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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散文特辑(徐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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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9.13

苦竹



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锅庄这个地方不好。怎么漫山遍野都是苦竹,苦竹的用途很小,因为太小基本上是派不上用场的。庆幸的是几场大雪过后,苦竹还能抬起头来。

徐晓琪的死恐怕与苦竹有关,我很小的时候与他一起玩过。他父亲叫徐世林,与我同辈,我叫他世林哥。徐晓琪长我10多岁,我与大人一样直呼其名。这点不光是在锅庄,全国各地都是按辈分来称呼的。在锅庄,数晓琪的辈分最小。

世林哥其实也是一个善心人,在锅庄人们都知道他人不仅老实本分,还做了不少善事。邻居家的鸡丢了,牛挣断了拴绳跑了,他都帮着去找。一些人家,要办什么红白喜宴他都是主动帮忙。锅庄的老人口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口头禅,好人是有好报的。我就想不通,世林哥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个好下场。

世林哥在世的时候,我家就很少与他来往。他人瘦得像只猴子,好像只要风一吹就会像芦苇一样歪倒。最主要的是他有个咳病,一天到晚都咳个不停,让人见了还真是有几分后怕。父亲怕他这种病传染,一般家里就是有事需要帮忙也会瞒着他。母亲说,要是他知道了肯定是要来的。所以我家做一些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世林哥要来帮忙。

有些时候,世林哥也会来我家玩。他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家也是显得极不热情,泡碗茶也是用两号杯子。给他泡过茶之后的杯子,母亲总要用开水泡上几分钟消毒,生怕他喝过的茶杯上会留着病毒。他说一些自己的事情的时候,父亲也总是有气无力地搭上冷冷的几句。有时他会好奇地问上几个问题,父亲从来都没有回答过。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知道。他走路的脚步很轻,我们怎么也听不到。只有听到在对门路上传来的咳嗽声,才知道他已经走远了。父亲说,大声地喊上几句,你得多吃点药,不吃药咳病会要你命的。世林哥会停下来,站在那里听父亲说些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情,还真是印证了父亲这句“诅咒”。世林哥的死还真与他的咳嗽有关,他天生就咳。年轻的时候咳的次数没有现在这么频繁,现在是隔三岔五就会咳。尤其是冬天,咳起来那是没完没了。半里夜,他的咳嗽声在锅庄的上空盘旋着,找不到着点。

庆幸的是他有个好老婆,叫金莲。金莲会夜半起来帮他盖被子,煎药。我们都叫她金莲嫂,金莲嫂非常卖力,在家做女人,在外做男人。那几年世林哥的病是一年比一年重,那可真是苦了金莲嫂。本来我们都以为她会改嫁,她没有这么做。她说,既然嫁给他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金莲嫂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要是她离开了这个家不仅孩子可怜,世林哥也没有了生活的依靠。金莲嫂真是个好人,她的心肠跟世林哥是一样的。

本来这样两个好人不该是短命鬼,不是说好人一定有好报的吗,世林哥的命是生来就注定了的,可是金莲嫂不该是这样啊。

那天是一个晴天,天气格外好。对面的大屋听见了哭声。那是金莲嫂的声音。母亲说,不好,世林可能出事了。父亲与母亲火速往对门跑去,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世林哥还没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我都有些吃惊,父亲不是一直说不能接近他吗,看着父亲那攥紧的手,我有些不理解。世林哥喘着粗气对父亲说了一句让父亲悔恨一辈子的话,叔,我一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帮过你家。父亲流着眼泪不停地摇头,傻孩子,是叔叔没有帮到你啊。看着父亲那一本正经叫着孩子的样子,我又觉得可笑。父亲比世林哥还小,却还要叫他孩子。世林哥的死我们都很意外,本以为他会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离开锅庄的。没想到会是个艳阳高照的暖春,河岸边的柳条儿都长出了嫩叶儿的时候。这也是老天爷给他最后的一点照顾吧,本来母亲说苦命的人都是死在雪天的。

世林哥去世后,金莲嫂没有因为少了人口而活得轻松,相反是神情恍惚,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家都知道她内心很是痛苦,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那阵子也是天不逢时,都说锅庄是要变天了。大旱几乎是让锅庄颗粒无收,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金莲嫂带着个孩子,没有劳动力,根本赚不到其他的钱,生活非常困难。我家借过几次米给她,还借过几次油。金莲嫂也是见晓琪满脸都是水痘才碍着面子来借的,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借过。

那些年头里,晓琪成了金莲活下去的唯一依靠。她有时候跟我母亲说,婶,等我晓琪大点的时候,我会去陪世林的,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下面挺苦的。听着金莲说的这些话,母亲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晓琪十二岁那年,锅庄着了一场大火。苦竹一夜之间全部变黄了,满山的苍翠成了不堪入目的风景。

人们都传说是晓琪放了一把火,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你别瞎说,不要冤枉可怜人。母亲想打住父亲的话。父亲用眼睛瞪了母亲一眼说,你知道个屁。起火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从起火点跑出来。母亲听父亲这么说,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金莲嫂气得几日都没有出门,在屋内不停地叫骂着。你这天收的,怎么做这种事,只要你进了这扇家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本来锅庄那些刁人还想去她家生些事的,结果谁都没有去。这事就这么平息下来,晓琪吓得几日都没有回家,躲在村外的戏台下。

金莲的死我并不清楚,她死去几日后我才回到锅庄。金莲死时我去锅庄外的学校上学了,回到锅庄经过那座石桥时我被吓得打了个寒战。路边多了一座坟墓,上面还插着许多的白花。没立碑记。她的死在我的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但我后来知道那把火不是晓琪放的。放火的人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

晓琪一直在忙着一件事,他在想方设法做房子。我父亲多次劝过他,说你才十八岁,根本没有能力做房子,等等吧。晓琪根本就听不进去,他说要是没有房子,哪家的姑娘愿意跟自己过。他说的是实话。一栋泥土筑成的房子整整做了一年,就像是乌鸦筑巢一样,简简单单的。但是他挺高兴的,靠自已有了新房子住。锅庄的好些人也都还住在破破烂烂的草堂里,都挺羡慕他。

大约只过半年,我就听到了晓琪病重的消息。人比平常胖了好多,皮肤很光亮。父亲多次劝他把房子卖了去医院看看,他怎么也不同意,而且还总是用眼睛瞪我父亲,意思是不该提出让他卖房子。

这回晓琪要是听进去了,也就不会死。

晓琪去世的前一天,父亲还去看了他。他拉着父亲的手说,叔公,我想卖房子。可是谁又有钱来买呢?再说几个铜钱也救不了他的命啊。就算是有钱能救他的命,也没办法救了。

晓琪去世的时候在冬季,是父亲出戏回来的黄昏。他死得一点声响都没有,按辈分我们上辈人都不会去哭下辈人的。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金莲嫂去世后的半年。锅庄的苦竹又是一片苍翠,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诅咒


