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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隆东智散文特辑(达隆东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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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9.13

白雪——腾格里

——草原纪实笔记


作为一介牧人、腾格里山的子孙,吸取大自然最干净的空气,让草原滋润着一滴滴水和一粒粒草的感恩,我依然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也许归属于太多的群山和草原,像命名为腾格里的山峰、达坂、沟壑,与祁连山相关的词语,至今不计其数。我知道,那是几百年前遗存下来的名称,是那一辈辈牧人生生不息的命脉山。腾格里是苍天之意,名副其实的天之山,是祁连山的译名,也是天神汗腾格里的山,一年四季被白雪覆盖和灌溉,尧熬尔始终与腾格里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有关腾格里的故事,至今不为人知,在老一辈人的口述中追寻,可留下的仅是些遗憾和惊叹不已。幸运的是,尧熬尔人繁衍生息了几百年,在腾格里山居然没有销声匿迹,却独立不羁地生存下来。听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让我们不知不觉的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我依然犹豫不决,惋惜那天籁之音会悄无声息的,弹指间一去不复返,更多的是一宿宿苍穹下黑魆魆的,星光闪烁,无尽的孤独与苍凉。


雪与山之脉

那一座座冰封雪盖的豪气山脉,都是祁连山大陆的原始森林地带,有着广袤的森林植被和充沛的水源。雪豹、黑熊、岩羊、白唇鹿都是祁连山最为富有的生灵,也许是汗腾格里赋予的,像寄予了古代萨满巫师通天的灵性,是与生俱来的。那绵绵峰峦上的每一粒雪花对腾格里山来说,有着致命的一击,雪线的不断上移,人们在河床无休止地淘金采石,河水被电站截流,气候干旱、泉眼枯竭,对森林无节制地砍伐,以及熊豹、褐色雄獐的绝迹,白唇鹿的迁徙,都给牧人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时常忧虑和哀伤,这样蔓延下去,无颜面对子孙后代,将带来怎样的结果和艰辛?

腾格里山那些不为人知的人们,生活在深峡谷地的一介牧人,好像一个一个把自己隐居起来,把腾格里山作为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封闭式的生存状态。他们由衷地感到,母语的苍劲与伟大,族群大无畏的英雄气概,都赋予了草原人最高贵的品格和人性。我之所以说,牧人是纯粹和高尚的,是与纯洁的大自然一草一木相依赖,是因为天马行空使他们充满神鹰般的勇气和高贵,赋予了像天使、像诗人天籁的灵性,在那个豪气通天的腾格里山自由奔放。

那年,一个秋风飒飒的早晨,我和儿子骑着摩托车去了冬营地的那块芳草地。记着,我的表哥在对面的沟壑里,放着一群白绒绒的藏系羊,一声一声吆喝着牲口,在沟壑口的草窝窝里支着三块石头,被风吹着冒起熊熊烟火,茶壶嘴里滚出了热气腾腾的茶。我们骑着摩托车路过那里歇息,坐在他旁边聊起了天。突然,耳边响起一位白发老者的回音:“草原的每一粒草、每一棵树都是有生命的,像人的血脉里淌着血一样,冰川河流都是绵绵细雨、莹莹雪花汇成的……”小时候,难怪母亲唠唠叨叨,不让我们拔一根细草,不让动一根枝丫。那时,我们觉得老辈人过于谨慎,生活艰辛,想起来真的有点可怕。

在支锅石旁表哥满腹牢骚,也许是对当今世道的一些不满和怨言。他的语意是,现代年轻人享受得过了头,把牲口圈在围栏里,撒给老天爷管,十天半月不见鬼影,一个个跑城里热闹去了。这几个月,那几匹狼挨个儿厮杀羊,一个圈滩一个圈滩搜着撕咬,它们会防不胜防地让年轻人放心一阵,警惕一两次,说不上,哪天大开杀戒,厮杀个一塌糊涂,那可多凶险!那时,他们从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连眼屎都没擦净,就匆匆骑着摩托车来看。哎!这些年轻人太过于自信,狼可没有那么仁慈。集体时期,狼多得不一般,一群接一群在林窝里嗥着,一匹一匹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虎视眈眈地盯着羊群,牧民一不谨慎就会倒霉。队长天天吼着,在每个山沟里派人去值夜,防的是狼来狼去地突袭。如今,草原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狼来,说起来零零散散的,威力可不小,狼追杀羊的事时有发生。表哥的一些话提醒了我,可我从现代城市一下子想到了草原,牧人这个最底层的弱势群体,像河底的水时时在我脑海里翻滚。

我知道,大自然的水和草来之不易,都是山林的血脉和命门,是牧人赖以生存的基础。换句话说,今天的草原空荡荡的,连一只乌鸦和喜鹊都飞不出,那算是什么原始森林?植被被毁坏,生态真的不堪一击,草原若突然出现那么多狼,牧人和畜群能承受得了?这草原的生态到底能支撑多久?这狼去喝西北风?或食草和干柴沫子去?大家都把羊群撒在围栏里,靠天放牧,去县城逛街和溜达能行?那些风烛残年的老者能安心?尽管他们住在红顶白墙的移民房里,每天打发着无聊的日子,可他们的心还在那个群山和草窝窝里,不信,看看他们在十字街头或集镇心神不定的样子。

后来,表哥又扑哧扑哧地抽着鹰翅骨烟棒说,林业部门把林场建在家门口,沟沟洼洼里都设了卡子,一边和我们签了防火协议,想让牧民吃上一颗定心丸,为他们守株待兔地看一辈子林窝,那可就值了,一边又悄悄地盯紧牧民,盯紧那二十来杆小口径步枪,怕偷猎一不谨慎,一把火烧了林子。现代牧民富裕了,可不像有些人说的,“牧民富得流油……”可没那么玄乎,只是手头没那么紧,日子过得宽裕些罢了。可谁有那么大的兴趣,佝偻着身子去爬山,不要命的,在冷风飕飕的峭壁前发抖开枪。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早就结束了。

山林被掏空、嗅不到一丝血气的滋味,牧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点惨烈和不仁不义。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的卡子对牧民是禁猎的,对外地的不法分子一点用都没有,难怪外地人拎着明晃晃的半自动步枪,明目张胆在林窝里捕猎,护林员躲在房里,连个鬼影都不见。那伙人好像有熊心豹子胆,像一群饥饿发疯的母狼,嗅着风中的一股血气,虎视眈眈地让人毛骨悚然,担惊受怕。牧民们更得罪不起他们,谁招惹了他们,谁就得倒霉。听了表哥的一番话,我感到意外和震惊。

我知道,更多的时候,是那些不法分子以捕猎的名义,干了不少偷盗牲畜及滥挖虫草的违法活动,可林场设的卡子连一点事都管不上。难怪,牧民们谩骂护林站的那些人是饭桶,护林是假,消闲是真,他们把林窝扔给牧民看护,自己蹲在红顶白墙的瓦房里,呼呼鼾睡着一百个放心。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林场以国家林业部门“采伐”和“清林”的名义,几乎把林子稀疏的地方剃了“光头”,极少数人捞了不少好处。明明他们自己扫空了林子,用集采机运走了所谓的伐木,又轰跑了熊、豹之类的野兽,马鹿大规模迁徙,但那个罪名不止一次栽在牧民头上,真是“光荣”的伐木者,牧民们听着心里一个个来气。

腾格里山的牧民有着特殊的身份,既放牧又护林,肩负着林牧双重职责,护林站与当地的牧民都有护林防火协议,让牧民守林。他们设着卡子不管用,却让偷猎和乱伐者逍遥法外,这对牧民真的有点不公平。

现代牧人的思想变化比较随意,他们的意识有点过火和超前,只顾眼下的生活和利益,随意遗弃自己的家园,毫无选择地出外打工,好像很快改变他们命运似的,甚至想置换身份。老人们以为,年轻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牧人生活,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劳累到麻木不仁。其实这与市场化经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包产到户一竿子插到底,从生产集约化经营的路子,一下子变为个体经营,人们一心为自己的生机奔波,集体经营几乎是妄想。

腾格里的雪对牧民而言,有着致命的一击,那个被自然水浇灌的天然牧场,都是那一股股血一样淌着的雪水河灌溉的。春乏的危机,畜群的生存,黑灾无休止的泛滥,使牧民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心悸,像发髻在风中一根一根立起,像浑身渗透一股汗那么软弱无助。我看见的是,那一只只母羊痛心的产羔,没有奶贴了心似的,不认自己的心头肉,连羊水都没舔一口,就扔到草甸上置之不理,让它被风嗖嗖掠着死去。声嘶力竭的骒马产下马驹,嗅着身后的一股血气,依然扔下马驹,在风中踉跄着弃之而去,它没有多少力气,奶水像血一样流着又断了,从乳白的嘴里喷出一股白气,“嘶——嘶”地发出鸣叫。沟壑里塞满一具具黑兮兮的死尸,秃鹫群从风中嗅着一丝腥气,一个个像旋风似的飞着发出尖啸。哎!那个场面让人心悸和发狂。

牧人们扳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算,这个漫长的黑灾到底能持续多久,他们一直盼着像熊一样吼的风,啥时候能停止,让草地有个安宁的时候。他们眼睛发白地瞧着,天上能布满白露露的云层?能下起一波一波的雪来,让一宿一宿的夜万籁俱寂,或被风吼着从远处刮来一层层霜,渗透地皮,让青草牙子偷偷钻出来该多幸运!

