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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要感谢我的中学音乐老师。在那个还没有著作权意识的年代里,他在讲授每一部作品时,却忘不了专门介绍一下作者。当他介绍到《嘎达梅林交响诗》的时候,特意说,作者是一位内蒙古的作曲家,和我们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这使得我知道了辛沪光的名字,而老师言语间自豪与骄傲的神情,更让我对辛沪光心生崇敬。那时,我还没有到过真正的牧区,《嘎达梅林交响诗》就成了我心中的全部草原。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
乐曲旋律抒情而优美,隐含着一种辛酸、哀伤,在这种感觉背后,是草原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我被其中蕴含的蒙古民族为之奋斗不息的战斗精神和勇于胜利的英雄气概深深震撼了。
后来看到辛沪光的故事,才知道这位当年只有22岁的上海姑娘,在创作《嘎达梅林交响诗》前,从来没去过草原,竟然因着对蒙古音乐的感动,迸发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写出这样一部音乐交响诗来。从此,一个过去只有民歌的民族有了属于自己的交响乐,也让世界通过这部交响乐了解了一个伟大的民族。
1994年,我也如远飞的大雁一般离开了内蒙古,带着《嘎达梅林交响诗》的旋律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求学、工作。此后,音乐成了“故乡”的灵魂。
天上的鸿雁从南往北飞
是为了追求太阳的温暖哟
这本是一首蒙古族久远的民歌,被辛沪光创作成为了大型的交响诗。历史上,各个时代有它不同的声音,但是辛沪光的作品却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时代。我不是蒙古人,也没有生活在辛沪光的那个年代,辛沪光却用她的音乐把对于家乡和草原的爱恋种在我的心里。她的《草原组曲》,她的《草原音诗》,她的《生命欢歌》……有的是欢歌,有的是徐缓的流水,有的是巨轮的轰鸣,也有的是万马齐喑的呜咽。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辛沪光的音乐驱赶我初到异乡的孤独和凄苦。她的音乐在悲壮中隐含着新的希望,显出生气勃勃正在姗姗迈步的美丽形象的故乡,正符合我当时的心情,在她的音乐中,我听到的是那个年代的激情和浪漫,也听出了故乡的新生。
这样的音乐,让我心飞入了另一个世界。于是,辛沪光离我不再遥远。
二
1996年,为完成一篇关于内蒙古音乐人报告文学的约稿,我采访了辛沪光的儿子、年轻的作曲家三宝。按照三宝留的地址,我把写好的初稿寄到了北京慧新西街的一座普通的居民楼内。时间过去很久了,一直没有答复,由于编辑部排版在即,稿子只好匆匆发表了。刊物出来,我又写了第二封信,连同杂志一起寄了过去。这次没过多久,我就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落款是“北京慧新西街”的来信。
打开信封,娟秀的笔迹让我一眼就觉出这不是三宝的字。掀到落款处,“辛沪光”三个字证实了我的判断,也把我的记忆带回到了中学时代的课堂上。几乎是伴着《嘎达梅林》的旋律,我读完了这封密密麻麻写了四页多的来信。
信中,辛沪光说,三宝没有回复是因为最近一直出门在外,没能看到我的信和稿件,她替儿子向我道歉,希望得到我的谅解。读了辛老师的信,我才发现自己的稿子里,竟然有两个重大的错误。我误将辛沪光中央音乐学院的毕业作品《嘎达梅林交响诗》说成是内蒙古艺术学校的毕业作品;把三宝童年同表姐的合影的照片说成是“辛沪光与三宝”。辛沪光的信中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但我仍从那渗透在字里行间严肃而认真的口气中似乎看到了她愠怒的双眼。信的最后,辛沪光还特意留下了电话号码,让我有疑问再和她交流。
我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深深的自责,下狠心一定要把这篇稿子重新写好。我找到了所有辛沪光和三宝的作品资料,努力从音乐中来寻找他们的人生轨迹。
音乐,确实要有才华。在内蒙古的30年,在特别艰难困苦的特殊时期,辛沪光依然坚持自己的理想、跟蒙古族人民同甘共苦、挖掘、整理民族文化、不断改编创作,从《草原组曲》《草原音诗》,到《草原小姐妹》《草原小牧民》,再到《彩虹》《蒙古小调》……辛沪光将原生态蒙古族音乐与交响乐完美融合,将青春和激情全部献给了草原。
很久,很久,当我几乎听完他们的全部作品后,再次拿起了笔,《三宝:成功的音符因拒绝而嘹亮》一文一蹴而就,发表在了团中央的《中国青年》杂志上,不久后又被收入《中国青年佳作选》一书中,并被评为了“中国最佳传记文学”。这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年间,几次更换通讯录,我都把辛沪光的电话记在重要位置,但却一直没有勇气去拨通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三
第一次见到辛沪光,是在2003年7月27日,蒙古族歌唱家阿日布杰新唱片出版的聚会上。
那天,我早早地来到那家以经营内蒙古莜面闻名的餐厅,听阿日布杰说,辛沪光也要来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在想,辛老师来了,我是该主动去打招呼,还是躲在一边不说话呢。正思忖着,辛沪光和丈夫包玉山已经走了进来,和我碰了个正着。辛沪光用蒙语和大家打招呼,阿日布杰正要向她介绍我时,为了争取主动,我硬着头皮抢先开了口。
“辛老师,我给三宝写过一篇文章,您还给我回过信……”
“你是兰—宁—远!”