在锅庄说起我外婆,没有一个人不说她的命苦。

外婆的命算长的了,活了八十三岁身体还健朗。她对母亲说:“崽呀!我真是多活的。”母亲在回来的路上又对我说:“还是死了的人享福,活着的人受活阎王罪。”母亲说这话时,眼里失去了光泽。我知道对外婆而言,死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解脱。

外婆的命真苦,苦得像黄连。她嫁给外公的第二年就痛瞎了眼睛,眼睛失明之后还抱大了五个孩子:我舅舅、大姨、菊姨、花姨和我母亲。我外公在的时候,这家子还算过得幸福。他老人家一走,整个家庭就彻底毁灭了。

事情还得从20年前说起,花姨嫁给港口大原山庞家。庞西华是一小白脸,看外表文质彬彬的。花姨那时眼拙,只看外表不听奉劝,嫁到庞家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庞春红。庞家祖辈有重男轻女思想,总是盼着花姨生个儿子。这生男生女是花姨决定得了的吗?这要看庞家的命运。命是天注定的,命中该生男就是男,该生女就是女。第一个生女,这家子并不着急。庞家认为,头胎生女二胎一定会生男。

庞春红刚刚满月,花姨就跟着庞西华去了深圳打工。大原山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既没有田也没有地,到处是光秃秃的岩石。不出去打工,很难寻找到其他的生存门路。出去的时候两口子都是欢欢喜喜的。在深圳待了不到半年,花姨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庞西华那时对花姨可以说是恩爱有加,两人成天甜甜蜜蜜的。

花姨分娩的那天厄运来临了。让她始料未及的不是自己又生了个女儿,而是庞西华将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卖给了陌生人。花姨知道这事是在出院的前两天,知道真相后她号啕大哭。庞西华知道要是孩子找不回来,花姨肯定会疯,而且以后也不会与他过日子。那是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不可能就这么当物品卖了。

庞西华去找了,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他只知道买走孩子的人说的是河南话,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个偌大的深圳,就如是大海捞针。

孩子始终没有找回来。花姨背负着痛楚跑回了娘家,决定与庞西华分道扬镳。花姨说,是她当初瞎了眼,怎么也没想到庞西华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人。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卖的男人,的确是猪狗不如。花姨除了痛恨,没有任何缓解思念的办法。

花姨做出决定,不管庞西华同不同意她都要离婚。外公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说,路是花姨自己选择的,怎么走都得由她自己决定。外公说这话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他知道花姨落到这般田地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当初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也许花姨就不会这么苦。其实外公也是人,不是神仙,他也看不到将来。人都是随着时间会发生变化的,好人变坏,坏人也会变好。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外公躺在竹椅上跟外婆说了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外公说:“冬莲,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保重。”外公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外婆看不见外公的表情,可她心里感受得到。一股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外婆颤抖了一下就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外公。外公的头靠在外婆的肩膀上,就像一个熟睡了的孩子。

外公活着的时候,庞西华多少有几分忌讳。外公不在了,他也就肆无忌惮地癫狂起来,成天装疯卖傻,就像一个剐皮柳。窝在外公家死皮赖脸地吃住,任何人都驱赶不走。花姨铁了心,他这么死皮赖脸只会是适得其反。花姨那阵子的性子就像是炸药,一点就燃。可无论花姨怎么激怒,庞西华就是嬉皮笑脸,无动于衷。

就此纠缠了大半年。那天下午庞西华怒气冲冲地跑到外公家来,咆哮着说:要是你再不与我和好,我就烧了这宅子。说这话时,庞西华已被花姨折腾得筋疲力尽了。

那天夜半时分,外婆在睡梦中惊醒。随着她的一声尖叫,花姨吓得魂魄都散了。我的天,熊熊大火已经照亮了屋内。热气包裹着整个房间,她来不及多想背着外婆就朝屋外跑去。

当时没有任何人在意,半夜时分宅子果然着火。整边山都照亮,除了几个人安全逃脱,所有的家产全部化为灰烬。

那时外公与舅舅住的是一个宅子,东头是外公住,西头是舅舅住。房子一把火烧掉后,舅舅就不想再留在家里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重新再来盖几间房子都困难。他举家前往奉新,他大女儿仙冬嫁到那里。

这场大火最终害惨的是外婆。她哪都没有去,寄人篱下一个人过了好几年。

花姨与庞西华这次彻底是完蛋了。舅舅说,这房子就是庞西华烧的。舅舅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去抓了几次,庞西华早已逃之夭夭。他一走就是好些年不见了踪影,花姨最后是判决离的婚。

花姨离婚好几年才跟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没有结过婚的,比花姨小两岁。花姨跟他在一起没有领取结婚证,还是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花姨以为她这次可找到真正的下家,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也变了,成天在外面赌博,根本不把家庭当回事。几年下来,家庭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关键的是不只这些,他输了钱回家还要毒打花姨。花姨忍无可忍就离家出走了,去了哪里只有我母亲知道。

外婆本来是可以继续留在老家的,除了花姨,大姨和菊姨也经常柴米油盐接济。我母亲也经常会去看外婆,父亲和我们也会经常去。外婆一个人就这样过了七八年。

外婆七十五岁那年,突然来了一场大病。大姨、菊姨和花姨,还有我母亲都凑钱给外婆治病,开始以为她倒下就起不来了。可外婆没有死,活了过来。活过来后的外婆生活不能自理了,轮流在大姨、菊姨和我家住。大约住了两年,外婆就不再愿意住了。她说都七十七岁了,估计来日不长了,她觉得要去奉新跟着舅舅过。舅舅是她唯一的儿子,按理来说老来靠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外婆去奉新之后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我舅娘是只母老虎,对舅舅厉害,对外婆更是厉害,自从外婆去了后,没有给过她一天好脸色。舅舅在家无法面对舅娘那张嘴脸,干脆去了浙江打工,扔下外婆在家受尽苦头。

那天,我随母亲去看外婆。母亲剁了两斤肉,几个茶叶蛋,还有一些干粮,总共是一蛇皮袋。我问母亲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外婆一次吃得完吗,母亲说,舅娘有些时候一走就是一星期。外婆一个人在家,就靠这些干粮度日。我知道舅娘为人不算好,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苛刻地对待外婆。

母亲说,舅舅结婚前本来一家子都反对他与舅娘结婚的。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姑娘也很喜欢舅舅,可舅舅就是喜欢舅娘。最关键的是外公也赞同这门婚事,要不是外公坚决支持舅舅也不会与舅娘结婚。那时指腹为婚的现象在农村是重的,可舅舅却自由了次婚姻。这次婚姻不仅让他失去做一个男人的尊严,还尽不了孝道。

外公去世了那么多年,怪外公肯定是错了。可是现在又怪谁呢?外婆每天不仅不能温饱,还要受舅娘的诅咒。舅娘骂,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你不死拖累了我们一家。从舅娘的这骂腔里可以听得出,她也没有把外婆当成她的亲人。

我去外婆那里的时候,正巧仙姐给外婆送牛奶来。仙姐说,这是花姨寄钱给她买的。

庞西华前年出来了。不过他出不出来都不重要了,花姨已经与他无关了。他自己也患上了精神病,听说患病是因为花姨。他对花姨的感觉是真的,他做了一件比天还大的错事,而花姨也没有原谅他。

还是可怜了花姨与庞西华生的那个大女儿庞春红。她与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受的教育是少之又少,未满十八岁就外出打工。如今庞西华的医药费都是她打工赚来的。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父亲的病治好,可庞西华的病是损坏了神经,还能治得好吗?