腾格里山确实离不开雪的浇灌,没有雪弥漫的一个个昼夜,它不堪一击,就没有冰封雪盖的磅礴气势,那个峰顶会发黑般的枯竭,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瞬间穿透万顷哀伤的宇宙。

那个被风吼着吹来的一粒粒雪花来之不易,那是从枝丫叉中、石崖缝里刮来的,是从棕色熊掌心底下刨来的,像牧人血脉里灌满一摊一摊的血,呛着一口口的风,从胸腔里增加了底气一样舒服,像饥渴时一丝露水润喉那样爽口,像雪霁后一丝银光映出盎然的生机那么透亮。可黑灾依然泛起,让人们无能为力,束手无策,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幕凶险啊!风呼啦啦吹响了帐篷杆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万顷哀伤的草地透出黑亮的色泽,让声嘶力竭的畜群在风地里发出哞叫,让牧人撕心裂肺地呼喊。

那个下着雪像银子样发亮的夜晚,温暖得烫手,踩着雪在脚底下打趔趄,孩子们像马在地皮上打滚儿,挺惹人的,在刷拉刷拉的踏雪声中咯咯地笑起来,没有一丝风吼着吓住他们,没有牧羊犬“汪汪”的吠叫,让老人喘着粗气在火炉旁打起盹儿,呼呼鼾睡一阵。

青色铁皮炉里羊粪火在嗤嗤燃烧,一个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扑哧扑哧抽起鹰翅骨烟棒,在他们呼哧呼哧喘气的胸腔里,发出洪亮的声音。他们没有唉声叹气的呜咽,而是在痴痴的等待,等待那一次次飘落的雪下得再威猛些,能听到刷刷落地的声音那么起劲。哎!这腾格里的雪,一宿一宿耗着,刷拉刷拉下起来真不容易。瞧!那个发黑的雪峰晶莹地射出光芒,像银子一样映照着雪水河,倒映在水中簌簌地漂流。

腾格里山唯一的那只棕色熊在雪中咆哮,又“嗷——嗷”地在洞穴里吼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毛茸茸的熊掌扒拉着一股一股的雪。那一片片皂角林被暖风吹成雪人儿,枝丫里的果枝被雪下着冷飕飕的冻凝,像秀气的牧羊女穿着一件件红袄,被熊扒拉到地下,吱吱地往嘴里填着,在树底下打滚儿,又嘎着一根根果枝,牙齿一一印在上面,皂角林里刷地红成了一片。

腾格里的雪不分昼夜地飘落,被一股一股的风嗖嗖掠去,猛烈地震塌了峰顶上飘来的雪,“轰——轰”地掩埋了一座座丘林,喀嚓喀嚓轰倒了一棵棵松树,从暖风中飘起一丝丝柴沫子。林中通往腾格里峰的一条条路,早被大雪封死,牧人们赶着畜群一步一个趔趄往向阳的地方迁徙。那时,畜群将面临一场白灾的突袭,可牧人依然相信,那场鹅毛大雪飘零后,会戛然而止,像金子样的光气照亮后,发黑的草地萌发出一丝丝盎然的生机,青黑色的营盘会吱吱发绿,牛羊起劲啃食着,呆头呆脑地向一座座山冈飞驰。

腾格里顶峰依然刮起猛烈的大风,像沙尘暴一样蔓延开来,苍穹下的雪落不到地上,峰顶上撑不起雪,被冷飕飕的风,一波一波吹到沟底。突然,苍空的风吼着呼啸了一阵,彤云密布的天空被风吹散,映出了几块蓝底儿,大雪戛然而止,草地上映出一片盎然的生机,一束束金光映照着腾格里的漫山遍野。


河与水之源

腾格里山从地理位置而言,其实是一座古老的界山,它无非是连接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的一块机体,串联中亚与西域广袤的游牧大地。它的南北两麓竟是血脉相连、语族完全不同的两个游牧群体。从文化的概念而言,一座山融合了两个游牧文明,一个是蒙古、突厥语族遗存下来的北方文化,一个是以佛教为底蕴的西域文化,尧熬尔人真是这两种文化融合与包容后,继承下来的边缘而又独立的游牧文明。

那个叫哈日木仁的河流,一直从腾格里的深峡谷底里奔腾不息,顺着循环起伏的山脉一直流向蒙古高原,它是一条北方的河流,古名叫弱水,史书有记载。外来人习惯叫它“黑水”或“黑河”,诸如此类的词并不多,是后来人命名的,它的真名是尧熬尔人从中亚迁徙后命名的,发源地在青海巴斯墩草原,那个源头叫库苏毛浩尔,译为水的源头。古代,它是由腾格里山脉流往蒙古高原,又流入阿穆尔江(黑龙江)的一条外流河,后来,竟成了流入内蒙古居延海的第二大内陆河。

那个春末的凌晨,我与爱人姑父开着一辆吉普车,掠着一股风去了哈日木仁的源头,那个被水流满的冰峰脚下,杜鹃飞渡,戴胜鸟、黄鸭以及其他有名的、没名的鸟类不计其数,还有丹顶鹤、野牦牛、胡兰(野驴)等稀奇的动物。据说,那个源头有一百零八个泉眼,南来北往的候鸟都在那里栖息,此地,不可狩猎,不动草木一株。有一只鸟令人惊奇,空中像旋风似的飞起,羽毛泛出纯白色,像鹰落到山坡上,羽毛刷地映出灰褐色,还能在水中游弋,飞行速度特别快,像鹰扑棱棱地旋起,像雕掠着一股风,发出“呜——呜”的尖啸。据当地的一个牧人说,这是来自南方的一种候鸟,春天飞来,秋天飞走,这个泉眼上只有四只,两只被外人猎杀,它的身价较昂贵,一只能卖到40万元。佛经里曾预言,那是一只哈日木仁赋予的神鸟,万万不可捕杀。可那些可恶的人,贪婪到极点,为一点点私利,失去做人的理智和良心。

哈日木仁名副其实是腾格里的一条雪水河,尧熬尔人曾在那里游牧了几个世纪,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甘青划界后,以祁连山风水岭为界,尧熬尔人才陆陆续续离开那里。那个跨过祁连山南北麓的老界河,奔腾了千百年,沐浴了一个个生命的摇篮,最终成了一条千疮百孔的河流,让泛滥的电站截流,让河西的农田淹没,让居延海一次又一次干枯,最终被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吞噬。

我问过几次姑父,那一百零八个泉眼,是否与佛经里的一百零八珠相关,他犹豫了一阵才说,这跟僧人说的一模一样,肯定和佛有关,不过,佛经里是指修行人去的地方,是降服妖魔鬼怪的一百零八个关口。可我知道,那个数在佛经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手中的念珠,超度诵经的次数,点燃的酥油灯,都得凑齐一百零八个数,是佛经里形成的一个奇数,它不是随意的数字。然而,哈日木仁的源头确实有很多泉眼,我看不止一百零八眼,在我的眼里闪着一道一道的光,在明月下泪盈盈的,映出亮闪闪的光泽。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泉眼里吱吱喷出一股一股的水,透出白露露的雾气,金灿灿的耀眼。

一个传奇的故事突然映入我的脑海,北方女王骑着一匹雪一样白色的犄角鹿,在广袤的雪域中嗖嗖飞驰,蹄板下飞出莹莹雪花。在雪中咯咯传来姑娘们的笑声,那是北方女王的公主们在皑皑白雪中游逛,被几匹苍狼拉着雪橇呼呼驶去,公主们奔驰在狂野的雪域中,不停地催着狼追击女王。风中传来狼“嗷——嗷”的长啸,雪中打着趔趄用力拉着雪橇,口中喷出一股一股的气,让公主们呛着一口一口的雪,又在雪中咯咯笑起来。忽然,那头白色犄角鹿“嘶——嘶”鸣了几声,飞蹄下溅起一片片雪花,又刷拉刷拉落在亮闪闪的犄角上,在冷飕飕的风中打着惊天的喷嚏,驮着北方女王翻过一座一座的山,背后掠起一阵风,女王的雪衣在风里呼啦呼啦地吹响。坐着雪橇的公主们不停地喊着,母亲,母亲,等等我们,您骑着白色犄角鹿,比雄鹰飞得还快,我们怎么追都追不上。女王在花白斑点的鹿背上嘿嘿笑起,在皑皑白雪中哗哗闪着,背后嗖嗖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孩儿们,让苍狼在风中嗥着加快速度,不然,腾格里又要下雪了,那个黄昏到不了哈日木仁,我们就没有落脚和歇息的地方,白色帐篷就没处扎营,孩儿们,再加把劲儿,就到花白喜鹊鸣叫的山梁,候鸟栖息的地方了。那个北方仙人居住的神秘地方,在雪中开着晶莹花朵,有一百零八个喷着雾气的泉眼,那里离腾格里山最近,亮闪闪地映出一个龙洞,洞里隐居着北方的恐龙……公主们听着母亲的声音,又咯咯笑起来,苍狼在雪中打着趔趄嗥着,呼哧呼哧拉着雪橇飞驰。突然,天地间金光闪烁,雷声轰鸣,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飞奔而来,在冷飕飕的风中呼啸起来,女王依然骑着白色犄角鹿飞驰,犄角鹿在风中“嘶嘶”地发出声音,在雪地里踉跄,飞蹄下溅出银白的雪花。

那几匹拉着雪橇的苍狼,被雪崩呼噜噜地卷在里面,公主们在雪中又咯咯笑起来,一股股白气喷在雪中,和狼呼哧呼哧喘的粗气相遇。白色犄角鹿驮着女王,躲过一次又一次的雪崩,苍狼拉着雪橇在风中踉跄,在雪中“嗷——嗷”地发出长啸。忽然,那几匹苍鬃苍毛的狼又嗥了几声,在雪中嗅着一股血气和鹿的骚腥味,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公主们从隐隐约约的雪中,看见了骑着白色犄角鹿的母亲,闪着雪衣,发出亮闪闪的光泽,又映在公鹿亮闪闪的犄角中。突然,远处一声轰隆,吱吱划过一束金灿灿的光,犄角鹿和苍狼的眼里闪烁着一缕缕蓝光,雪崩嗖嗖滚落了一阵就停止。天地间映出火红的光芒,一束彩虹显出它美丽的弧形,彩虹的一头映在公鹿亮闪闪的犄角上,一头又映在狼黑茸茸的苍鬃苍毛里,刷地又映红了公主们的脸庞,北方女王的雪衣在风里呼啦呼啦飘响,像血一样被晚霞染红。公主们在晚霞里呛着迎面吹来的风,又咯咯笑起来,笑声传遍哈日木仁的一八零八个泉眼,传遍腾格里的广袤雪域,那个腾格里的恐龙洞口闪出一束金光,映照着雪峰,映照着大地。

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是一个藏地白发苍苍的老人讲述的,我不知道那个故事的起源和梗概,可我知道,腾格里山附近的雪山巅,有很多深不见底的黑洞,老人们说,那全是龙洞。给我讲故事的老人指着一座雪山说,那是离腾格里最近的雪山,常年积雪,名字叫龙洞山,据说,那里面隐居着恐龙,人到不了那里,天就彤云密布,被风吼着飘来猛烈的大雪,再说,那里的雪不是飘落的,而是被腾格里的狂风,一次又一次吹来的,日复一日堆积成雪山。那个神秘地方,没有人敢去狩猎,动草木一株,那个恐龙居住的山,被我们祖祖辈辈祭祀和敬畏,那里居住着神圣的北方女王,是她赋予我们富庶的草原和雪域。