还没等我介绍完自己,辛沪光一下子就大声叫出了我的名字。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惊讶和友好。
“那篇文章没写好,出了那么多错。真对不起”。终于有机会当面向辛沪光致歉了,我诚恳地请求她得原谅。谁想我话没说完,辛沪光就打断了我。“还说那些干吗?见到你我挺高兴的。真的真的。”她怕我不相信,特意说了两遍“真的”来强调自己的真诚。辛沪光拉我坐下,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大口后,像老朋友似的和我拉起了家常。从丈夫包玉山无法控制的酒瘾、三宝未成家的无奈,一直聊到自己在异乡“打工”的事情。也正是那天,辛沪光得知我供职于总装备部时,告诉我,她参观了敦煌壁画后,为优美绝伦的飞天造型倾倒,想写一部《飞天》的交响乐。一切家长里短的话题都说了,辛沪光再没有提那篇文章的事,对自己艺术和人生的辉煌更是只字未提。什么是艺术家的崇高境界,什么是蒙古人的宽阔胸襟,还有比这更好的答案么?我如释重负。
我要感谢阿日布杰老师,是他带领一支名为“牧人”的业余合唱团,成为了首都合唱舞台上的耀眼明星。这个合唱团的成员全部是曾在内蒙古插队的知青,他们把青春挥洒在了草原,回城后,用歌声来表达对草原故乡的怀恋。他们喜欢辛沪光的作品,喜欢蕴藏在其中的浓浓的牧人情。面对诚挚的邀请,辛沪光成为了合唱团的艺术顾问。
向生命袭来的风风雨雨,容易磨平人的棱角,特别到了老年,健康和精力的支付涸缺,自然就更加颓唐。但是,辛沪光却不这样。和热爱草原、热爱音乐在人在一起,辛沪光也回到了心灵的故乡。大漠交响、落日孤烟、蒙古骑手……辛沪光不仅用音乐的语言表现知青的情感、反映他们的心愿,特意为“牧人”创作作品,而且常常会来到合唱团中间悉心辅导。作为阿日布杰老师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喜欢“牧人”的歌,这使得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同辛沪光相遇、相交直至熟识。我一次次在聚会中见到辛沪光,一次次听她爽朗的笑声,一次次听她沁人心怀的音乐,一次次在家乡的美酒中享受特有的心醉。
我喜爱并敬佩辛沪光,她对自己的音乐一丝不苟。这种一丝不苟既表现在她对自己的艺术追求不为世风所动,也表现在她对艺术的精益求精。这让她的乐曲总能保持如水一样的纯净、如火一样的丰富、如诗一样的魅力。
2006年12月19日,我和辛沪光同在人民大会堂参加作曲家乌兰托嘎的作品音乐会。结束时已是深夜11点,寒风中的长安街上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在瑟缩蜷屈。73岁高龄的辛沪光还在惦记着独自在家的老伴,更是焦急万分。我说,还是坐地铁吧,没准还能赶上末班车呢,我来送您回去。于是,在一个多小时的“地下旅程”中,我和辛老师有了一次长谈。我自然要把中学时第一次听《嘎达梅林交响诗》的感受告诉她,她却说:“过去的作品了,博大家一笑而已。”这“一笑”其实并不简单,更包含着对音乐、对草原、对民族的热爱。辛沪光用自己的人生故事告诉我很多做人从艺的道理,简而言之就是,热爱、奉献。她说,体验生活不能蜻蜓点水。只有让自己的生活底蕴厚实,作品才会有深度。如冰心先生说的那样,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只有热爱才会投入激情;而激情必须在奉献中才会升华为艺术。回来的路上,我在想,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心路历程,是“悟”得的。追求艺术的历程,有时要经历强烈的、辛苦的跋涉求索,才能了悟。我瞬间懂得了辛沪光生命的意义,对蒙古民族赤诚的爱成就了《嘎达梅林交响诗》,为艺术献身无私的情让辛沪光赢得了整片草原。