如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外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外婆不该嫁到锅庄来。要不然她的眼睛就不会见不到光明,成天在乌鸦般的漆黑中过着悲鸣的日子。

昨天晚上,母亲说她与大姨商量打算把她接到城里来。我说,外婆的生活费由我来负担。母亲听了很高兴。我说,要没有外婆,哪里会有我?


霜降


杰文叔公死的那天特别寒冷,气温零下好几摄氏度。我儿子推开窗户问我,爸爸,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我趴到窗户上一看,那不是雪,遍野雪白的都是霜。母亲从小就对我们说,霜比雪更冷。

杰文叔公活着的时候,我就想为他写点东西,动了几次笔,没有一次完整写下来。得知他患绝症的时候我又提起了笔,写了好几段始终没有写下去。他活着的时候,要是知道有人在背后讲他的故事,他的表情是灰暗的,他是个不太在乎脸面的人,无论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要是知道有人写他,他会使出所有招术挽回脸面。我在罗家窝村长大,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个怪脾气。所以母亲说,不要随便写他的名字,别惹了麻烦。

其实母亲的担忧不是多余的。杰文叔公年轻时手不干净,总是偷村里人的东西,偷了东家偷西家,算是惯偷。谁都知道是他下的手,可一次证据都没有,空口无凭拿他没办法。结果有人故意把他的名字刻在村头的古樟树上,防贼徐杰文。这字也不知道是谁刻的,可那天晚上村里可是热闹了,天刚昏暗时,杰文叔公背着菩萨,拿着切肉板和菜刀,跪在门前的空地上,骂一句,在切肉板上砍一下。“我是吃了你家的肉,还是杀了你家的儿,你这天收的,有本事你就把头伸出来。”这种阵势真的是把村民都吓破了胆,之后谁都不敢再提他做贼的事情。

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帮着父亲去农忙。白天把红薯从地里挖回来,晚上还得刨成薯丝。薯丝过滤之后,木桶底下会沉淀很多薯粉。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还有母亲忙碌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母亲去捞薯粉时才发现桶底已被捞一空。母亲气炸了肺,她说贼不是别人,一定是他。母亲这么肯定,也不是亲眼所见,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我们村离公路有三里多的路程,无论是去集镇,还是去县城,车都会经过潭上大桥。那时我们乡叫上庄乡(后来把乡撤掉了,就只剩下几个村),全乡就只有一辆班车。我们乡到县城要半天多时间,班车一般是早上5点钟就出发了,中午在县城停留2个小时,晚上8点钟才回来。每次去县城,母亲头天晚上就煮好早饭。第二天早早起床,吃完饭去潭上大桥等车。一般至少会早去半个小时,生怕错过那唯一的一班车。

那天早晨与杰文叔公死的那天一样,天寒地冻。那天早晨,母亲送父亲去县城,借着月光没有带手电筒。经过屋场头的小路时,母亲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我家的菜地里拔萝卜。母亲一眼就认出了拔萝卜的人,顿时满腹怒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打算朝那人头上砸。父亲迅速拉住了母亲的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杰文叔公。杰文叔公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了,站在地中间像个被押上刑场的罪犯,只等待着子弹来惩罚肉体超脱灵魂。

“你把拔了的挑走,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父亲说。母亲不服气,硬是不让他挑走。母亲说,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萝卜,怎么可以让他挑走呢?母亲知道父亲的决意,一大清早出门母亲也不想父亲不吉利,就听从了他的话。

后来母亲说,杰文叔公偷我家的东西都习以为常了。母亲说依自己的脾气,真想一石头砸死他。我父亲是明白事理的人,他说,无论对方做错了什么,都不要动手打人,要是打死了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事情也就是这样结束,母亲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就当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年,杰文叔公离开了村子。我真怀疑他这样的人离开了村子,到外面去干偷鸡摸狗的事情抓到了肯定会脱皮。这些担心没有成为问题,直接交代了吧!杰文叔公进城后在宁红大道尽头的英才高级中学找到了工作,具体事务是看门。那时的工资是每月600元,工资也不算低,我记得我姐姐在东莞打工半年才寄200块钱回来,她那时的工资是每月500元。我父亲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汇款单,满脸是笑容,200元可以买很多东西,两块钱的煤油可以照明半年。

杰文叔公是我们村唯一一个最早进城的人,他进城去不久村子里就传开了。这回议论的话题不再是他往日偷鸡摸狗的事情,都说做贼的人是聪明人,你看他现在活得多好,癞蛤蟆也有吃上天鹅肉的一天。

也难怪杰文叔公不被人羡慕,村里穷得没有油盐下锅的人家依然不少。他在城市里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人们羡慕的不是他这几百块钱的看门钱,而是羡慕他走狗屎运。进城半年后,他就把春英叔婆和晓古叔一起带去了。在英才高级中学旁边租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楼下加起来总共有6间房子。那天早上我去杰文叔公家,站在楼下喊晓古叔,他推开玻璃窗,把头伸出窗户,用手擦着睡意蒙眬的眼睛问我,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杰文叔公城里的临时家里。杰文叔公和春英叔婆中午才回来,提着一大包废品倒在楼梯下。见到我来了,杰文叔公有点热情,中午硬拉着我在那吃了午饭走,还煎了两个鸡蛋。晓古叔比我只大五岁,辈分比我大,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不叫他叔,就叫晓古,之前叫惯了晓古,长大后改不了口,就在后面加了个叔字。

晓古叔长得不差,是个典型的小白脸。可他心里还是卑微的,头上半边没有头发,一个像猴屁股的疤用头发遮挡不住。他特意把头发留得老长,风一吹通红的猴屁股又露了出来。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村里的孩子经常讥笑他,给他取了个绰号:疤崽。开始是小孩叫,后来成了大人的口头禅。他内心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只有剖开心脏才知道。

晓古叔没有什么文化,也没学过任何手艺,除了有点气力,没有任何特长。我真正认识晓古叔是几年后的事情,我大学毕业进了县城的电视台当记者。那天晚上,母亲从老家打电话来,叫我去帮她送个礼,说晓古叔昨天结婚了。我听了有点意外,村子里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男人至今还是根光棍,不禁羡慕他的命是真好。