如今,在哈日木仁的源头聚居着接踵而来的牧人,他们中有蒙古人、唐古特(藏)人、回族人,是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一个叫野牛沟乡的秋季牧场,当地的土语叫“三疙瘩”,是三座小山丘的意思,那个叫哈日木仁的名字已销声匿迹,他们的牲畜居然是栖息在那里的野生动物的几十倍。听老人们讲,那个泉眼不仅秋天放牧,春天也有大量的牦牛撒着,草场压力特别大,好像让牧民透不过气来,有些泉眼已干涸,水比以前少了。听姑父说,以前的泉眼上有很多稀奇的野生动物,现在都灭绝,或迁徙走了。上面没有控制好牲口,春乏时节,畜群泛滥成灾,没有草料,都死死拥挤在这个泉眼上,乏死的牲口不计其数,也有很多发臭的野生动物尸体,成了秃鹫、黑雕、白头雕、乌鸦和喜鹊的啄食地,哈日木仁的源头真的变成了不为人知的天葬场。

在我的眼里映入了一座座新建的水电站,那是黑河大峡谷的八个梯级电站,是引进外地开发商与政府合作,投资上百亿建成的。沿河有很多外地人淘金,一座座山像人断了手臂残破不全,山下和沿河皆是黑糊糊的洞口。那是黑河被截流改道后,用奔腾不息的雪水河,流着血一样滴出的露水铸成的,少数人以造福子孙后代的名义,肆虐地“开发”了河床,连河底的石头都没有放过。河水枯竭,石头也能开花变成金子?星罗棋布的电站真的能造福子孙?在产生经济和社会效益的同时,至少让祁连山的局部森林枯竭了,草原像喷发岩浆一样干旱,事实上,像是在哈日木仁心脏里狠狠插了一刀。这会不会给河西的农田,河西的乡镇和村落,一百二十多万人的饮水和灌溉带来危机?地下水位的不断下降,内蒙古人的居延海会不会干涸?沙尘暴会不会肆虐?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些所谓的高科技的梯级电站,榨取雪水河最后一滴血,把波涛汹涌的黑河水一瞬间翻了个底朝天,河水干涸,那个千疮百孔黑糊糊的河床,让人发呆和心悸,像是在心里滴着一丝丝血那么惨烈。我真的不知道,那些贪心的人们,一天到晚在河床里刨着什么,大块大块的石头都被装载机运走,那些石头真的是白璧无瑕的一块块玉,有朝一日真的能变成黄金发光?

我一直在想一个朴素的道理,人们一开始介入一种新鲜事物时,头脑总是发热,没有理智,不顾前因后果,发疯地去闯,可最终以失败告终。我知道,所谓玉石的概念,就是用最笨的一句话来说,讲究它的透明度,越是透明的玉越纯洁,越值钱,反而,越浑浊的玉,越不起眼。可如今,把河底能上色和有点花纹的石头,都当宝贝一样供在家里,就连一块块青石头都当玉石拍卖。其实,这是河西人自己炒起来的市价,外人不以为然,除极少数人外,他们不会出那么高的价,更多的时候,是河西人自己做自己的买卖,南来北往运筹着红火起来,像一股嗤嗤燃起的火被风又吱吱熄灭。

那个叫玉石苑的地方,政府花了大力气,投资了近十个亿,盖起了欧式风格的别墅,没有一分钱的租金,使劲炒着玉石业的生意,结果毫无效果。河里的石头被磨得锃亮锃亮的,琳琅满目满街皆是,可门店冷冷清清的,一点热气都没有。我看,那明明是一块块河底发青的石头,哪有什么玉啊!即使是有玉的成分,成型也得万年以后吧,这样炒起来的祁连墨玉真的能名扬天下?

那一阵火热的时候,县城隆畅河的大石头被采得所剩无几,河底被掏空,可从来没人关注过此事,河里大一点的石头都被挖走,运到公园和广场里做工艺品之类的装饰。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座座小山丘似的磐石,居然是洪水的羁绊、涝害之天敌,能减少洪水的速度。记得,一个天空彤云密布的午后,县城下起了一场暴雨,洪水掩埋了冰河路,堤坝被冲破,洪水滚滚而来,差点淹没了县城的各个街道,险些给政府捅了大娄子。那些危在旦夕的老人们,不停地警告贪心的人们,不要再滥挖河床,那些磐石是与生俱来的,是自然生成的神石,不能随意刨挖,它们是洪涝之灾星……从那以后还是有人不断地去刨石头,我不信,河里的石头像磁铁一样吸引他们,拿县城万人的性命当赌注,赌了一把又一把的银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当回事,他们真的认为石头比命值钱,能靠它来维持生计?

在腾格里山的深峡谷底,何止是那几个巨大的梯级电站,其他大大小小的电站星罗棋布,不计其数,是用腾格里山血一样流淌的万条雪水河铸成的。那个所谓的亚洲第二大黑河峡谷,已经没有波涛汹涌了,大部分水被电站截流,这是在腾格里山的肌肤上狠狠捅了一刀,给祁连山草原的致命打击,让哈日木仁悄无声息地断流,千疮百孔地透入地下。那些电站截来的水聚在山洞和堤坝里,又淹没了一些草原和树木,个别牧民迫不得已离开那里,被安置在一个所谓的开发区,哭天喊地学农民种地,这个苦衷有谁能体谅和感受?再说,黑河水干涸,腾格里山像火山喷发,涌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干旱,黑河沿线的牧民被迫禁牧,沿河的岩羊因缺水成群迁徙,沿河两岸乏死了不少,尸体常在途中发黑,或被干沙掩埋,有的岩羊群侵入牧民的围栏,给生态平衡又一次带来危机。

这有利于万代的黑河电站,不仅没有为当地的百姓造福,反而引发了一连串的后顾之忧,这些不为人知的忧患到底能持续多久?这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拷问,怎样让担忧的人们一天天去生活和面对?如果再没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我看,因此引发的后果真的不可想象。


熊与牧人之缘

那个黑漆漆弥漫着雪花的夜晚,我的表弟忧心忡忡地说,那只老掉牙的棕色熊,打着吱吱响鼻来了,笨头笨脑闯进伙房,呼哧呼哧偷吃我的炒面,撞到了铁皮炉子,它可没嗅到嗤嗤燃起牛粪火的烟味。它糟透了,把我的黑溜骒马扒了一掌,就一瘸一拐走了,嘿嘿!它经常这样,吱吱打着响鼻来,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偶尔吼一声,扒拉一阵地皮就走开,可我始终没有见过它的模样。人都说,熊可怕得不得了,我可一点都不怕。这是牧人对祁连山腹地熊的真实写照,是对熊的一种敬畏和认可。

其实,熊和人只隔着一道道山梁,虽说熊走熊的路,人逛人的道,可有一点是值得信赖的,那就是人与熊的灵犀都是相通的。虽然,熊和人在林窝里撞上后,它龇牙咧嘴盯着你的脸,可与你是无缘无恨的,它最怕撞上人,更怕的是人那张通红的脸庞。老人们常说,当你碰到熊的时候,千万别慌张,你不能立马躲开它的视线逃脱,要稳住它,压低它的火气,不让它在瞬间发起攻击,和它慢慢地周旋,要仔细盯紧它毛茸茸的脸。它最怕的是人脸红的那个凶相,和人撞到一起,它的第一个攻击目标,就是人的脸,毫不犹豫地一掌将人头拧断,或一掌撕碎人的面孔,这是多么惊险和可怕的一幕啊!你若壮着胆子,狠狠盯紧它的毛脸,它会用黄澄澄的眼睛盯着,困了,就扒拉一股雪,刨一刨地上的土坯,就会慢慢走开,这是熊的一般生活规律。可它也怕人的两只脚,旧时的人没鞋穿,用破烂的牛皮裹脚,脚趾赤裸裸的,让它看着毛骨悚然。不知情的孩子说,在山梁背后的柏树洼地,有旱獭的芳草地,可能有野人的踪迹,比人的脚印大,可没有脚后跟。那其实是熊的后掌印,踩在地下的踪迹,跟人确实有点相似。我父亲说过,熊的前腿短后肢长,下坡时头皮耷拉在眼睛上,跑起来看不清地下的路,人撞到熊时,有逃脱的机会就不要放过,尽量往下坡跑,下坡它的前腿短跟不上你,上坡它可跑得比狼快,一不谨慎,就被它扒拉到掌心里,把你撕成八片。

无论怎么说,熊和人就生存在一座山脊背后的土窝窝里,或隐蔽在一片茂密的林窝里逍遥自在。熊即使凶残和人有过节,那也是人招惹它,撞到它臭烘烘的窝里,或猛然相遇在一道山岭尖上那么激烈,或偶尔撞到熊捕猎的地方,危及性命时自卫那么惨烈,而熊忽然与人发生冲突,这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熊对畜群的威胁几乎是微乎其微,路过牧人的圈滩,为解饥饿之急,偶尔捕杀一次,只扒拉一两只,可从不就地猎食,而是撕扯到窝后喂崽或单独吞食,不像狼厮杀得一塌糊涂,这是熊的秉性所在。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晨,我与三个妹妹到山坡上采集山药,那个松柏树洼地里长满了大黄,翠绿的嫩叶盛开着。那时,我们是满草地撒野的毛头孩子,多半是好奇的逛一逛山林,有时也挖一挖山药,挣两个买鞋和糖瓜的钱,可父母硬是不让我们去林子里游逛,他们担心被熊撕成肉渣子。

那天早晨,我们偷偷从营盘的坡下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钻到柏树洼里。满坡都是摇摆的大黄杆子,随风摇曳,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不到一会儿工夫,被我们挖倒了一摞摞,剥开皮吱吱啃起了藤叶,柔嫩的酸味直呛鼻子,可我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身边的洼地里挖出了一个个土窝窝,又铺倒了一地大黄杆子,翠绿的叶子被踩得不成样子,土窝里清晰地显出踪迹,不像狼的,像人的脚掌一一印在上面,可比人的脚印大得多,踩着踩着就没了脚后跟似的,像人捧起土。我有点奇怪,莫非这个柏树洼里有野人。三个妹妹呆头呆脑刨着土里的大黄,嘴里不停地嚼着藤叶,风里传来她们咯咯的笑声。突然,离我们不远的树洼里,微微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藤叶在风中摇摇摆摆,又沙拉沙拉被翻倒,像一股呼啦啦的风在洼地里脆响。翠绿的嫩叶当中,谁在刨挖大黄,我有点茫然失色和胆战心惊。那时,我居然不知道和熊一起刨挖大黄,刨着土吃嫩嫩的藤叶,呛着一口一口的风,却没有嗅到血气,和熊的那股从腋窝里散发的狐臭。一阵阵风掠过后,那个呼哧呼哧传来的声音渐渐远去,从风中吱吱发出一阵响鼻声,当时,我不知道熊在我们旁边呼哧,扒拉着一根根大黄杆子,险些撞在它惨烈的嘴角,不成熊的口下肉就算幸运。我迅速带着三个妹妹躲到一边,悄悄从树洼里溜走,径直往回赶路。那一路毛骨悚然,头发好像一根一根地立起,浑身湿透一阵心悸。回到家里,我被父亲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算是长了一点点记性,以后,打死都不肯去那个茂密的柏树洼。

