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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事物/【广东】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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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7.04

  阳光开始退潮时,我正骑在树杈上。而后我爬上了树顶,跟着柔软的树枝在空中左右摇摆起来。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阳光一点点一层层从灰色的瓦片上退去,仿佛退潮的水。整个村庄的人都在我眼皮底下忙碌着,我挂在高高的树上,看见一个个人变成了蚂蚁。我想,在地上忙碌着的他们,看不见挂在树上的我。他们始终不知道,那个挂在树上的孩子正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风把我从树上吹下来,他们又在我眼里变成了大人。他们依然忙碌着,一天中最后的忙碌。结束这最后的忙碌,他们便和村庄一起进入梦乡。

  我整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着,像初春的风,把烦躁热的夏季吹没了,把冬眠已久的寒风吹醒了。

  实在无聊时,我就跟地上的蚂蚁玩,跟天上纷飞的鸟儿玩。我看见一只又一只蚂蚁从我脚底下路过,头上顶着一粒比它们还大的米饭,从这个洞口搬到那个洞口。父亲打我时,我就拿它们出气,我一抬脚,它们就都不动了。那些在天空盘旋着的鸟,我常羡慕地望着它们,当它们落在一旁的树杈上时,就赶紧把手中准备已久的石头使劲朝它们抛去。

  风远远地从山上吹来,带着浓重的腐朽气息。当我再次挂在树的最顶端,看见在马路上那个像蚂蚁一样缓缓行走的人一下子就被一辆庞大的大卡车压在底下时,我忽然惶恐万分。

  风再次吹起时,我开始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当我再次看见蚂蚁扛着一粒又一粒大米饭匆忙赶路时,我开始给它们让路。雨点发疯一样在大地上噼里啪啦响起来时,我赶紧扯来一块透明的塑料膜盖在它们身上。母亲隔着雨在风里呼喊我的名字,母亲始终不知道我在不远的地方干什么。母亲焦急地骂了我一句,就跑过来把我拉进了屋。

  蚂蚁不知道说话,鸟儿却能嘎嘎地树上叫上几声,它们在唱歌,或婉转或悲伤。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而高兴为什么而悲伤。只有它们知道。就像一个人心最底端的喜与忧,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高高地站在蚂蚁面前,欣喜地发现自己是它们的国王。我蹲下来,就能把让它们曝晒已久的阳光挡走,给它们一片阴凉。我整天跟他们说话,却始终走不进它们的世界,不知道它们到底在忙什么。我们彼此不知,却因为一粒从我碗边掉下来的米饭而有了很深的联系。

  许多年后,当我穿越村庄来到人山人海的城市,一脸漠然,像蚂蚁一样在城市里匍匐前进时,我忽然就想起了它们。

  红霞满天的黄昏,我开始从母亲手里接过装满牛食的桶,成了一个彻底的牛倌。母亲的身子开始弯曲成一张弓,她再也不能像我一样提着牛食在风里奔跑起来。母亲始终不知道这么小的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起来。母亲不知道整天挂在树上的我,看腻了村庄,渴望早点远离。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几头牛的身上,我总是把它们喂得饱饱地,然后轻轻摸它们几下。它们停下,望了我一眼,又低头吃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头又一头牛被我喂饱了,我始终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一头又一头牛被我喂走了,喂进了别人的嘴里,我也开始逐渐远离村庄。

  当我背着包走进陌生的城市,停下驻足远望时,一辆庞大的车从我眼前呼啸而过。一路的风尘刮了我一身。车笼里装满了牛,我却听不见它们呼叫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淹没在喧嚣的城市气息里。没有人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听见了也无济于事。就像一个临终的人,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不停龛动嘴唇时,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我们能读懂他们的眼神。

  站在城市的风尘里,我茫然四顾,哪一头是属于我的牛?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开始盘旋在我脑海里。而我在一个蹩脚的小旅馆住下来,便开始像一头牛一样疯狂地扎进牛市里,让那些身上贴着招聘标签的人给我开价钱。

  我不知道那头牛跑哪里去了,它亦不知道我,城市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很长很长。它有它的孤独和惶恐,我亦有我的寂寥与无奈。在夜深人静之时,这些都像写满秘密的的纸一般暴露在夜色里。我只知道父亲把它卖了,卖给了另一个村里人,而村里人又把它卖个了牛贩子。牛贩子最后把它拉到了城市。在田地里耕了一辈子地之后,喧嚣的城市成了它最后的归宿。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我还很年轻,却思考了许多年。风把我的思绪拉扯得好长好长。我又想起了牛,想起了地上爬行的蚂蚁,想起了天空纷飞的鸟。我把眼光停留在满眼陌生的村庄。我问父亲,牛去哪里了?父亲说牛变成了牛肉。我问父亲,天上的那些鸟去哪里了?父亲说,鸟被猎人打落在地。这就是问题,父亲脱口而出,而当我再次一脸傻气地问父亲我们将去哪里时,父亲却看着我,一脸哑然。父亲第一次被不满十二岁的我问住了。

  村里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走了的人闭上了眼睛,他们想了一辈子的事情,然后住进坟墓,往土壤深处长去。他们琢磨了一辈子的事情,依然琢磨不完。坟墓旁边的人跪在坟墓旁边,自言自语地跟坟墓的人说着村里发生的事,坟墓里的人闭着眼却不能把坟墓里的事告诉他。一阵风吹来,就把坟墓旁边那个人的话给吹散了。在坟墓旁边,这些话总是那么轻。

  来了的人睁大着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他们开始学着睁大双眼去打量这个一辈子也打量不完的世界,然后咿呀学语。

  坟墓里的人重新变成尘土,被风吹落在村庄的路上。咿呀学语的孩子,踏着路上的尘土往深处走去。

  这些事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这些土究竟来自哪里,来自哪个人身上。



  (责任编辑:萧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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