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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鸟巢(刘照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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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2

       一只鸟巢,两只鸟巢,更多的鸟巢,仿佛用旧的过时的荷包,邈远的时光中,满载落寂和空荡,让我们回首时窥见了一些曾经被忽视的细节。

      春天,总是在繁花绿叶间看到一些被遗弃的空鸟巢,像是村子的角落里失去烟火气的破败茅屋,房檐上蛛网密布,主人已不知去向。枝桠间斜挂着一面丝织的锣,椭圆形的表面暗藏杀机。精明的杀手总能在瞬间抓住某些细节,来完成他的周密部署。此刻的宁静不过是一种伪装。小小杀手早已隐身暗处,侧耳聆听猎物踏向险境的信号——来自蛛网任何一处轻微的震动。除了阴谋得逞,不幸似乎还在加深,一只空荡的鸟巢再也无力承载昨日的温馨和爱情。

      屋檐下同样挂着一只旧时的泥巢,回归的主人却失去洒扫的兴致。似乎,一切都有必要重新开始,昨天的故事永远不能被今天重复。早出晚归,燕子用小巧的嘴啄来点点滴滴新泥,墙壁上的工程在不断完善,直到精巧的房子做成。一对情侣住进了它们的新房,妙美的婚姻终于拉开序曲……

      大多数鸟儿并不选择去年的旧巢孵蛋育雏。一棵树,一处房檐,石壁间长满荒草的缝隙,都有可能成为鸟儿暂时栖身的村庄。它们在这块地域上衔草筑巢,构筑临时的家园,培育孩子,然后又匆匆地搬迁——这成了鸟儿世界难解的一道谜。

      或许有一个词能够解开这样的谜团:安全感。飞翔在空中的鸟儿,早已洞悉了脚下的危险。一棵树似乎总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风摧,雨打,雷劈,火烧,砍伐……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树的命运的不确定性让鸟儿失去准确而明智的判断,逃离是唯一的选择。灾难来临,飞翔的姿势已无所谓优不优美,像战乱时期的难民,鸟儿匆匆从一棵树逃离到另一棵树,卑小的命运里饱含许多沧桑和流浪感。

       细小的鸟巢依附树身,临空危悬,仿佛警惕的眼睛。

      几乎无人知晓鸟儿的仇恨,它们内心的悲恸与哀怨常常被暗藏花香的语言忽略。

      小时候,总喜欢上山去寻找树丛中藏着的新鲜鸟窝,这几乎是整个童年的乐趣和向往。小小年纪,隐含许多成年的狡谲。拇指大的几枚鸟蛋,颜色雪白,或者暗褐中夹杂着斑纹,婴儿一般地安睡在巢里。一对幸福的夫妻携手在林间觅食,全然不知灾祸濒临。

      一双幼嫩的小手取走了鸟蛋,仿佛偷摘邻家未成熟的瓜果一样随心所欲。

     肇事者并不逃逸,仿佛有意滞留现场,观看伤心欲绝的父母怎样扯开喉咙怒骂。强者的霸道遮掩了制度和道德的约束,弱者只有通过一张相对自由的嘴巴远距离地发泄愤慨。

     “大林鸟”的体型肥硕,嗓门宽大,有一股孙二娘似的泼辣悍风。它的骂声使人想起村寨里那些勤勤恳恳日子过得清苦但泼辣强悍的农妇,面对凭空而降的灾难和恶作剧,她们总是气得又哭又骂,顿足捶胸,粗鄙恶毒的语言让人心惊肉跳,却又隐隐生出几分同情。

      作为人类的朋友,燕子的亲近是一种假象,亲密里渗入了可疑的成分。春日里借助你家的屋檐,啄几嘴清香的田泥,仿佛,燕子就要安居乐业了。但是,屋檐下依旧有这样一双觊觎的眼睛,暗中蓄满了不怀好意。有一天,孩子避开母亲的监视,举起一根扁长的竹竿,轻而易举就捅掉了头顶的泥巢,幼小的燕子在纷飞的落尘中坠地而死。