腾格里山上雄踞的一只只棕色熊,是受了林窝里伐木声的震动后,被运木头的集采机轰跑的,不能怨山里的一个个猎手,也不能怨畜群的繁殖,那个罪名不知多少次栽在牧民头上,心里不觉一个个来气。表哥说过,那一只只黑茸茸的熊,被伐木和集采机的呼呼声轰跑后,再也没见过,连个踪影都没找到,我怕的是它们真的回不来,在腾格里山绝迹了。可万万没想到,山林空荡荡的连一只乌鸦都飞不出时,熊居然悄无声息潜伏在我们身边,悄悄扒拉走一两只绵羊,被他们误认为是被雪豹撕走的。

在腾格里山居住的乃曼人营地里,确实来过几只熊,猎手们默默跟踪过,是循着它们的踪迹去的,一共有三只,最终未能见到它们的影子。它们好像各走各的道,互不相让,没有一起居住和嚼食,一个沟壑一个沟壑轮流巡视。表哥说了,那几片红的像血一样的皂角林,足有十年是空荡荡的,没有被采果和刨挖的痕迹,沟壑底下的几处旱獭洞荡然无存,熊连碰都没碰过。可有一天,他拿着望远镜爬上那个雪碧梁后,从模糊的镜头里隐约看出一丝丝被刨挖的痕迹。熊确实来过那里,好像是路过穿越的,匆匆在皂角林里停留了一会儿,把路边的枝丫撕到地下,拨到尖嘴里食了一阵果枝,树下打了一个滚儿走的,熊的牙齿一一印在木头上。那个情景是表哥从镜头里看到的,他认定,只有熊才这么胆大地走来走去,去无踪来无影,让人们一个个吓破胆,浑身渗出汗,一个个避开皂角林溜走。

腾格里山的那三只熊是独立不羁的,带着浩然的雄风,在夜半和黄昏的瞬间,呼哧呼哧穿过山野,打着惊天的响鼻,在牧人的宿营地边停留一阵,又扑哧扑哧惊动圈里的畜群,在黑魆魆的夜空里消失,只是从踩踏的踪迹猜测的。年轻猎人出于好奇,急着性子寻找熊,模仿它走路的那个凶相,模仿熊“嗷——嗷”吼的嗓音,差点让老辈们笑掉了大牙。

那一次,我们乃曼人的一个老乡,在寻找几头牛犊的途中,听到了熊“嗷——嗷”的吼声,那一声他听得真切,是在离他不远的柏树洼里吼的,从风里嗅到了一股血气和臭味,偶尔打起响鼻。突然,喀嚓一声轰响,一棵柏树被推倒,风中飘起一丝丝碎柴片,它又“嗷——嗷”吼了两声,那声音循着柏树倒的方向传来,向他不停地逼近,又忽地一声,路边的枝丫喀嚓喀嚓响,像风呼噜噜吹起路两边的柳树枝子,一股毛尖上煽着火焰的热气直扑呛鼻。他嗖地转身往下坡跑去,后面呼噜噜掠起一个声音,那个吼声就在离他不到几米的柳柴窝里,他在慌乱中打了一个趔趄,从土窝窝里迅速爬起,眼疾手快向下奔去。突然,前面的路好像断了层似的,他被一团柳柴绊倒,喀嚓几声,他掉进石崖,翻了几个巴郎,又摔倒在一个台阶上。他“哇——哇”叫了几声,只见底下是几十丈高的石壁,在屁股底下冷飕飕吹着一股风。他知道,他掉进石壁的半腰里,再无路可走,只能等待熊跳进来吞食。可抬头一看,那只熊在石崖上的一棵树背后,使劲吼着,却看不见它的影子,那个黑茸茸的毛片从枝丫缝里透出,泛着黑亮亮的光泽。它不断地扒着树上的一根根枝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树梢上喷出一股一股的白气。他和熊就这么哼哧了一天,熊始终没有现身,他一直蹲在石壁里,直到天黑也没有看清熊的影子,可他一口认定,那一声一声从枝丫叉里发出的吼声,一定是熊嘶哑的声音,不断地向他挑衅,不停地向他发出攻击的信号。夜幕降临后,熊无奈地发出一声声吼叫,放弃了对他的攻击,从枝丫底下呼哧呼哧走了。

腾格里山真的不堪一击的时候,熊居然逍遥自在地回来,熊没有遗弃属于它的林窝,和撕心裂肺的牧人熬着一个个不眠之夜。遗憾的是熊一直未能现身,不让他们好好瞧一眼,或在芳草地里寻食咆哮,打着惊天的响鼻,刨挖直立行走的旱獭,或在那片血红的皂角树下打起滚儿,喀嚓喀嚓扒拉着枝丫,呼哧呼哧食着冻凝的果枝,不停地发出一声一声的吼叫,让畜群和牧人担惊受怕,从旁边一个一个溜走。哎!腾格里山的棕熊为何不露一丝丝鬼影,却一次又一次暗藏杀机,让牧人担惊受怕地想会会它,又怕被它撕得粉身碎骨,不留一丝痕迹?

后来,被牧人们一次又一次跟踪追击,应验了熊来熊去的存在。腾格里山是乃曼人的雄踞地,有棕熊依然游逛,证实了牧人心灵的感触,他们能感触到熊一次次的灵气,像大自然的风一样,吹化了心中的郁闷和忧虑。他们记忆犹新,和熊隔着一道道山梁呼吸的感觉,随时随地能嗅出一丝血气和臭味的灵性,能随时看到熊从枝丫缝里喷着一股一股的白气,像朝气一样笼罩着他们。那一次次像风掠过牧人的宿营地,捕杀一两只绵羊,进入帐篷和伙房,偷吃面粉之类食物的痕迹,都刻骨铭心留在牧人记忆中。那来自林窝的一声声吼叫,震撼了风烛残年的老者,他们一刻也不会忘记,腾格里的苍熊是独立不羁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与腾格里的一草一木和庶民融为一体的,熊定能一宿一宿伴他们度过声嘶力竭的苍生,直到呛着一口一口的风咽气。


人与自然之谜

那些来自腾格里山的一个个天籁之音,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悠悠响起,随着一股飘飘然的大雪和风吹来,可挥手和弹指间就悄无声息。像闪电一样嗖嗖划过天空的美丽瞬间,赋予了像萨满一样通天的启迪和灵性。可牧人的天性就是依赖于大自然,无私敬畏着一座座山,从爱惜寸草和一木伊始,他们的信仰几乎全建立在精神世界的领域里,除对腾格里山生存依赖外,从心灵里崇敬着那一片片土地,从天神汗腾格里的信仰起,执着追求天籁的原始崇拜,祭祀一座山就像祭祀一方天神崇高和无畏。

好多人不知道,那一次乃曼人营地发生的巨大洪涝之灾,是林场的工人乱伐森林引发的。那个所谓有计划的采伐是纯粹的无稽之谈,他们以林业部门“清林”的名义,把个别山坡的林子整片剃光,森林植被严重被毁坏,山体滑坡。当时,在乃曼人的营地下起了一场暴雨,把滑坡的山体冲毁,那场暴雨持续了足足几个小时,一场前所未有的洪水冲走几万亩新育苗圃,冲走了第一个在原始森林地带新建的林场,冲走了青海地质分队的房屋,使国家天然林保护工程项目几乎落空。最令人费解的是,因伐木而引发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天灾后,人们不仅没有引以为戒,反而大刀阔斧在祁连山原始地带清林,不断用一辆辆集采机运走,那个后果是无所顾忌的。

在我们聚居的乃曼人那个部落里,寄予了太多的忧郁和怀念,他们信奉腾格里的一个个神灵,祭祀着天之山。库克腾格里、汗腾格里像天可汗一样主宰着他们。他们豪气通天的气脉和品格,是天神腾格里赋予的,像具有通天禀赋的萨满,富有天使一样的灵性,与寸草和一木相融合。尧熬尔人祭祀的鄂博神气威严,有呼风唤雨的威力,有通天禀赋的气魄,那是腾格里神拥有着每一寸土地,主宰着一个个有神灵的鄂博。那一束束金光嗖嗖划过苍穹,“轰——轰”地在天地间闪烁,那不是一声声霹雳,不是闪电,而是一次次腾格里神灵的启迪,是库克腾格里主宰着天的四面八方,是汗腾格里向大地发出呐喊。那些通天禀赋的萨满,是腾格里神与人之间的使者,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能替天行道,能呼风唤雨,驱逐妖魔鬼怪。

据说,萨满有专门的咒语和经文,一般人是听不懂的,有人说,萨满说的是天语,在入神前,和天神汗腾格里无法对话,无法传达腾格里的旨意,他们失去了灵智,与普通人一样。要进入神灵的状态,需要一段时间的投入,入神时心地纯洁,不可有私心杂念、后顾之忧,要稳定心态,净化灵魂,不停地祈祷,一不谨慎就会走火入魔,引火烧身。萨满执着的祈祷,会感动汗腾格里,神灵会倾入萨满全身,由萨满代言,传达神的旨意。那些见多识广的老者,一直在说,萨满就是我们的天使,他(她)是汗腾格里的代言人,代表着库克腾格里传旨,我们必须遵循他的教诲,否则,会违背天意,愧对腾格里的。

据说,萨满不信卜卦,他们的预言是从梦境里破解的,在茫茫黑夜中,在北极星的照耀下,萨满渐渐进入迷茫的梦幻。萨满在夜里伴随的神灵很多,是十三匹银鬃马或黄膘马,它们星夜疾驰,风雨无阻地传遍腾格里的四方,将预言传递给迷魂的萨满,待他睡醒后破解,这是尧熬尔人对萨满的陈述和理解。

乃曼人那些鄂博是反封建运动时期被毁的,近半个世纪没有得到复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党的民族政策恢复后,宗教文化得到社会空前的认可,宗教事务也基本得到恢复。在民众的强烈呼吁下,重建了毁坏的寺院,牧民也自发建起鄂博。那些残破不全的鄂博,就是民族政策恢复后,陆陆续续建起的。