我晚上7点多钟去,晓古叔与他媳妇去了娘家。杰文叔公见到我脸上露出了笑容,硬是拉着我喝几杯酒。杰文叔公说:几年不见你,你就有出息了,以后大有前途。我笑着。其实杰文叔公真不知道,那时我的生活过得并不好,连女人都不愿意接近我。我感叹晓古叔的命真好,他娶的媳妇是城关镇走马村支书的女儿。杰文叔公在描述他儿媳妇的好时眉飞色舞,他说,媳妇不仅人贤惠,长得也十分漂亮。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到杰文叔公的儿媳妇,把杰文叔公的描述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不久之后,我听说晓古叔生了女儿,他女儿出生的时候我与陈蓉结婚了。

某天,我听母亲说,杰文叔公打算在城里买房子。母亲说,杰文叔公这几年有了不少积蓄。他承包了学校里的环境卫生,一年下来卖废品可以赚三四万元。

我以为这一家子的命运会有所改变,可以成为城市里的一族。

这几年,村子里没有发生半点变化。就像人们经常唱的那首歌一样,山还是那座山哦,河还是那条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村里的人们几乎走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

我回过几次村子,漫山遍野长满了茅草。一些留在村子里的人,把山上的林木一扫而光。杰文叔公在老家本来还有几间土坯房,几年无人看管,房子四处漏水,垮塌得只剩下一堵墙。房子跨下来没多久,留守在村子里的人们将腐朽的梁柱送进了灶膛。村里人以为杰文叔公是不会回去了,要不然房子也不会让它垮掉。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杰文叔公没有在城里买房子,回去的时候居然是等死。他患了肺癌,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发现这个病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在医院住了几天,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这样的病之前他也碰到过,他父亲就是患这病去世的,头天感觉胸痛,第二天黄昏就走了。

杰文叔公的病来得突然,那天下午孙女徐慧哭着喊爷爷,说她妈妈回家又走了。杰文叔公回家时,他儿媳妇已经走了。这次回来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杰文叔公仅存的3万元被他儿媳妇拿走了。杰文叔公感觉胸前一阵隐痛,差点晕倒在地。他知道情况不对,躺在床上,半点水都没有喝下。

“房满又走了?”杰文叔公问晓古叔。“走了,她说过段时间就回来。”晓古叔说。“家里那几万块钱也拿走了?”杰文叔公问。“拿走了。不给她钱,她不愿意回来了。”“给了好,只要她回来。”杰文叔公的眼神暗淡下来。“爹,送你去医院吧。”“等明天去吧。”第二天去医院后,上午做了个CT,结果是晚上出来的。值班医生把晓古叔叫到旁边说:“你爹这病没办法治了,已是肺癌晚期。”晓古叔顿时感觉眼前一片空白,杰文叔公是他的依靠,要是他不在了,就像大海里的航船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住院期间,英才高级中学的校长、副校长都郑重其事来了医院看杰文叔公,送来了鲜花和500元慰问金。杰文叔公努力坐了起来,脸上挂满了容光。廖中正校长上前握着杰文叔公的手说:“老徐辛苦了,你为学校做了极大贡献。”杰文叔公激动得泪都差点流出来了。杰文叔公是爱面子的人。他对同房的病人说,这是我们学校里的领导,病人都用圆滑的眼神看着他,他感觉有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

几天后,晓古叔还是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杰文叔公。这不是他的意思,他要是不把这个病情告诉杰文叔公,学校就没有办法辞退他。学校的意思非常明显,他不能死在学校里。杰文叔公已经预测到自己的病情,父亲死时的症状跟他一模一样,他至今都忘记不了父亲痛楚的样子。

医院也建议杰文叔公出院,在医院里一是费用昂贵,二是这病真到了无药可用的地步。

出院的那天是英才高级中学校长廖中正来接的他,廖校长握着杰文叔公的手说:“老徐,你得了这样的病,学校也无法帮助你,这一万块钱是学校里给你的,你回去好好疗养吧。”英才高级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他是一个看门的人,在这里待了八年,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他真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回到出租的楼房内,杰文叔公的病情就加重了,他想到了来时的情形。我母亲获得他患病的消息特意去看他,他拉着母亲的手讲了很多过往的事情,大多是发生在村子里的,都是他偷别人东西的详细经过。母亲回来对我说,他希望村子里的人能够原谅他。

一个月之后,杰文叔公回到了村子里。在他原来的老房子地基上盖了几间房子,房子是春英叔婆前夫的儿子周美林帮他做的。周美林知道他要回去,担心没有落脚的地方,就帮助他做了几间房子,房子是砖瓦盖的,看上去矮矮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乡村味道。

杰文叔公回去的第二个星期,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是晓古叔的电话,在县城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他说房满也与他离婚,现在已经起诉了。我问他自己的意思,他说房满是铁心了,肯定是要离的,现在唯一的就是要弄点钱,再就是孩子不能给她。他说别的钱也不说了,就他爹那3万块钱要拿回来。他说,这个村的人就你有出息,你一定要帮忙。听了他的话,我很不好受。房满这么做真不应该,杰文叔公是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的。我答应晓古叔,叫他放心,这事情我一定会尽力。

杰文叔公熬了三个多月终于死了。死的那天我没有去。母亲去了帮忙料理后事,我问母亲,杰文叔公去世时有没有说什么话。母亲说,说了,叮嘱对门四英姨娘要照顾好春英叔婆和他的孙女。四英姨娘与他无亲无故的,叮嘱她有什么用,母亲说杰文叔公是死不闭眼,死后眼睛都睁开的。料理后事的人用手帮他把眼睛盖上,下葬的时候眼睛又睁开了。他肯定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我说。那是当然,房满走了始终没有回来,临终都没有见上一面。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春英叔婆和他的孙女。那小孩真的很懂事,上山的时候一路哭着喊爷爷,叫不要把她爷爷放到山上去,回来的时候哭得都晕过去了,孩子才五岁,真的让人见了很寒心。母亲说这话时也不时抹眼泪。

这孩子要是以后有人好好培养也许会有出息,我说。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好。母亲说。她母亲是不可能回来了,杰文叔公死的那天晚上,她外公来了,她妈妈没有来。她外公说,她妈妈是不会回来了,已经死心了。这责任咋能怪徐小华(晓古叔的大名)。他常年在工地上做工,一年到头都没有留到一分钱,过年的时候还要她回娘家借钱,这样的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了。徐慧她外公说,有一年大年二十九,晓古叔没有一分钱拿回家,房满问他一年做到头怎么没有钱,他说老板没有结账,房满说这老板也太不近人情,农民工的工钱怎能欠,她拉着晓古叔去见老板。“徐小华,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老板被他们的举动激怒了。“工资都是每月结算的,我什么时候成赖皮了?”晓古叔被老板的话问住了,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你家实在困难,我给你一千块钱回去过年,这一千块钱是我给的,不欠你一分钱的工资。”工钱早被晓古叔领走了,他好赌,每月的工钱赌得没一分剩余。到头来还说是老板没有发工资。可耻的是,老板给的一千块钱,那天下午回去他就输掉了。