     恶毒的举止来源于对未知事件的好奇,对悲惨结局的出现毫不在意,人类的心灵永远无法装下对弱小生命的尊重。

     家毁子亡,一春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燕子的伤心不亚于未亡人的恸哭,凄楚的哀叫电线一般绵长地划过那无边旷野……

     但是,燕子深谙与人相处的哲学。燕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的屋檐都是屋檐,低头才是出路。燕子很快就从悲痛中醒来(或者说隐忍了内心的仇恨和悲哀),重新衔泥筑巢。燕子的行动更加小心翼翼,试图用婉转的歌唱来取悦主人。

      于是,人们渐渐忽视了燕子的伤悼,举首抬目之间,原谅了它的靠近,并且被它的殷殷之情打动。他们试图从年关开始,期望燕子早早到来,屋檐下的蛛网和尘灰被打扫干净,破损的旧巢仿佛某一级文物,依旧安置于被仰视的角度。

      然而,燕子从不相信人类的大度与承诺。在完成一季的传宗接代任务后,燕子举家远迁了,只是把一只毫无意义的旧巢抛给幻想的主人,仿佛行军途中布下的一只迷惑敌人的土灶。

     燕子的形态常被人比喻成剪刀。的确如此,精明的燕子就是凭藉这种巧旋和颇具黑色幽默感的本领,张手剪开了人们内心深处的企图与欲望。

    小小少年总是醉心一只弹弓。

     一截正在成长的树杈被人掐断,大树失去完整。修饰之后,树杈成了另外一双手里的工具和把柄。精巧的木杈两角朝上,握在手里,仿佛一个倒立的小小的人字,欲望通过暗中施放的力量抵达不远处的目标。

橡皮来源于那些破旧的胶鞋、废弃轮胎。作为远征者的同伴,它们最终厌倦了行走,对远方失去信赖,灰头土脸地退回起跑线,把剩余的几丝力气交给弹弓。

      借助木杈的稳定,橡皮的张力得以充分展现。一颗欲望的石子在掌心紧紧相握。人的目光被规范在两角之间寻找最佳射击角度。蒙在鼓里的鸟儿对身后的潜伏一无所知。欲望,霸权,目标,当三者被扯在某一条直线上,简捷明了的几何原理便促成了悲剧事件的产生。

      年轻的表叔是一位乡村补鞋匠,一只木质挎箱里面总是装满各式各样的橡皮。那些橡皮已经不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胶鞋底子或圆形轮胎,它们被锋利的补鞋刀剔去了边缘的废料和臃肿,薄薄地摊成几块,或被削成面条似的长丝。嵌进灰尘和深部的力量得到挖掘,不再受腐朽部分遮掩,更加灵巧而张扬。

      中午时分,补鞋匠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摆开了摊子。一只旧木箱,依旧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污腻的表面叠加许多掌纹,细密而清晰的纹理已被风尘盖住,铁锁上的锈迹渐渐加深开启生活的难度,因为干燥和磨损的缘故,木质的个体之间不再配合默契,彼此加宽猜忌的缝隙。

      补鞋匠的出现让闷热的村子生出一丝鲜活。孩子们听见吆喝,小鸟一样地飞向村口,迅速围住鞋匠。那个时代,一角钱一副、被切成面条一样细长的橡皮是做弹弓的材料,成了孩子内心最强烈的奢望。需要修补的永远是那些贫困的家庭,一大堆过度残损的旧物,哪怕是目不忍睹,依旧不肯轻易抛弃——并非一味体现对旧物的热爱,日子的确需要一种力量来支撑。补鞋匠让一双鞋从绝望的边沿转身,重新找回行走的信心。