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个春天,乃曼人第一次自发立起鄂博,那是自反封建运动以来,第一次在尧熬尔人中兴起宗教。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叫巴彦察汗,那是乃曼部落勇士的名字,是富裕洁白的意思。相传,勇士察汗在打猎的途中,一不谨慎失足掉进深洞,里面卧睡着一条苍龙,眼睛发出缕缕蓝光,他饥饿的时候,吸着龙嘴里流出的唾沫,就这样维持了很长时间。有一天,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束闪电划过苍穹,苍龙一声长啸,抖动着身体,察汗拽着苍龙的尾巴飞出洞口,苍龙带着他飞过千山万水,将他抛到印度。察汗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部落和亲人,有一天,他骑着一匹白马从印度出发,越过千山万壑,不停地跋涉,不料,不幸的事发生了,察汗迷途失踪,白马死于奔波。部落里的人一直等待察汗回故乡,可从春天青草发芽,等到秋天草黄,大雁南飞,又等到河床结冰,他还是没有回来。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个部落的勇士,在察汗聚居的冬营地建起了鄂博,因此,那个鄂博的神灵,叫巴彦察汗珈琪,藏传佛教传入后,也叫戴丹隆布,那是后来命名的。

那天,乃曼部落的人都去了巴彦察汗,鄂博的祭祀仪式是拉卜楞寺的活佛主持的,第一次在部落里兴起祭祀活动。为隆重举行祭祀仪式,我们提前到达祭鄂博的地方,为那个活动的举行我们奔波了三天。那几天,腾格里山天空彤云密布,一次又一次下雨,我们就在那个午后,一切准备就绪了。当我和几个小伙子抬着一棵颇大的祭杆来时,阴雨不停地下着,雷声响起,那个身穿袈裟的活佛,跪到地上叩拜,不停地哭泣,我父亲和几个年岁相当的老人也在呜咽。那几个被雨淋湿的小伙子,走进湖滩抬着祭杆开怀大笑,他们笑那个活佛为何哭成个泪人儿,老头们跟着哭的是哪门的丧,嘿嘿!这云雾盘山的雨天里哭个啥。后来,那个活佛哭声更大,又不停地诉苦,你们生活在幸福的年代,可你们部落的神在水深火热中,它流浪了几十年,没有人去信奉它,它孤独和苍凉,我不停地祈祷,它就是不肯回来。祭鄂博底下,我们几个又嘿嘿笑起来,被父亲他们狠狠痛骂了一顿,就悄悄溜走了。

那时,我们年少幼稚,压根儿就没见过祭鄂博的场面,我们不停地发笑,是因为不知道那个活佛号啕大哭的真正原因。不知是活佛的慈悲感动了上苍,神灵真的回归,还是天气放晴,在那个黄昏时分,雨真的停了,在腾格里上空透出一块块蓝底,草地显出一片片盎然的生机。

第二天,在那个神圣的山脊上第一次举行祭祀活动,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片乌云。腾格里山下飘起一片片青色的烟雾,从风中传来柏枝熏香的气味。祭祀刚刚开始,僧人们吹起白色海螺,那个悠悠的脆亮声在山谷间回荡。活佛闭着眼睛,不停地念经和祈祷。突然,一声巨响,一束金光闪过腾格里山,一刹那,鄂博的上空密布了乌云,人们惊讶地望着那片像席子样的云梯。又轰隆一声,一阵暴雨哗啦啦地下起来,年轻人目瞪口呆抬头瞭望,老人们惊讶地呼喊,巴彦察汗珈琪来了,天神汗腾格里现身了,那个乌云里有我们部落的勇士察汗。人们“胡雷——胡雷”现喊着,骑马绕着鄂博不停地转圈。祭祀的仪式还没结束,暴雨就停了,上空又是一片晴朗。后来,我们觉得很奇怪,那个鄂博上空的自然奇观,是偶尔凸显的,还是巧合,万里乌云的苍穹,怎么突然会有彤云密布?怎么会雷声轰鸣?像一块席子一样在鄂博的上空下起暴雨,又一瞬间,天晴雾散,苍穹又是万里无云?我不知道,那是奇迹或是偶然,还是人与自然的微妙之处,在我心里至今像团谜没有解开。

鄂博是萨满教新兴时期的产物,是北方民族最原始的祭祀活动。在古代,尧熬尔人的鄂博大多是萨满兴起的,可格鲁派宗教传入后,从本质上有了区别,比如,萨满的鄂博是可以杀生祭祀的,佛教忌讳杀生,一般用牛奶祭祀,祭祀的方式也不一样。据说,萨满教的神灵在库克腾格里的旨意下,有九十九个腾格里,其中汗腾格里是最大的天神,库克腾格里主宰着人的衣食住行,汗腾格里主宰着人的灵魂和精神世界。而佛教有众多的神灵,一座山峰就有一个神灵,名字不计其数,而萨满的鄂博至今几乎绝迹。

在乃曼人的鄂博里有一个叫玖斯肯的山峰,老人们常说,唯有它才是古代遗留下来的萨满鄂博,它的神灵依然是汗腾格里,那是我们古代可汗的鄂博,它主宰着天的四面八方。虽然,萨满教的习俗和信仰都被佛教取代,可在北方民族中依然留存着很多信息,在尧熬尔人的日常生活中依然存在。在生命危急或困难时刻,人们都会起誓般喊出腾格里、汗腾格里、库克腾格里的名字,以求天神保佑平安,化险为夷,度过灾难。牧人最忌讳的是骂天骂地,忌讳用手指着太阳和月亮,不能违背腾格里的旨意等等,这些风俗都是北方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只有在最底层和弱小的群体中寄存,那是极为宝贵的萨满文化,目前面临危机。

乃曼人一个叫道尔吉恢的地方,是祁连山最原始的谷地。相传,在古代至高无上的道尔吉汗,是尧熬尔人从中亚迁徙到河西走廊的最后一位可汗,在祁连山腹地有他的乌尔都(宫殿),古城遗迹在今青海巴斯墩草原。他有几处宝藏地,皆藏在悬崖石壁里。据说,有两个人曾入藏宝的石壁洞盗宝,洞内藏着金银首饰,有元宝和铜币,一束束银灿灿的光在洞里耀眼,他们一直往里走,走了一阵就找到了一颗夜明珠,在黑魆魆的洞里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他们没有取金银首饰和铜币,而是手捧夜明珠从洞里走出,可没到洞口,那颗夜明珠就从手中飞走,还闪着银灿灿的光泽飞入黑河水,盗宝的人滚下石壁粉身碎骨。

后来,还有人去过那个石壁洞,可他们见到的不是金银财宝,也没有见到铜币,洞里爬满了一条条墨色黑蛇,据说,蛇群里有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口吐白气,眼里射着银光。从那以后,那个石壁的洞里再也没人敢去。那颗夜明珠是道尔吉汗藏的,据说,他有两颗夜明珠,一颗献于拉萨的布达拉宫,一颗祭于他雄踞的山峰里的石壁洞。自从那个夜明珠飞进黑河,每当夜幕降临时,河中央闪着一束金光,人们说,那是夜明珠金灿灿的光,有一股沙金从黑河的奔流中淌着,所以有黑河水底出黄金、千代万人掘不尽的古谚。

那个石壁洞的崖下,人们也捡到过银饰和铜币之类的东西,可始终未能挖掘出宝藏。还有人说,每逢除夕之夜,那个藏宝的石壁洞口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那颗夜明珠还在洞里藏着,那两个人没有盗走它。可我不知道,那个吹着冷风的石壁洞里,是否真的有金银财宝,即使有了,当时的道尔吉汗是怎么藏入洞内的。据老人们讲,道尔吉汗的金银财宝是用特殊的办法搁进去的。临终前的冬天,他命侍从一夜间,宰杀了六十只有犄角的羯羊,将羊头和肚粪黏在悬崖的石壁上,夜半冻凝后,用犄角当沙德(梯子)踩着搁入洞内,我看那千丈高的石壁洞,未必用六十只羊犄角藏宝,至少得百十来个。可古代的人,攀登悬崖峭壁,确实把羊犄角冻凝后当梯子用过。

据说,道尔吉汗圆寂后,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树身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那棵树我父亲那一辈人都见过,长得神奇蔚然,居然是一棵老槐树,是腾格里山最大的白杨树。据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林场修筑通往腾格里山的林区公路,修路的民工因阴雨连绵,躲进道尔吉恢峡谷避雨,将那棵大树用火引燃取暖,燃烧了几个昼夜,满沟壑火光冲天,烟气缭绕,每到夜晚,沟壑里人声鼎沸,马镫碰撞,第二天,民工起来看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痕迹。那是后来几个幸存者讲述的。

那些民工在道尔吉恢峡谷住了几天,阴雨一直没有停滞,他们突然得了一场疾病,呻吟了一天一夜,死得所剩无几,几个幸存者未能修成路,及时被送往医院抢救,才幸免了一场灾难。后来,和他们一起修路的民工,又来到道尔吉恢大峡谷的附近,在修路中途,碰到了一颗黑色磐石,地下的洞里盘踞着一个白色巨蟒,有两米多长,只有在凌晨和黄昏时分出洞,阳光照射时,不见巨蟒,洞口射出一丝丝白光。那些民工没有在意巨蟒的存在,就垒起一包一包的炸药轰开了那颗磐石,磐石被炸飞的时候,射出一束束红光,碎石里带着一股股血迹和肉丝飞来,民工被乱石砸死,无一幸存。这是林场修林区公路的时候,发生的两起颇离奇的事故,磐石炸飞几十个民工,可以说是实实在在的爆炸事故,可死在道尔吉恢峡谷的那些民工,他们的死因是疾病还是事故,至今没有人能说清楚。

无论是暴雨冲击的泥石流,掩埋了新建的林场和几万亩苗圃,还是山体滑坡,堵塞了千沟万壑,人畜无法通行;还是放着绊脚的柴火,燃烧巨树烤火,居然不避开磐石修路,眼睁睁炸飞自己,葬身于深峡谷地。人们总是不停地发问和责怪苍天有眼无珠,却没有反省自己,是怎么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才犯下了滔天大罪。我知道,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人而异的,是人的背信弃义与愚昧,是人的贪心与无赖,没有良知与人性引发的。人不仅拥有物质的追求,而且应有精神的理智与勇气,要有崇高的气节和人格魅力,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才是人的生存之道。


游牧与生存之忧

游牧这个大地上将要消失的名字,承载着古老而又单一的生产载体,在地球上繁衍生息了几千年,终于满目泪痕走到了尽头。雪线的不断上移,森林的枯竭,祁连山气候的恶劣影响,带来了急剧的干旱,使草原一片片沙化,濒临危机。然而,人为无节制的破坏与占有,让草原与森林没有一丝歇息的机会。那些布满山冈蜘蛛网似的围栏,看似合理利用草原,节省和保护了植被,可它的背后引发着怎样的一个危机?人们尚未思考或解除后顾之忧,草原面临沙化或被吞噬的可能。