知道真相后,我想起了省作协主席跟我说的话,无论写散文还是小说,都应该站在弱者的一边。如果比做是鸡蛋和石头,作家永远应该站在鸡蛋这边,无论是谁的错。房满走了,还带走了杰文叔公的3万元血汗钱,走的理由很充分,跟着这样的男人,留下来肯定没有什么好日子。我就不知道房满为什么要拿走那3万块钱,这3万块钱是晓古叔给她的,可房满说给了她钱就会回来的。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这些我都不想说,晓古叔再怎么差,可杰文叔公对她不坏,重病和死去之后她也没有再来,包括自己的亲骨肉都没有来看,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铁石心肠。

我到现在才知道,杰文叔公是没有孩子的,晓古叔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春英叔婆以前嫁在周家,在周家生下周美林和晓古叔才改嫁杰文叔公。本来春英叔婆是不会嫁给杰文叔公的,杰文叔公干惯了偷鸡摸狗的事情,偷人的手法也是一流,春英叔婆不想再过那种偷鸡摸狗的日子,干脆就光明正大进了他的家门。她嫁过来后,肚子怎么也大不起来。杰文叔公又想了个歪主意,干脆把晓古叔要了过来,怎么要的很复杂,总之花费了不少心思。晓古叔过来的第二年,周家出了大事,春英叔婆前夫家做房子,结果房子倒塌了,包括她前夫,总共死了六个人。周美林那时十二岁,他是依靠杰文叔公救济长大的。晓古叔也是他生父去世的那年掉进火炉,把头烧成了猴屁股,落下一辈子的残疾。

晓古叔的官司什么时候开庭我不记得了,他说在开庭之后会打电话给我,前天晚上有一个陌生的电话我没有接到,打过去却发现是空号。今天上午,我问母亲晓古叔官司的事情,她说不清楚,杰文叔公的突然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也不知道他还会不来出庭。



大寒


人通常是不会犯错的。天性、本能、警惕注定了身体内每一根神经的敏感程度。然而,只要一不留神,枷锁就会套在脖子上。

赵晓晨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犯了个天大的错。那天,他带着儿子从凤凰山登山回来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卖兔子的人。雪白的兔子非常漂亮。他5岁的儿子,看到兔子就大叫。“爸爸,你看,兔子,兔子。”赵晓晨见儿子这么喜欢兔子就买了一只回来。卖兔的人给了他一个笼子,那个笼子比鸟笼还小。刚刚装下一只兔子,兔子在里面没有活动的空间。他问过卖兔的人,这么小的笼子会不会把兔子囚死。卖兔的人连忙说:“不会,不会。”

回到家后,他没有给兔子换笼。他相信了卖兔人的话,此兔非彼兔,这兔就适合蜗居在笼中。买回来的头几天,兔子还活得很精神。第六天早晨,赵晓晨照旧在笼子边上放了一些菜叶和一个红萝卜。兔子喜欢吃菜叶和红萝卜,饿了就会伸出头来啃。这天中午,赵晓晨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发现兔子死在了笼子里。他由衷地发出了感叹:“可怜啊!兔子是需要奔跑的。它被笼子活活囚死了。”此刻,笼子像是大了很多。兔子只占了笼子内三分之一。

赵晓晨没有将兔子立马扔掉,这可是儿子的心肝宝贝,要扔也得经过儿子的同意。晚上儿子从幼儿园回来,赵晓晨指着笼子里兔子的尸体说,“儿子,兔子死了”。孩子跑上前去看后,微笑着说:“爸爸你看,兔子没死,刚才眼睛还睁开了一下,它是睡着了。”赵晓晨知道孩子是在说蝉。“真的死了,丢到楼下的垃圾桶去好不好。”“我知道。”儿子幽幽地回答说。“等下扔好不好?死了不扔会臭的。”赵晓晨强调地说。儿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赵晓晨提着笼子刚要出门,“它是怎么死的?”儿子愤怒地质问赵晓晨。赵晓晨顿时像是行在无边的沙漠上失去了方向。

黄昏时分,赵晓晨再次征得儿子的同意,终于将兔子丢弃了。丢完兔子回来,儿子又说出了一句让赵晓晨意外的话。“爸爸,你把我的心愿破坏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看着囚死的兔子,赵晓晨想起了一个人——他二叔向文斌。向文斌是两年前走的,患的是肺癌。兔子换种方式来养,兴许不会死。可二叔患的是不治之症,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更没有人为他流过一滴眼泪,他死得比兔子还可怜。

二叔比赵晓晨大八岁。赵晓晨他父亲说,他二叔从小就聪慧过人,学习成绩也相当好。某一天听说二叔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个错误让祖宗都不可饶恕。要不是那个错误,他现在不晓得有多风光。

赵晓晨隐约知道一些,知道得不那么彻底。这就是命,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记得那年赵晓晨刚满十岁。向文斌找他父亲说着什么,他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到两句。“哥,你先送我读吧,等我大学毕业后再来送他们。”这句是向文斌说的。“我先和你嫂嫂商量吧!”这句是他父亲说的。赵晓晨的母亲会同意吗?根本不可能。这个女人,连赵晓晨都无法接受。粗鲁,凶残,甚至还愚昧无知。

那时,赵晓晨才小学毕业。他的两个弟妹都还没有入学,向文斌已经上高二了。按理来说,赵晓晨的父亲完全可以先送向文斌。向文斌的学习成绩那么好,他也完全有能力考上大学。要是他顺利考上大学,那他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

赵晓晨的父亲顾及的不光是他妈妈。他是担心向文斌考上了大学不会回报他的恩情。

这事还得从赵晓晨的爷爷说起。他爷爷是一名小学教师,那时子可以顶父职。赵晓晨的父亲排行老大,比他父亲小的是大姑,大姑没进一天学堂,大字不识。向文斌那时还是个孩子。可上面的政策是今年不顶,明年就顶不了。按赵晓晨父亲的说法是,就是因为他顶了这个职,他爷爷才让向文斌来找他的。赵晓晨的父亲说,只要家里有其他的人可以顶,他爷爷就不会把这个机会给他。赵晓晨的父亲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其实那时,赵晓晨他爷爷完全有能力供向文斌上学。赵晓晨他爷爷不愿意供向文斌上学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上门女媳,向文斌跟母亲姓,所以赵晓晨他爷爷小心眼。可他根本没想过,无论孩子跟谁姓都是自己的孩子。而这几个孩子中,只有向文斌才有希望。其他几个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料。

赵晓晨的父亲想,如果这次他帮了向文斌,下面还有四弟、五弟,帮了老三不可能不帮老四和老五。要是那样,他很难向父亲交差。所以,赵晓晨的父亲痛下决心,谁也不帮。

从小到大,向文斌对赵晓晨一直很好。那天晚上,向文斌对赵晓晨说:“晓晨,二叔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学习,完成二叔的梦想。”“二叔,我去跟父亲说,先送你上学。”赵晓晨说。“不要为难你爸爸了,他有自己的责任。”