      年轻的补鞋匠还是一位捕鸟的高手。冬天,他来到我们家里,在厚厚的雪地里扫出一块,用竹片支起旧竹筛,竹片上绑一截细绳,远远站着,看鸟雀走进底下,一拉绳子,贪食的东西就被罩住了。悲剧的根源在于地上的秕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欲望的一头总拴着危险。补鞋匠的绝活是省去绳子,用一根短短的竹筒制成捕鸟的机关,离开现场,只需在暗中静观,等待收获。最终,那些无法逃避的鸟儿被捉住,褪去外衣,露出婴儿似的细小身体,穿上一根铁丝,抹了食盐,在熊熊的烈火上炙烤,成为饕餮者嘴里的一道佳肴。

      火铳总是喜欢在夜间偷袭。这种传统的捕猎工具浑身充满了粗暴激情,不需要太多精确的瞄准、计算,与简单实在的乡村生活理念保持一致。

      竹林高处的窝里住着一对斑鸠,它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一只欲望的枪管贴着夜色悄悄靠近,“砰”的一声枪响,子弹贴着身子擦身而过,空气中弥散着火药灼烧的焦味。沉醉在爱情之中的一对鸟儿,仿佛黑夜里陡然遭到土匪的袭击,惊恐中弹起瘦小的身体,朝着漆黑的夜空逃窜。但茫茫夜色遮掩了安全的方向,彼此再也无法呼应和照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求生的本能使鸟儿在陡起变故中别无选择,与爱情的忠贞、至死不渝、海誓山盟无关。

      村子里有一位打鸟的老者,斑驳的土墙上常年挂着两支乌黑的火铳,弯月形的牛角里装满火药、铁砂。老人一生嗜酒如命,许多鸟儿成了杯中的下酒物。栖息树上的红锦鸡总要在黄昏上树前高声鸣叫,老人正是通过叫声找到了它们的落脚点。

      死于非命的红锦鸡,身子下了油锅,最后连骨带肉成为老人嘴里的美味。红羽绒毛则被小心褪下,妇女们拿它做成了孩子帽顶上的装饰。当年,这种帽子成了乡村衣物的一绝。

      再次见到鸟巢的时间是今年三月。阳台的花盆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筑起了一只鸟巢,妻子发现它的时候已经完全成型。饭碗大的体积依旧做工精巧,仿佛记忆中某只鸟儿的手艺。已经无法确切叫出这只鸟儿的姓名了。玲珑小巧的身体,擅长飞翔,灰褐的羽毛,两翼有一抹雪白,像流线形的飞机,每天升降于我的生活周围。惊喜之余,居然没敢告诉女儿,担心女儿毁了它的家。幼时掏鸟蛋的一幕,依旧历历在目。每一天,怀着期待暗中观察鸟儿下蛋、孵化小鸟、嘴对嘴地喂孩子们虫子,直到它们长大,把身体完全交给飞翔。

      一只鸟儿从旷野迁徙到喧嚷的城市,是不是对高楼如林的城市的误读?空荡荡的鸟巢并不能给予答案。好在,它依旧置于我家阳台,作为怀旧时抵达疼痛的路径。

      每次回到老家都要惊叹故乡的变化,只是屋檐下再没见到燕子的新巢,地里迷惑鸟兽的稻草人也不见踪迹,曾经被祖母用来驱赶麻雀的竹制响器早已变成灰烬。房脊上挂着几滴细微的鸟鸣,但那声音与儿时听到的鸟声大合唱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尚记着许多鸟儿的俗名:红肚儿,水鸦雀,啄木官(啄木鸟),地麻雀,夜老鼠(蝙蝠),牛屎雁,鬼鬼阳(阳雀),薅草包谷(布谷鸟),扁茶罐(脚鸡)……像幼时一同玩耍过的伙伴,多年之后,依旧能够轻易喊出他们的乳名。

      是人的欲望打断了鸟儿的飞翔。那么多的鸟儿已被死亡收藏。那么多的鸟儿,像宝贵的眼泪,被我们随意挥霍。

     天空是一只倒悬的巨巢,衔着地球这枚鸟蛋——一枚病变的鸟蛋,正在加深天空的空度。

     选自散文集《陶或易碎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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