腾格里山下那个叫莲花的地方,牧民长年累月在一个牧场放牧,没有四季可分,只有一个冬季牧场维持生产,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四周被农耕围得水泄不通,一片片草地被开垦灌溉,打出一口一口的枯井,耕耘着变成了农田,海子湖水位下降得惊人,大部分牧民搬迁到一个叫徐三湾的开发区,被迫丢弃了传统,离家到外地打工挣钱,这是那片草原最致命的一点,也是那些牧人的可悲之处,若再不治理那块土地,人们必将自食其果,最终被沙漠吞噬和掩埋。

其实,牧人最朴素的优点,就是对草原的四季有敏感性,对季节的分明是有认识的,而不是稀里糊涂无节制乱牧,他们对游牧生活是有远见和思想的。你不曾看见,他们载着重物,赶着畜群,越过千山万水,不停地跋涉,不停地奔波,从一个牧场迁徙到另一个牧场,水草丰美,牲畜体肥膘壮,迎来一个又一个丰收季节。畜群的不断迁徙,是一种流动性较大的游牧方式,好多牧场是不固定的,通过迁徙,使一部分草原得到生息,减少压力,回复生态平衡。然而,草原的沙化不是游牧本身,而是来自外部自然气候的压力引起的,其次,就是人为的淘金开矿,农耕开发,以及对河水的截流。而游牧是成本低,利润高,周期性较长的稳定产业,畜肉是天然的绿色食品,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祁连山天然牧场出产的肉类在国内外市场占有很大的比重。可我们为何用农耕的思想和生产机制,误导牧民丢弃传统,大棚养畜和育肥?政府花了大力气,投入巨资,修起一座座暖棚,牧民又挖空心思喂养牲畜,这科学养畜真的因地制宜?牧民真的能得到实惠?其实,那个巨额投资是极大的浪费,不但不能扶持牧民翻身,反而带来更多的后顾之忧,育肥羊的营生,头比身子重,最终让牧民在经营上吃了大亏。

我们不妨去试一试,难道河西几百个乡镇和村落的千万亩农田,不会用那么多饲草料基地去大棚养畜?那些农民的条件比牧民优越十倍,岂能不想搞科学养畜?他们的市场是怎样的一个处境?这是有目共睹的。

其实,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农民就搞过大棚养畜的实验,荒废了很多土地。谁的心里都有一杆秤,畜牧业的收入肯定比农耕强十倍,投入少,成本低,经济效益可观,可农民万万没想到,辛辛苦苦搞起的大棚养畜,最终以失败告终,原因是啥呢?就是不适应市场的需求,城里人不肯吃育肥的肉,牧业县畜类市场的竞争优势,最终击垮了农民的大棚养畜。

对乃曼和杨哥部落的牧民来说,他们的牧场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地处祁连山天然的优质广袤的草原,背靠青海水草丰美的广大牧区,牧民从实践中摸索出一套既能保护生态,又符合自身条件的生产模式。其主要是从青海等地购买牲畜,季节性出售,春季往里收购,秋季往外贩销,从半定居的传统向阶段性的放牧转化,逐步形成了循环式购销的自然经营模式,大大提高了牧民的积极性和经济收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草原的生态危机。可我们所谓的畜牧专家为何不去考察这些新兴的经营模式?为何蹲在办公室里不深思熟虑,还有意指责牧民脑筋死不开窍,国家给钱养着你们,为何不去迁移?他们提供的所谓的科学依据,到底给政府带来怎样的一个结果?我们谁都难以预料。

在乃曼和杨哥两个村落,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危机,大山里突然跑来一个个不速之客,那一声声狼嚎居然威胁畜群和牧民。一小群狼饥饿发疯,不停地寻食咆哮,一户一户挨个儿厮杀牲畜,像是老天爷给他们摊派了肉食。那一次,狼猖狂得不得了,突袭了户牧民的围栏,一次竟捕杀了三十多只绵羊,造成几万元的经济损失。当时,那户牧民匆匆忙忙来县城找我,我以村委会的名义,给林业部门起草了狼害的补偿报告,不久,被当地的护林站认定后,补偿了为数不多的资金。那个牧民拿着可怜的补助,又找当地的相关部门去呼救。那一次,狼袭击了不少畜群,捕杀的牲畜不计其数,牧民生产严重受损,生态危机又一次给他们敲响了警钟,使他们不得不静下心来守护自己的畜群。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会上满腹牢骚,眼下的狼为何这般猖狂,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山里的野生动物被掏空了,狼一次又一次筑起巢穴,一窝一窝向畜群发起了攻击,狼饥饿发疯到极点,咬死那么多羊不足为奇。在那个集体的年代,牧民一刻也离不开羊群,晚上提心吊胆地烧着一把一把的火值夜,又防不胜防被狼袭击一顿,可仅仅捕杀几只而已,白天又在大会上做检讨,又被队长扣去可怜的工分。那时,狼比羊群多,可他们铜墙铁壁般守护,也没有出过太大的差错,狼只是捕杀几只羊,就把他们吓出一身身冷汗,哆哆嗦嗦不敢见人。如今,年轻人胆大妄为,把羊群撒在围栏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心地交给老天爷,每次让狼钻了空子,狠狠袭击一回,把羊捕杀得一塌糊涂,我看,再没人管,这个后果就难以想象了。

那个老者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很多年轻人,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放牧,在城里游逛和消闲啥哩,不像从前的老牧人尽心尽力,把父母的话当耳旁风。有人说,牧民不放羊,到底去干啥,去喝西北风,还是吃干柴沫子,一年的收入来得惊人,大叠大叠的钞票花光了,还觉得不过瘾。放牧是一个特殊的工种,那个逍遥自在、大大方方的模样,城里人都嫉妒得害了红眼病。然而,牧民的工作确实不同于其他任何工种,生活和工作一体化,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不分昼夜,不分季节劳作。若离开了畜群,或不跟紧一点,狼不会轻易放过一只牲畜。

如今的牧区,狼虽然少了,可疯狂的劲头不比当年少,牧区致命的危机令人担忧,牧民的枪支被收缴,连形影不离的伙伴牧羊犬也绝迹,原因是啥呢?他们十天半月不回家,牧羊犬也没人喂食,干脆送人得了。那一窝一窝的狗崽,命可真够惨的,以前和城里人换一点饲料,可后来开始上市买卖,不过,甘肃这边的行情不行,比起青海的价位低多了。我听青海野牛沟乡的一个朋友说,如今的狗可值钱,十头牦牛都抵不上,一条能卖几万元,藏族人忌讳卖狗,那些贩子心狠得不得了,狗的买卖竟做到家门口来了。白天出高价诱惑你,好多藏民不愿卖,晚上他们让狗叫不出一丝丝声音,盗得无影无踪。我知道,狗对牧人来说,不是看门的工具,而是牧人朝夕相伴的忠实伙伴,它承担的不止是人担负的责任,它承担的是整个草原和畜群的安宁。只要有一丁点良心的牧人,都不会去讨价还价卖狗,那是草原民族最忌讳的习俗。

那年,在我们村里刮起了一股禁牧风,那是因祁连山自然生态保护项目引发的,主要禁牧黑河沿线的生态核心区,是政府引导,牧民自愿的。可有些牧民一时被钱冲昏了头,这公家白给票子,躺着来钱的日子还没享受过,就稀里糊涂禁了牧。可万万没想到,这白来票子的背后,却引发怎样的后果。当时,在一部分人的鼓动下,差点让全村人禁了牧。我们村里的部分牧民找过我,他们实在不愿禁牧,我以全村牧民的名义写过致县委、县政府的一封信。县乡召开紧急会议,一再强调,禁牧是自愿的,可考虑好前因后果,政府的生态补助政策是,除一部分重灾区禁牧外,原则是以草定畜,补助是有限的。从那次动员会后,一部分人的头脑终于清醒了,这躺着来钱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我知道,极少数居住在黑河沿线的牧民,因电站截水发电,黑河水几乎全被截到山洞里,100多公里的河道干涸,没有一丝丝水的河床发黑,石头也被掏空,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莺落峡奔涌不息和最原始的河被截流,祁连山最壮观雄伟和亚洲最长的黑河大峡谷空了,只有山没有水的一个干涸峡谷,被人们一次又一次质问,那江一样汹涌澎湃的河哪里去了?那黑河大峡谷两岸翠绿的树木怎么枯竭了?干旱成灾后,那一具具岩羊尸体又是怎么回事?牧民为何遗弃家园,拿着可怜的禁牧补偿款,为生计一次又一次奔波?而林场的护林员不止一次询问,这大山禁了牧,山的主人走了,由谁来替代护林防火?其实,谁都没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正在蔓延,黑河水被截流发电,所谓的造福子孙后代,利国利民的事,背后引发怎样的一个忧患?没有被政府重视。内蒙古人天天喊破嗓子,居延海为什么没有水,难道他们甘愿吃像雨点一样袭来的沙尘暴?没有被一滴滴水滋润的感觉?让北京人也不感到吃惊和不安吗?