这年,向文斌退学了。他倒是没有表现得十分难过,几日后就去了浙江打工,去的头几年,每年都会寄一笔钱回来。赵晓晨的爷爷拿他的钱,在村里重新盖了一栋房子。赵晓晨的父亲也开始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沉重的负担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赵晓晨在学校里意外地收到过两笔汇款,这两笔汇款落款人都不是二叔。

几年后,赵晓晨听了二叔天大的新闻。到底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清楚。村子里许多人幸灾乐祸地说:向文斌被判刑了。他爷爷证实了二叔的“罪行”,说浙江玉环县公安局寄来了通知,二叔犯了重罪,马上就要判刑。“这可怎么得了。这短命鬼,怎么这么不听话。”赵晓晨的爷爷除了骂,没有任何办法。

玉环县公安局来过三次通知。大概是通知家人看望,可赵晓晨的爷爷说:“让他死了算数,他是罪有应得。”赵晓晨的父亲去过一次,可惜他去晚了几天。他去的时候向文斌已经移送走了。回来后,赵晓晨的父亲说:“你二叔判了五年,在十里坪服刑。”

这几年,赵晓晨给二叔寄了很多封信。在信里他时常鼓励二叔,人犯了错不打紧。向文斌也会及时给他回信,告诉他,自己在里面很好,叫家人不要挂念。

几年之后,还是一个黄昏。赵晓晨听说二叔要回来了。他和父亲前去路口接,一直等到下半夜。一个瘦小的影子从远处慢慢逼近。赵晓晨用手电筒朝那个影子照去。眼前的二叔已经变成了骸骨。“二叔,你回来了。”赵晓晨跑上前去,拉住了向文斌的手。他看见二叔的眼眶里装满了泪花,这些年他受了太多苦。

赵晓晨的爷爷是从湖北通山来的。按理来说,叶落归根搬回去也该是赵晓晨的父亲和二姑。其他向姓是不用搬迁的。可向文斌提出来后,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关键的是通山那边愿意接收。说姓什么不重要,只要他愿意回家就好。大家都知道,向文斌在村子里生活不下去了。人活脸,树活皮。毕竟他是坐过牢的人,谁见他都会翻白眼。

向文斌去湖北后,只回来过一次。赵晓晨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奶奶去世后的第七天。有人看见他站在奶奶的坟墓前,说了些什么话。这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村人说,向文斌对这家人产生了仇恨。可赵晓晨的爷爷说,父母只能生他的身,路是他自己走的,怪不得谁。

几年之后,赵晓晨考上了武汉大学。在《湖北日报》上,他曾经看到过向文斌的照片,这时他已经成了全省劳模,还是一名村支书。

报道里这样写道:

……

数字虽然枯燥乏味,但无疑,对于向文斌就任村支书至今取得的成就,可谓最好的佐证——

3年来,争取600万元,新建一个占地面积70亩的深山移民新村,接纳港口等9个乡镇移民133户,618人。村中心建有2000平方米休闲广场,整个新村“三清”、“七改”、“三化”配套一应俱全。

3年来,投资180万元硬化6公里组级公路,实现组组通水泥路;投资60万元建设全村人畜饮水工程;投资50万元修建三面光灌溉渠5000米。投资60万元新建一栋450平方米的小学综合大楼和60平方米水冲厕所;投资20万元建立30亩高标准全县首个村级公墓区。

3年来,通过“引凤筑巢”,逐步解决村民在家门口就近就业。现已引进落户赵家河二级水电站、汇津纯净水厂等8家企业,引进资金上亿元。安排剩余劳动力就业800余人,进厂务工人员平均月收入达1800元以上。

3年来,发展蚕桑、蔬菜两项扶贫主导产业,新栽桑园800亩,培植省蚕种场制种基地,仅2011年养蚕200张,就创收100余万元。发展无公害蔬菜生产,建立蔬菜生产专业合作社,种植蔬菜200亩,全年创收80余万元。

3年来,从原来的“买码”、“三攻”几乎全民上阵,60多台麻将机遍地开花,到现在看不到一张麻将桌,村民全部积极投身到产业建设中,同时组建各种文化娱乐队伍,举办“好村民、好媳妇、五好家庭”评选活动、“鉴蛹”等劳动技能比赛。

……

因为有了向文斌3年多的倾心付出,如今的赵家河村已成为民居精美、设施齐备、环境优美、农民富足、风尚优良的新农村,连续3年被评为县综合先进单位。支书向文斌2009年被评为省劳模,2010年被评为枝江市“十佳支部书记”,2011年当选湖北省第十三次党代会党代表。向文斌说:“赵家河村的今天,少不了县、镇两级党委政府的关心和支持,就个人而言,作为一名村支书,我只是抱着对事业一份责任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村民都富裕起来,把赵家河村建设得更好。”

向文斌告诉记者,下一步,赵家河村将以建设全省社会主义样板新农村为目标,巩固蚕桑、蔬菜、茶叶产业和返乡创业,努力抓好党的组织建设、民生工程和常规工作。发挥村班子战斗力强、基础设施规划起点高、农业特色产业初具规模、返乡创业初具成效的优势,努力实现农业产业化、土地园田化、耕作机械化、住房城镇化和农民职业化。

赵晓晨把这篇报道带回了家,想通过这篇文字改变所有人对向文斌的歧视,大家拿着报纸看的眼神没有半点惊喜。“最好不要在湖北又生出什么事,这种骗局可不止是5年。”对门一个满脸长着胡子的大叔说。

赵晓晨大学毕业后分在县电视台上班。他知道二叔的故事是真实的,像他这样的人没做实事是不会有人为他吹牛的。多少个午夜梦醒时,他看见二叔脖子上戴着枷锁关在地狱里向他求救。二叔到底怎么啦?他给父亲打去了电话,想问问二叔的有关消息。父亲说,他是该死。像这样的畜生,死了也罢。赵晓晨以为父亲还在记恨奶奶去世时,二叔没有回来的事。谁料半年后,他听到了二叔去世的消息。

那天赵晓晨的父亲随同二姑、四叔、五叔去了湖北。几天后赵晓晨父亲回来了。“知道是这样真不该去。”赵晓晨的父亲说:“向文斌当村支书的几年贪了一百多万元,全村的人明不敢告他,暗地里在菩萨面前阴告,说他会不得好死,这下被他们告发了。”“有证据吗?”赵晓晨问。“没有。”赵晓晨的父亲说。“没有你怎么可以污蔑二叔的清白,亏你还是个老师。”“你问二姑、四叔、五叔他们,看是我捏造,还是别人说的。”“这事我会去查清楚,要是你们冤枉二叔,今后我不会原谅你们。”赵晓晨愤怒地说。