这不仅是辛沪光人生的辉煌,更是我一生追随、学习的榜样。
四
在牧人合唱团中,每个人都把辛沪光当成一个团员,时常惦记着。每逢辛沪光过生日,团里都要买个蛋糕,聚在一起吃顿饭,唱唱她的歌来为她祝福。
2009年10月17日,是辛沪光76岁的生日。牧人合唱团依然没有忘记选一家内蒙古风味的餐厅,为刚刚从内蒙古领取“杰出艺术贡献奖”回到北京的辛沪光过生日。聚会的地点在和平门的“满德海”蒙古餐厅。
炒米、奶茶、手把肉……上来,整个餐厅便都是草原的味道。辛沪光一次次站起身来,亲自指挥合唱团演唱她的作品。烛光燃起时,她告诉大家,过几天,她要到美国的二儿子二宝家住一段时间,帮他整理些作品资料。对于这次离别,谁也没有多想,只是祝愿她能早日归来,继续作曲家与歌者的合作。但或许是冥冥间的直觉吧,我忽然觉得应该让辛沪光留下点什么。我喜欢集邮,随身总会带些邮品。我挑出一枚内蒙古自治区成立60周年的纪念封,请辛沪光题字签名。辛沪光问我:“写什么呢?”我本来是想让她写“嘎达梅林”四个字的,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不久前,我在一个对辛沪光的访谈节目中听她讲,“我写了那么多作品,只有这部被人们记住了,很惭愧啊!”尽管她的这份自责是没有必要的,但我还是改变了初衷,“写一句您最想说的话吧!”辛沪光拿起笔,未假思索,郑重地写下“心系草原”四个字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一生的情都在这四个字里了。”她边写边说,然后一如既往爽朗地笑了。谈笑间,我请在场的《民族画报》记者鹰格为我们拍了一张合影,并约定,等辛沪光从美国回来,一起完成一次对她的专访,文章的题目就叫《心系草原》。
那个秋日的夜晚,聚会在辛沪光为牧人合唱创作的《欢乐的那达慕》的歌声中结束,几天后,辛沪光远飞他乡。
未想,这竟是我和辛沪光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她中间曾回国,但因为正忙于载人航天任务的创作,更主要的是我觉得总会有很多机会见面的,就一直没有特意去看望她。再次见到辛沪光,已经是在2012年10月12日,“辛沪光作品合唱音乐会”上播放的录像片中了。为了纪念辛沪光逝世一周年,中央音乐学院和内蒙古音乐家协会联合举办了这次题为《南方鸿雁》的音乐会。在那些熟悉的作品中,每一人在场的人都回忆起了辛沪光风趣的讲述、爽朗的笑声,以及摄人心魄的旋律,每个人都沉浸在或深或浅的记忆中,一次次发出会心的笑声。然而,一曲终了,当音乐会结束,回归真实的现实中后,巨大的悲痛顿时袭上每个人的心头,所有的人都发出了轻轻的啜泣声。
蒙古族的诗歌中说:
山青水秀的地方,
鸟儿才能纵情歌唱;
心正思善的人,
大家才能怀念赞扬……
50年前,辛沪光如同一只南方飞来的小燕子,将羸弱的身躯融入一个古老民族浩瀚的怀抱;如今,辛沪光就像北方飞去的大鸿雁,将一个民族的悠远情怀带到了天堂。
这些琐碎的回忆与感想,只是我个人对辛沪光的一点肤浅印象。一年前,辛沪光走了,但她已成为一种信仰和精神的符号,将鼓舞后人创造有活力的人生。我相信,她的年轮将一圈一圈地继续刻画历史的记忆,她在草原上播下的种子仍在发芽,还要出叶,生根,直到长成枝叶婆娑的大树。
辛沪光,她是一棵永生的树,一只永飞的大雁。
(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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