那些沿河居住的牧民天天在喊,黑河水干涸了,河底空荡荡的,干旱像魔鬼侵入他们的草原,生存的忧患在一天天逼近,禁牧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为了生机,他们遗弃家园,去外地打工养家糊口。我知道,他们的处境很尴尬,两眼泪盈盈地对着自己的牧场发呆,看着发黑的土坯,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像为泛滥的干旱哭泣。哎!他们的日子难熬极了,在一股干冷的风中耗着。春乏季节,牛羊成群死亡,沟壑底都塞满了死尸,一只只秃鹫和黑雕从风沙中嗅着一股血气和臭味,发出“呜——呜”的尖啸。

他们仰着头对天发笑,嘿嘿!这腾格里山真的声嘶力竭,容不下我们的苍生?这苍天就不落一丝雨露和雪花?这哈日木仁真的被电站吞噬?他们甘愿承认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甘愿逃避是牲畜超载,导致了植被毁坏的罪责?我看,造成这一切后果就是因为人们敢于跟大自然作对,敢动天地的头脑时刻发热,无法战胜突如其来的灾害。他们一旦受到应有的惩罚,在严酷的大自然和恶劣的生存面前变得脆弱,会是何等的棘手与无能……

选自《裕固族文学》


哈布尔营地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哈布尔营地留下了很深的记忆。在淡蓝色的河畔,堆起石头玩玩具的时刻,在火红的支锅石旁,等不及奶子熬开的瞬间,哈布尔营地是牧人出生入死的大本营,是生生息息的命根子。

在北方广袤的大地上,到处漂流着寒冷的哈布尔。哈布尔是北方最严酷、最寒冷的季节。哈布尔一词来自北国万顷哀伤的草地,来自苍穹下的皑皑冰山之父,来自苍茫高原与雪域之巅,她来自一介牧人强悍的血性男儿,来自柔弱的善良母性,源于尧熬尔人最亲切的深深母语,是春天的意思。我说的哈布尔不是南国绚丽多姿的春天,而是冰封雪盖、寒气吞没的北方营地,和北方冬天没有多大差异的季节。

在烈火熊熊的帐篷里,在堆满柴垛杂乱的角落中,无时无刻不拴着花白、青色、白玉顶牛犊,它们凭借宽大的帐篷,避过暴风雪弥漫的哈布尔,躲过狼与黑熊的追杀。在马驹降生嘶鸣的一刹那,被寒风吹散绒毛,冻僵身体,在母亲的庇护下吸着奶水,从落雪的那一刻慢慢苏醒,芳草和露水哺育着一个个幼小的生命。

在我是个黄色卷发孩子的时候,整天骑着缀满花布条和绳子的木头马,不停地奔跑,就当它是一匹真正的举世宝马,爱不释手,形影不离。骑着它翻山越岭,去放羊赶牛犊;骑着它翻过达坂和邻居的男孩玩耍;骑着它蹚过哗啦啦的河水,不知水深浪急,跨过岸去洗石头当玩具玩。木头马是用一根柳木或皂角棍做的,上面的绳子和布条掉了色,像嚼子和缰绳紧紧连在木头上。我姑舅兄说,柳木做的木头马比皂角柔软,骑上舒服。有时像牵着一匹史无前例的铁蹄烈马,顶风冒雨驰向远方的山脊。

那一块块谷堆式的牛粪坨,黑压压地堆在青色营盘里,能嗅出一股芳草气和土腥味,被忙碌的牧人填进牛毛袋,就当柴火用,嗤嗤地在铁皮炉里燃起,帐篷里暖烘烘的。这是北方牧人在春天,在大风大雪里取暖的一种简便方法。

在哈布尔营地里,依然有大雪在弥漫,像小花伞一片一片往下飘,被冷飕飕的风一吹,凝成冰晶裹住枝丫,像鹿犄角从枝丫缝里透出,又喀嚓喀嚓响起,风信里能听到落地的声音。

一匹匹饥渴疯狂的母狼,踩着雪避开雪崩往外飞驰,被冷风冻凝的雪片,划破它们微微透红的掌心,在飞卷的雪崩里印出串串血迹。在风吹呼呼的土冈上,心高气傲的猎人支起黑洞洞的枪,擦亮眼睛,等待雪崩后惨烈的一幕幕吞噬,等待母狼在残雪中打起趔趄,被瞄准胸口和乳白腋窝,砰砰的几声枪响,应声倒地,殷红的血水直喷晶莹雪地。

在寒风呼啸的哈布尔营地,猎人为防护自己的畜群,在母狼防不胜防的一刹那,整着肩上挎的锃亮猎枪,剿空了母狼的洞穴,厮杀了守护在巢穴口的公狼,掏走了狼崽子,母狼虎视眈眈盯着猎人,眼里射出血红的光芒。

在宿营地附近筑起的一个个狼巢,比隐居在山林里的任何狼巢都安全,在狼巢的周围,有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带,隐藏着一个个巢穴,母狼和公狼一起守护的那个黑糊糊的洞穴,能嗅出几十年隐居的气味,有喂养幼崽的血腥气和肚粪味,还有母狼和公狼交尾的腥臊气。猎人凭着风中的嗅觉,悄无声息地找到母狼产仔的巢。

那些本分的猎人,不是凭野性和狂妄劲去猎杀狼的,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去掏狼窝,去捕杀公狼和母狼。狼巢的存在反而使畜群有了安全感,在狼巢的周围,它们不会轻举妄动,连洞穴周围出没的野生动物,都不敢动一根毫毛,这是母狼的秉性。它们一不谨慎,会因一次饥饿厮杀一头公鹿,而被乌鸦和喜鹊从风中报信,被秃鹫和白头雕从枝丫缝里看见,嗅出肉味和血气,飞往厮杀地,撕开肉骨啄食着引来猎人,让它们防不胜防倒在枪口下,在雪地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猩红血水。

母狼的幼崽一旦被猎人掏走,它们会一路嗅着血气,一步一步向牧人的宿营地逼近,为被惨烈捕杀的幼崽讨回公道。它们不怕明晃晃的枪杆,嗅着铁锈气和浓浓火药,发疯地从一个山冈向另一个山冈飞驰,掠着猎猎的风去寻找凶手,寻找猎人带着血气走过的路口,寻找踩入的圈滩和别人的畜群。若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它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厮杀一顿周围的畜群,狠狠报复一阵,解除心头之恨,厮杀得所剩无几后才会慢慢离开。

在哈布尔的宿营地里,老猎人忌讳掏狼窝,厮杀猎物,惊动母鹿群。母鹿产下崽子,紫褐色绒毛光闪闪的,嘴里喷着白气,它们的窝比狼巢还隐秘,隐藏在枝丫密实的松树底下,隐藏在土黄色苔藓缝里,居然隐居在狼巢的周围,偷偷摸摸护着自己的幼崽,好像屏住呼吸,不让猎人和狼嗅到一丝丝气味,不让发觉它们的一点点行踪,在黑夜里悄无声息潜入窝,去认领幼崽哺乳。天蒙蒙亮,它们又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远远躲开,随时转移蹄印,不留任何痕迹,这是母鹿在北方营地繁衍生息的规律。

哈布尔的风是疯狂的,带着一股强力,带着一股芳馨和寒气,呼啦啦地掠过山川草地,能吹醒冬眠的黑熊,从柏树洼的土洞里出眠,立起毛茸茸的眼皮,吸着新鲜的空气,用冻裂的手掌托着下巴,东张西望咆哮一阵;能吹醒直立行走的旱獭,吱吱叫着刨开洞口的冻土,嗅着青草芽,在风中立起发出呼啸;能吹醒墨石底下的银环蛇,闪着灰色环光,在呼呼的风里,几条蛇慢慢蠕动,在同一刻交尾,瞬间绕成一团;能迎来苍白的秃鹫和白头雕,在天空中顺着山架盘旋,在旋风中发出呜呜的尖啸,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底下的血迹;引来一只只猛飞的黑雕,聚着呼啸的翅膀,叼走刚刚产下的羔羊,被痛心的牧人举起锃亮的猎枪。

哈布尔的风烈烈的,像刀拂去脸上的一层皮,让明亮的眸子揉进一粒粒沙子,让你撕心裂肺掉眼泪,眼睛红兮兮的看不清什么;能吹散空中的乌云,一刹那将雪花吹得无影无踪,让封冻的河床迸裂,泛出滚滚的河水,让寒冷的冰川崩裂融化,让千年的雪崩席卷而来。像子弹一样击穿皑皑雪峰,划过一声雷鸣,让淅淅沥沥的雨打湿冰山的雪,融化成滚滚洪水,冲走冬天留下的污秽,让大自然干干净净地重生。

在哈布尔营地里,一簇一簇的雪花随风飘落,在雪落的瞬间,没有风信子,没有秃鹫和白头雕飞旋,只有母狼在雪地里嗷嗷长啸,它们循着狼崽的吱吱声,发疯地咆哮和寻食,拖着尾巴在雪地里呼哧呼哧飞驰。

雪花飘零的时候,温暖得没有一丝风,宁静得听不出自己的呼吸,只听见刷拉刷拉落地的声音。那场飘飘然的大雪,掩埋了地上仅有的黄草,让青黄不接的牲畜找不到一粒草籽、一根朽木,又压垮了帐篷的七杆八柱,封住了山林的各个路口,让一匹匹老掉牙的狼无处躲避,让褐色公熊和黑母熊整天在雪地里咆哮,饥饿得到处寻食,路过牧人的宿营地,撞进被雪压弯的帐篷里避寒,再用毛茸茸的熊掌扒拉走绵羊,让牧人无能为力,束手无策,雪地里印出它们猩红的踪迹。

哈布尔的雪恶得要命,让人心悸和发呆。那一声来自林中狼的长啸,像一根针一样扎进牧人的心里,神经兮兮的,像浑身的经脉在痉挛。他们面对鹅毛般的大雪,唯一的是等待,等待雪停的那一刻,等待有一阵风掠过草地,把空中飘落的雪吹散,映出一丝盎然的生机,救出被雪困住的畜群。哈布尔的雪独立不羁,几天几夜,云不散雾不开,无间断的,甚至十天半月耗着,耗尽草料,耗尽畜群的体力。

在哈布尔营地里白灾依然泛滥,畜群和野生动物被大雪吞没得所剩无几,牧人哀泣,声嘶力竭地呼喊。那一场场前所未有的白灾,依然在延续,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发出了一阵阵嘶鸣和叫声,那是从乏弱的畜群里传来的,从封住的路口和林中呼叫的。那时,母狼在风中发出阵阵嗥叫,公熊在雪地里咆哮,时而在近处,时而在远方,可它们总是找不到畜群和牧人的宿营地。那一串串要命的雪好像遮掩了它们的视线,无法接近,无法寻食嗥叫,把它们拒之门外一样无影无踪。

牧人除了抵御风寒和大雪,还要谨慎防御狼和黑熊的突然袭击,在畜群周围设立篝火,让火嗤嗤燃起,冒起青烟,等待狼群和黑熊的出现。那时的猎枪,好像锈得不听使唤,扣动不了扳机,没有火把那么中用,甚至连一根棍子都不如。母狼在夜里偷袭畜群,牧人点起火把照亮宿营地,在纷飞的大雪里,惊跑打着响鼻来的黑熊,吓走发出嗷嗷长啸的母狼。

哈布尔的雪猖狂得要命,封住了山里的各个路口,压垮了黑糊糊的帐篷,可牧人依旧抵御着突如其来的白灾,仅仅用储备的草料抵御风寒,抵御一场大雪的积压和覆盖。在北方牧人的眼里,白灾虽然给草原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但能给大地带来无限的生机,大雪过后,等待天晴阳光照耀,一次次融化了被压的积雪,草原和群山依然生机勃勃,焕发出生机。哈布尔的雪哺育了千千万万个生命,灌溉着古老山川里的一草一木,危在旦夕的畜群和野生动物渡过了生死难关,培育出最顽强的生命力,这是草原的新陈代谢,大自然对生物的挑战和淘汰,是哈布尔季节遵循的规律。