向文斌死后的半年,《钱江晚报》刊发了一条重要消息,关于一个抢劫团伙老大归案的消息。这个案件与向文斌密切相关。而这个头目最终供出的名单里面,没有向文斌的名字。办案人员通过多方证实,那天晚上抓回来的抢劫嫌疑人犯都是头目临时物色的,并且彼此并不相识,恰巧此时,向文斌骑着自行车经过,在追赶其中一名歹徒时被当成同伙抓获。被抓获的日子里,向文斌始终没有认罪,派出所多次发函,希望家人聘请律师,可终究没有人来过问,以至于使他白白在牢房里待了5年。这5年毁了他的青春,他落下了严重的肺病。

公安部门把赔偿款送到赵晓晨爷爷手里的时候,他已经不问世事了,岁月已经把他的记忆全部风化了。“文斌又犯事了吗?这孩子怎么又犯事了啊!”赵晓晨哭着说:“爷爷,二叔是冤枉的啊,他是好人啊。”可是爷爷什么都听不见了。

二叔是好人,好人为什么会没有好下场。赵晓晨突然明白了,二叔是没有遇上真正的养兔人。一个错误的决定不仅害死一只兔子,还会害死一个至高无上的好人。想到这,赵晓晨的眼泪流了下来。

几年之后,赵晓晨去了向文斌生活过的村庄。在进村的路口上,他看到了一块刻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石头。上面说的是二叔担任村支书期间为村民做的实事。当地村民说,向文斌在担任村支书期间欠下了一百多万元。赵晓晨开始恨父亲,他想不通,社会已经给二叔清白了,为什么自己的亲骨肉还这样冤枉他。就算是脖子上没有了枷锁,这个家他还回得来吗?


白地


土地到底是人类生存的命根。锅庄的土地缺土。掩映于岩缝里的那些泥土,经不起折腾,一场雨水过后,被洗刷得寥寥无几。远远望去,像是铺上了一层白霜,变得白皑皑的。我们把这片土地称做“白地”。白地是锅庄的一种特殊标记,白地是贫瘠的,没有半点营养。生活在这里的人习惯在这片土地上劳作。

白地最适宜种白薯,白薯即使没有泥土一样能生长,而且生长得茂盛,结的薯也很大,重的有二三十斤。

我小时候是吃白薯长大的。白薯与红薯是一个品种。与红薯不同的是,白薯只能蒸着吃,红薯可以煮薯饭、薯汤。白薯是煮不熟的。煮的白薯只能作为猪食。猪吃素。青菜叶只在温水里浸泡就倒进猪的食槽,猪会吃得很香。白薯的香味比红薯浓,更持久。锅庄对白薯还有一种叫法:硬薯。白薯是很硬的,蒸熟了咬一口,得花费些力气。用力过了,薯会炸开,粉末不停地往下掉。白薯比红薯香,那香味会浸入脾肺。红薯比白薯甜,像喝南瓜粥。你说怪不怪,白薯吃多了,骨骼也就更粗了。村子里的孩子,常年吃不上肉,没有一个黄皮寡瘦的。

我家总共是一亩地,三分田,日子勉强过。可在锅庄像我家这样有一亩地,三分田的人家并不多。大伙种的一点庄稼也都是在光秃秃的岩缝里。几根稀疏的薯藤,像是光头上搭着的几根毛发,风一吹在左,雨一打在右。逢上雨水旺盛的季节,薯藤就会连根拔起。雨后,岩石上四处跑着植物的尸体。大伙谁都没有怨言,习惯了这种挑土补坑的日子。

我们住着的地方,实际上在很早以前只有两户人家:徐姓和蔡姓。黄姓来到村子的时间并不久。因此,住在这里人们习惯称徐家、蔡家和黄家。徐家的祖先叫徐茂华,黄家的祖先叫黄明九。蔡家的故事在《大雪》里已经说过了,在这里也就不再重复。徐茂华心地善良,黄明九暴戾恣睢。两家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传说安徽一讨饭人,晚上偷盗黄明九家的薯种吃。黄明九用鸟铳将其打死,连夜埋在一石岩凹处。第二天,岩凹变成了平地。

徐家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前后被山紧夹着,门前有一条狭窄的小河。徐茂华在山脚下住了几十年,生了九个小孩都夭折了。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见一个瘦瘦的人对他说,这个地方不能住人,说他做的房子压住了地下的土地神。第二天,徐茂华就另选地址,把房子建在了与黄家遥遥相望的半山腰上。徐茂华一把火烧毁了山脚下的房子。几堵残墙,一百多年都没有被雨水洗塌。门前的围屋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有人在树兜修了个石头屋子,说是为神灵建的房子。从此,这里方圆一里除了鸟兽,谁也不敢前去冒犯。

多少年后,整个锅庄的树木几乎全部灭绝。住在这里的人把这里的树全部砍伐卖掉了。只有徐家那片围屋树至今没有人敢动分毫。黄家门前原先也有一片树林,有板栗树、水栗树、枇杷树,都是结果子的宝树。黄明九的独生子喜欢攀爬,一次爬上树顶,两只脚倒钩做着把戏。本来这样的把戏已不是做一次了。黄明九逢人就说,他儿子是个练武的天才。就在黄明九他儿子倒钩在树上时,一只苍鹰在树顶上盘旋。黄明九迅速冲进屋里取来鸟铳,没有打中苍鹰,却将小孩惊吓掉下树来,头部被竹桩扎了个孔,鲜血喷了出来。黄明九抱起孩子,跪拜苍天给他留个后。幸亏徐茂华略懂医术,这才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有了这次的惊险,黄明九把门前能砍的树都砍了。只有一棵大树没有砍,树太大了,四五个人才围得过来。但树的头臂全部削光了,只剩下一根光杆。每年春天,只要树一发芽,黄明九就将树桠削一次。久而久之,一棵活灵灵的古树慢慢失去了生机。

实际上,祖辈迁移到锅庄来的时候,黄家是万贯家财,而徐家则是一贫如洗。黄明九带着祖辈遗留给他的万贯家财躲到这里来享清福。听说那时外界很乱,家里就算留了钱财也会被穷人瓜分。黄明九以为带着钱财,隐居到这鸟不拉屎的锅庄,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怎么也没料到,有金银财宝却买不来粮食。实际上,好不到哪去。除了到村外换点猪肉回来,买不到半斤大米。徐茂华完全不同,他的父辈被朝廷追杀,受父辈牵连他必须带着家眷逃命。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他最佳的安家居所。

徐茂华救过黄明九的命,按理来说两家该是友好邻邦。某年大年三十,徐茂华家无肉过年。黄明九刚刚从山外买回一头年猪。徐茂华上黄家借猪肉,希望黄明九能够解燃眉之急。按照传统习俗,过年一定得吃肉。徐家连一块肉都没有。大人不吃,可孩子嘴馋得流口水。徐茂华好说歹说,黄明九借了半边猪头给他。徐茂华提着半边猪头高兴地跑回家,烧了半锅水,把猪头丢在锅里,打算等煮熟了再来切。火刚到咽喉,可以闻到肉香了,黄明九跑来,把锅里的肉取走了,怕徐茂华把猪头吃了没得还。有了这回,徐茂华决定不再与黄明九往来。他儿子要不是徐茂华,早已丢了性命。没有要他一个铜钱的医药费,居然连半边快煮熟的猪头都提走了,世间如此缺德之人,的确是让人痛心。

