，她嗅着烤红薯的香味，品尝着灵武红枣的香甜，心里想着诗句里的江南与苏杭。那里有“长桥不长情意长”的爱情，那里有“断桥不断肝肠断”的爱情。在想写爱情的时候，她放大所有的爱情故事。《梁祝》、《画皮》、《劈山救母》……但是，她还是分不清是爱情成就了神话，还是神话成就了爱情。

　　她的爱情不是这样。在她觉得爱着他的时候，她觉得他给她的吻热烈得可以融化了她。在她觉得不爱他的时候，她觉得他给她的吻太长，好像千年前就是这个姿态。

　　门外的细雨落着。她睁着眼睛看着他，他正闭着眼睛吻她。她突然很害怕他睁开眼睛。她记得在一本书里看过，爱着对方的一方在接吻时会闭着眼睛。书里说，睁大眼睛接吻的一方是可怕的。

　　她是可怕的吗?不是，她只是很平静，而且很清楚地明白，这个时候她只想听一听秋天的雨声。

　　在很多年前的秋天，她已明白，她的选择没有错。一个内向的女子，在爱与被爱之间，只能选择被爱。就算是前世造就的姻缘里，也没有两份爱是等量的。在爱情世界里，总有一方被爱的多一些。

　　假如他不爱她的时候，她还是不敢走近黑色的夜里。她知道她走不出世俗条例那些如剑如刀地追杀与拷问。就算走出，就算走到了心爱的人的面前，她想，她已经伤痕累累，一定会丢失了甜蜜与激情。

　　一个巨蟹座的女子，一个内向的女子，在爱情和婚姻里，只能被动地接受被爱的幸福和不幸。除了这样，还是这样。

　　五

　　日子继续。春华秋实和春花秋月一样，是村庄和她的图腾。她不愿和秋天分离。她喜欢秋天的大米和红叶，洋芋和枸杞，她的生活也由中秋的羊肉和辣椒调理。

　　大块的羊肉在锅里炖着，她切碎红红的辣椒，切碎白白的大蒜，把红葱切成小段，放在一起，倒进锅里，炖啊炖，像酝酿一片文章。待到厨房飘着香味的时候，她才揭开锅盖……这些是秋天最浓郁的插曲。她的八月还有着剪不断的主题。

　　她站在书柜前，从每个柜子里抱出一叠叠的书本，小说、散文、诗歌、星座，然后一本一本地找寻，她不是为了窥视世间百态，她只是在找寻自己喜欢的情调与风格。

　　她不是要学习写作，她只是在想念她读过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以特别的笔调描写了一个花季女孩手刃别人的故事。她不惊异那样的故事，她只是喜欢那样的叙述风格。别具一格的视角，有着哀而不伤，苦而不泣的淡定。那个女孩有着淡淡蹙着的眉头。

　　她坐在地板上，翻看每本书的目录和内容，在寻找那片文章。她一页一页地翻阅，仿佛在翻阅前世今生的盟约。

　　她翻阅，是因为在想念一篇文章，比想念一个人还要热烈的想念。

　　她默写，写一些低吟浅唱的句子，是为了八月的蛾眉。

　　她坐在灯光下，看央视播放的《营盘镇的警事》，看主演张嘉译。不是为了看他的浓眉大眼，而是喜欢他眉目中那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她看不懂自己，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钟情于他眉上的清忧。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她不想知道。但是，她知道她是喜欢的，喜欢八月一样的眉头。

　　(责任编辑：萧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