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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胜的阳光虽不是垂直的,但它在穿越巨大的天空抵达绿色的草原时,却是没有一点弯度。这是我见到的最没有遮掩、最率真的阳光了。
大地有没有翅膀?在我的家乡,我常想的一件事是如果能有一只鸟儿替我飞翔,我该多么的幸福。当北行的客车在草原尽情奔驰的时候,我仿佛是一只鸟儿,贴着草原的肌肤飞翔。一览无余。淡绿色轻度起伏的草原。平滑如丝绸般的草原。天空纯正,没有一点杂质。几乎没有飞鸟。空气被完全过滤干净。有凉风掠过,一缕一缕的,它不惊意地就到了你的身边。陕北的那种热从身上不知不觉地退去。没有落叶。即使有,也是融入了大地的肤色之中,变成了草原的颜色。偶有几只羊荡漾在可以看见的草地上,它们无拘无束,像大地之上自由的臣民。
在草原上穿行,我感觉自己有了一双翅膀。然而,草原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草色茂盛。低矮的草原,缺乏驰骋的力度,马不知在何处。没有马的草原,形同一座没有指针的时钟。空旷。草原缺乏着什么。自从我进入草原,我一直觉得草原缺乏些什么。我在努力地想,那种念头一直存在于我的脑中,但是我想不起。不是阳光,湖水,一座可以光顾的城市,或一个可以打扰的蒙古包。
渐渐靠近草原新城——东胜,我有些迫不及待。心跳加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激动,仿佛一个多年旅居他乡的人突然间遇到了故乡的亲人,我失去了恰当表述的语词。轻微的波浪般的地表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像一片片浅绿色的缎面。而地表之上是蒙古马般高大而流畅的城市形体。没有西安古城的那种拘禁。西安太拘禁,朝代的框架套在身上的时间太长,血管里粘滞着太多的政治,况且它的肤色太沉,被一层一层的蜡黄浸泡和腌制,习俗的味道苦涩难忍。一个穿着长袍大褂的老人,袍子还拖在地上。而东胜,这座草原上的城市像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
东胜的阳光虽不是垂直的,但它在穿越巨大的天空抵达绿色的草原时,却是没有一点弯度。这是我见到的最没有遮掩、最率真的阳光了。一代代的草原人,在这种阳光下奔驰,又在柔和的月光下酣睡,与天地呈现了完美的融合,阳光、月亮、马、草、酒、流畅的空气,这些草原最原始的元素融入他们的身体时,生命呈现出来的豪爽和美丽是其他民族难以企及的。
新建的广场宏伟宽敞,十几米高的巨型青铜雕塑像突起的山脉一样,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草原英雄,在相距很远的地方就能被看到。历史以这种方式呈现在现实之中,时间的力量以整数倍的形式对乐于日常生活的现代人构成了心理上的巨大震撼。人们不停地拍照,试图通过这种现代的手段标证他们对神奇历史的确认。然而,视觉上的确认是短暂的,不力的,远不及内心世界的复杂和深刻。广场周围,高楼拔起,巨型美女广告以柔媚的眼神和轻俏的风情不停地消解着巨型雕塑所带来的庄严和力量,历史和现实在瞬间被彼此瓦解和转换,这也许是它的魅力,将时间拉长又将它缩短。
东胜于我而言,是个幸运的地方,一次散文盛会,召唤着来自四方的朋友,仿佛一片丰盛的草地,召唤着骏马的蹄音。我见到了蒙古族散文家铁穆尔,他一头飘逸的齐肩长发,黝黑的肤色,闪亮的眼睛,温和的笑容和浑厚的嗓音,让我想起了蒙古长调和张承志的《黑骏马》,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酒融合着草原的众多元素,某种意义上,他与草原合二为一,演绎着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现代草原人身上难以见到的东西,他将草原最原始的种子,毫无掩饰地保留下来,储藏在身体的某处。只有当他偶尔回首时,那些种子幻灯般闪现出来,又在一瞬间消失。
与他相对应的,是来自边陲云南的雷平阳,他同样黝黑的肤色,透亮的眸子,憨厚的脸庞,他不善笑,而他笑时,定是有种幽默和智慧。我在《南方周末》上读到他的《杀蟒记》,便知道了他的酒量和执着。他给我写了一幅字:“兄弟自汉中来。饮酒。聊天。听风。想象草原。此此之境,小小之安。在秦岭道上,无数的人走散。天非唐天,水非宋水。墨此而天而水。汉之渊。饮之水而此天。心在旷野。何为水,何为天。此日吾辈寄宿草原。不问何年。”我最喜欢平阳的诗,质朴,率真,突而光芒四射,不经意间洞穿心肺。
和我同住一室的,是西部散文代表作家史小溪。我读过他的许多作品,大气,磅礴,融合了陕北乃至西部的众多要素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形体高大,为人谦和,却充溢着智慧与直率,对散文有着独特的见解。近年来,他又在编辑一部关于西部的散文精品。因而,我们的房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和志成一样,有陕北人那种独有的鼻音,唱起信天游来韵味十足。
在东胜,无数的帐篷、成片的牧草、成群的牛羊和奔驰的马匹,它们隐身于我的视野之外。我无数次想象过草原的四季,想象过藏身于草原之中的无数的动物和它们闪亮的牙齿,想象过草原的旋律像春天的雨水一样洒在草叶上,夜晚来临时一匹白马静静地伫立于原野之上,仿佛在等待更深的夜色或一两个稀疏的星辰。没有人可以说服草原去忽略那个藏在时间之中的台词,而被时间修改的草原不过是在草色的帽沿上加上了明亮的灯光,将自己的晚装照得鲜艳。一天晚上,与四川朋友流水和凌仕江在街上闲荡之时,突然想到了那种久违的声音: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
还有你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腾格尔《天堂》
腾格尔的声音是一种在牧草镶边的蓝色湖面上掠过的质地柔韧的细微金属丝,饱满,光滑,湿润,细腻,缓慢,又骨质铮铮。它至刚至阳,又柔韧至极,刚柔相济。刚的时候像雄鹰一样冲上云霄,瞬间可以俯视无边的草原;柔的时候又像南方沉于水面之下的绸丝,欲断不断,欲连不连,时间间隔的节奏被处理得恰到好处。每次听他的歌声,我抬头能看到苍穹上那只展翅飞翔的雄鹰,低头能看到草原上纤细的草茎和带着露水的碧绿见脉的草叶。
在腾格尔的心中,生养他的那片草原具备了神性,是人世间最美的版本。它是天堂。然而天堂并不是高高在上,它存在于每一个善良牧人的身体之中,并通过牧人的身体和他的日常生活,散发于草原的每一个细小的事物之中。草原得到了神性的滋润,风调雨顺,人们安居乐业,心态平和。
腾格尔从草原的深处取出了歌声,在高与低之间拓展了一个非常开阔的空间,音韵回荡于整个草原之上,也徘徊在低缓的沙丘之间。他的歌声有一种粘,有草原多种汁液的味道,更是浓缩了一种让人无法丢弃的东西,那就是时间。时间像牧草的气息一样,浸润在草原的根部,又像风一样,沿着草原绿色的肌肤而起伏。草原是缓慢的,绵长的,无间隙的,它无处不在地印证了时间的连贯性。这种连贯性以隐含的方式出现在腾格尔的歌声中。
草原是个巨大的容器,它收容了马匹,却放纵了马蹄。我常有一种想象,当马奔驰的时候,它一定是走在时间的前面;当马低头吃草的时候,它又走在时间的后面。因而,马对于草原而言,不仅仅是草原的浏览器,更是草原的时针,计算着草原的快慢和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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