徐茂华从这之后,学愚公移山,将山下零碎的石头,一个个扛到山上,用石头砌成了一块块柳条形的田地。几年下来,徐家兴旺发达,连生三个儿子。徐茂华的三个孩子受徐茂华的影响,个个吃苦耐劳。在徐茂华后代的奋斗下,四五代后整个徐家都发生了变化。徐家人把茅草锯好,掩埋在土里腐烂,把灶里的柴火灰和茅厕里的粪便作为肥料。白地慢慢变成了黑地。白地彻底被改变了,除了红薯,还可以种高粱、麦子等作物。这完全是徐家人劳动创造的结果。

黄明九人高马大,徐茂华身材瘦小。黄明九说徐茂华砌的地过了界,两家因此发生纷争。黄明九说,徐茂华是在他的地上砌地,硬是要把他砌的地收回去。徐茂华哪会肯,死命护地,最终被黄明九活活打死。徐茂华临死前,叮嘱三个孩子不要去结怨,地就让给黄明九。徐茂华一死,黄明九也没有要地,让它荒在那儿。

徐茂华去世后,他三个儿子在半山腰重新建了三重房子。房子用巨石作根基,巨木做梁柱,沿用了一百多年依然风姿绰约。

也许是黄明九做多恶事,也许是命运早已注定。黄家始终摆不脱晦气。几代下来,黄家每代只得一子,而徐家每代喜得几子。黄明九由于做多了恶事,居然被门前的树砸中身亡。奇怪的是,同时来锅庄落户的两户人家,最终的结果却是两重天。流传至今,徐家已达七十余户,289人。而黄家仅剩余一户,一人。

黄莺是我儿时的伙伴。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她会到我家来玩。她父母对徐家人很排斥。她每次回去总会被毒打。其实黄家并不是每代都单传。有一代就有两子。

我姑母非常喜欢其中一子,可黄家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姑母是个痴情的女人,她是非他不嫁,结果姑母悬梁自尽。姑母死后,那个男人也上吊而死。徐家是痛心疾首,黄家还没有警示,依然是我行我素。

黄莺是个美人胚子。她爷爷是个杀猪的屠夫,是锅庄为数不多的屠夫之一。父亲接了爷爷的手艺,也成了杀猪人。黄莺的爷爷十分勤快,也通情达理。黄家从不食猪,这个时候徐家的猪肉可以说是绰绰有余,每年都有肥头大猪过年。黄家杀猪也只是捞些猪肠作为工钱。我父亲会另外割几斤猪肉放在他的屠刀篮里。其实到这个时候,黄家的家财早已无分文,几代好吃懒做,钱财全部兜空。黄莺的父亲继承祖辈的传统,家里连屋漏雨都懒得修,每到雨季房内到处放着盆接漏,四处叮叮咚咚响。黄莺大约是十四岁的时候,她父亲做了一个戏剧性的决定。与她母亲商量,把她母亲卖到外县去。让她母亲去跟孤寡人结婚,骗得彩礼后就让她逃回来。黄莺的母亲去了。对象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比她的母亲足足大了十岁。这次她的父亲落空了。她母亲去了之后,不仅没有帮她父亲骗得彩礼钱,自己再也不愿意回来,说跟着她父亲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实在是没有意义。最主要的是,那个男人对她好,而且让她生活无忧。

几年之后,黄莺没有钱上学。我父亲那时在锅庄小学当校长,就免除了她的全部学费。之后黄莺上了初中,而且学习成绩相当不错。徐家人都说,这回黄家人有出息了。可始终因为没有学费,黄莺不得不回家种田。过年过节,我母亲会让她来我家吃饭。我母亲问过她会不会离开锅庄,她说永远都不会。几年之后,黄莺消失了。之后十年都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有一年她回来过,说是去了她母亲那里,那个男人送她上学了,后来考上了师范,现在已是一名中学老师。

黄莺的父亲一个人在锅庄待了好些年,过着封闭的生活,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嘴里还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儿歌,再后来就离开了村子。他家的房子早已卖给了徐家徐户宝,也就是我的二叔。我二叔自从买了这房子,家庭日益衰败。二叔把原来的房子拆了,在黄家的地基上建房。房子做完的那天,二叔突然患病,之后全身肿胀,临死前肚子大得像葫芦。我父亲说,没有鬼神。二叔不做房子也会死。他每个晚上要起床七八次,第二天早晨尿桶就会满满一桶尿。二叔患的是尿毒症,加之从来没有治疗,死是必然结果。

二叔死后,房子便宜转卖给了外姓人。外姓人搬进去住以后,一只黑乌鸦在门前的树顶上安了家,成天不停地哇哇叫。这时树兜已被白蚁蛀空了一大半,谁也不敢上去端了乌鸦窝。那人买下不到半年,就不愿意在屋里住了,连家带口迁离了锅庄,说住在锅庄太不吉利。说不定哪天树倒下来砸中了屋,那可就遭了大殃。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说夜半时分有人压得他呼吸困难。也不知道是心里作祟,还是真有其事。父亲说,二叔是死得不甘心。二叔的房子至今都在。门户紧闭,谁也不敢去住。

黄莺的父亲去了哪至今都没有人知道。父亲说,人有可能活着,也有可能死了。他大字不认得一个,出去了也不认得回家的路,就算是回到锅庄他也没有了落脚的地方。

黄莺的爷爷在黄莺的父亲离开锅庄的第二年,上山砍柴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起来。可惜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连尸体都是徐家人搬上山的。每年清明节扫墓时,徐家人会给黄莺爷爷上香。

黄莺的爷爷去世后,黄家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很少有人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若干年后,黄明九开辟的那块土地变成了荒野。种不了作物,茅草却长得很深。

而锅庄徐家由于人口越来越多,依然有很多人需要在白地里种白薯。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开地。改革开放后,这里被列为重点贫困村。上面政策来了,可以拆房移民。一些依靠白地生活的人移到了城里,还有一些却不愿意出去,说生活在锅庄没有什么不好。留下来的人还是过着原始的生活,移民出去的人在山外听说也过得并不怎么好。

父亲说,鱼只能生活在水里,鸟生活在空中,而锅庄的人只能生活在锅庄。我问,如果搬回湖北老家呢?时过境迁,那些亲人早已不在了,还回得去吗?

难道这些人只能在锅庄的白地里延续下去?黄家的离开也是一种方式。起码黄莺已经改变了生活的命运。父亲说。我大概知道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当生活逼迫到极点的时候,也许会有人另择其他的生活高地。

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白地是锅庄人的命根。也许在这物质奢侈的年代,只有在锅庄的白地里才能长出白薯来。而白薯成了城里人昂贵的生活美食。

选自散文集《乌鸦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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