牧人畏惧前所未有的白灾,可深思熟虑的是哈布尔的黑灾。在草原和群山遭遇了一场场白灾后,就开始蔓延青黄不接的黑灾。牧人所谓的黑灾,就是大雪积压后不久,一阵风吹着封冻的河流,吹化了雪域的千山万壑,崩裂了沟壑里封冻的冰床,在冷飕飕的寒气里裂开,被突如其来的洪水瞬间淹没。那一阵呼啦啦的风掠过山冈,吹飞了峰顶上的积雪,伴着没有一滴雨露的雷鸣,吹塌了千年的雪峰,卷来雪崩,眨眼将一座座山冈掩埋。

在哈布尔营地里,等待的是一股股干裂的风,没有一丝飘落的雪花,炽烈的太阳把山川和草地晒得发黑,冰川和河流融化,雪线不断上移,泉眼干涸,草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干旱。那时,在黑糊糊的草地上,没有青草可食,母羊产后严重缺奶,没有充足的奶食,羔羊被寒气吞没的黑灾夺取了生命。一头头花白、黑茸茸、褐色乳牛在寒风中耗着,凭着顽强的内气与干旱抗衡,在风信里产下犊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干旱的土地上刨挖土坯,寻找草根。一匹匹踏破草皮的骒马,咚咚地踩响山冈,带着饥饿疯狂的马驹,不停地在风地里奔跑,“嘶——嘶”地从风中嘶鸣,瘦骨嶙峋地去寻找水源和草料,泪汪汪地挣扎,在发疯的饥渴中失仔。哈布尔的黑灾,会悄无声息地给牲畜带来灾难和不幸。在血与火的生死关头,牧人从入魔般的黑灾中,拯救乏弱的生灵,战胜灾害,为草原赢得光明和幸福。

在草原腹地游逛,我不由得想起走风漏气的宿营地,被风猎猎的吹呼,被雪刷拉刷拉的掩埋,风咯吱吱摇响房杆,雪压垮了黑糊糊的帐篷。我心底依然泛起一丝丝波浪,像骑着银鬃马星夜疾驰,风雨无阻,像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听着轰轰的雷鸣,划过苍穹,驰向远方。哈布尔营地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嗤嗤地烙在我心里,像听着烈性的骏马,在彻夜难眠的夜半嘶鸣,在万顷哀伤的草地里,打着惊天的喷嚏,在风中喷出一股一股的哈气,让人心碎。

哈布尔赋予了牧人最顽强的生命力,赋予了牧人最高贵的平和,为草原赢得了高尚的气节和品格,赢得了纯粹的人性和道德。没有经历过哈布尔的牧人,不会知道,草原是酷烈的,大自然是无情的,就不会爱惜崇山峻岭的一草一木,不会珍惜大自然的生灵涂炭。没有哈布尔凛冽的风,就没有大地万物的苏醒;没有哈布尔降落的雪,就没有青草和树木发芽的机会;没有雪崩的呼呼飞卷,没有翻滚的洪水冲洗春天的污秽,无可展现出一个干干净净的草原,给人们带来绿意盎然的无限生机。

我万分吝惜,牧童的时代远离我们而去,仿佛在远古的群山间阵阵回荡,像一抹雨后映出的彩虹,闪着金光瞬间消失。在宿营地的沟洼里,传来汪汪的吠叫声,牧羊犬扯着铁链哗啦啦碰响,乳白唇里喷出白气,我居然打着惊天的呼噜,没有听到狗的吠叫,没有听见母狼嗷嗷嗥着,和黑熊打响鼻咆哮的声音。那股风呼啦啦吹来,将我苍黑的长发吹立在草丛里,雪刷拉刷拉落在我脸上,可依然没有惊醒我。一股风轻轻掠过草地,我在风中灿烂地笑起来,风不停地吹,几片雪花又落在我脸颊上,被额头的热气融化,我依然呼呼鼾睡,像永远睡着一样,脸颊里透出火红的颜色,像朝霞映出千万道光芒,闪着金光飘向了天际。

选自《裕固族文学》




故乡库库杜格牧场

库库杜格牧场在一个幽静的深峡谷底,地处祁连山北麓,是杨哥部落几十代牧人的冬季牧场,是尧熬尔萨满巫师塔尔瓦棋布乾的故乡,是白唇鹿和岩羊的家园。

塔尔瓦棋布乾祖籍为哈勒哈(今蒙古国)。18世纪末,他曾在巴斯墩(今青海巴斯墩)草原修建了一座格鲁派寺院,并主持寺院事务。香火最旺盛的时候,有几百名僧人和喇嘛诵经。在青海祁连县野牛沟乡叫油葫芦的地方,有它的古寺遗址,立有碑文,上面雕着藏经,在那山峡谷底里有石块垒砌的玛尼经文。据说,这是塔尔瓦棋布乾为拜佛传经,带领众僧雕刻留下的。

其实,古代,那个地方没有其名,古名叫尧熬尔格,意为自己的草原,后名是异化的,是外来人命名的。后因战乱和瘟疫泛滥,他迁移到库库杜格峡谷去了。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会念经,会使巫术和魔法。牧人们称他为库库杜格额勒其,即萨满巫师。晚年,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白马去哈勒哈,几年后圆寂。

古代乌兰大头目曾尝试过他的法力,赌咒让他用法力降下天上的苍龙,若降不下来,就将他逐出部落,取消巫师资格,他答应了大头目的请求,他向天神汗腾格里诵经叩拜,祈祷上天降雪。从他使出巫术和法力的那天起,天空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七天七夜后,云飞雾散,大雪戛然而止,苍龙降到了腾格里达坂。为此大头目请来了寺院的僧人,迅速在苍龙周围立起了火堆,支起大锅,融化了一锅又一锅的雪水,僧人诵经几天几夜。雪水的蒸汽像云雾飘向天际,大火像烈日的曙光融化了苍龙身边的积雪。苍龙依然横卧不起,口里不住地吐着唾液,似有气无力。

塔尔瓦棋布乾又向天神汗腾格里诵经祈祷,雪又下了七天七夜。突然,苍龙抖动身躯,遥望蓝天长啸一声,天地间金光闪烁,苍龙腾空而起。苍龙卧睡被飞起的故事千真万确,是当地牧人亲眼目睹的,没有任何非议,是塔尔瓦棋布乾一段传奇的故事,是尧熬尔人对萨满巫师法力前所未有的一次考验,这个故事恰恰应验了古代巫师有呼风唤雨的本领,是库库杜格牧场的曲麦大哥讲给我听的,迄今依然在尧熬尔人中广为流传。

现在生活在这里不为人知的牧人,就是塔尔瓦棋布乾的后裔,也是库库杜格氏族的子孙。他们中有一位叫那木琪的80多岁的老者,是草原上出类拔萃的女人,她擅长古歌演唱、下鹿棋、讲故事,两年前就病故了。她留下了憨厚淳朴的子孙后代,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是依姆措大姐和曲麦大哥,他们有儿子儿媳,也有孙儿孙女,三代人聚全有六十余人。


三年前,曲麦大哥邀请我们一家去库库杜格牧场过年,遗憾的是我们去了岳母家。因祖先巴彦郭偌德氏族中的父辈有血缘关系,曲麦和我妻子成了叔伯兄妹。今年他又邀请我们去牧场过年,我们欣慰地去了,在他古老苍茫的冬营地住了二十余天,愉快地度过了祥和的察汗萨日娜。

尧熬尔人的察汗萨日娜就是春节,意为白月。相传,在古代,尧熬尔人的节日察汗萨日娜一般是夏天过的。那时,母羊产羔,乳牛生犊,骒马产驹,牧草返青,杜鹃飞渡,馨香的奶酪,金黄的酥油到处飘香。尧熬尔人把奶食叫察汗依叠,即白食,夏天是生产白食的美好季节,也就是牧人们所谓的奶季,是向往和富裕的季节,是水草丰美,牛羊肥壮的季节,所以尧熬尔人叫察汗萨日娜。

库库杜格牧场是杨哥部落最偏僻的冬营地,从原杨哥乡驻地天桥湾口一直通往黑河峡谷,约十五公里。这条深长的峡谷叫厄尔多斯郭勒,意为有宫殿的沟壑,古代大头目哈日贡布曾在这里聚居,还建过宫廷,因此得名。库库杜格牧场就在途中的山峡里,此峡谷山高峰险,谷深沟长,沿沟壑有松树、圆柏、白杨、榆树等树种,还有皂角、野樱桃等侨生灌木,河两岸皆是悬崖峭壁,沿途有一条自然生成的小径,上世纪90年代曾修筑过一条简易牧道,被洪水冲毁,是祁连山腹地最壮观巍峨的山峡谷地。在古代,尧熬尔人为了繁衍生息,不怕路途遥远,山地陡峭,幸运地翻过达坂,爬上峭壁,穿过沟壑,去黑河峡谷坐牛皮筏子,去马蹄寺烧香拜佛,带着山里的名贵药材和兽皮,去甘州城集市买卖,换取绸缎,背来茶叶。藏族人为了生计和路途安全,赶着牦牛,驮着行囊去拉萨朝圣。那些流亡的哈萨克人,为了躲避一切袭击者,路过这里留居藏身,去中亚逃难和寻根。


那天,曲麦大哥赶着几头花白驮牛,来到天桥湾口接应我们。我们骑着马,驮着重重的年货向库库杜格牧场走去。一路上,曲麦大哥风趣地讲了很多笑话,我和妻子还有几位老乡开怀大笑。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叫夹库尔的沟口,那是我们去库库杜格牧场的必经之路,峡口有一块宽敞的草甸,平坦如砥,峡谷里有纷乱的火石。我记得老人们经常说,在古代,来来往往的牧人,路过此地驮着盐巴,采取火石,夹库尔就是火石峡的意思。

曲麦大哥说,几百年前,这里居住过叫乌兰玛拉海的牧人,他们热衷于巫术和作法,在祁连山的各个山峡谷地布满了玛尼石堆,他们的经文是黑底白字。那时,尧熬尔人刚刚从中亚迁徙到祁连山中,在黑夜里抽烟时,火光熠熠,他们以为这些人口喷烈火。不久,尧熬尔人乘着黑夜的星光,在牛羊的犄角和尾巴上扎上火药线,赶上牛羊群向乌兰玛拉海人发起进攻。他们将火药线点燃,瞬间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在黑夜里乌兰玛拉海人特别震惊,慌乱中四处逃命,一败涂地。

听了这段故事后,我很痛心和遗憾。十年前,我的故乡乃曼部也流传着这个故事,是我外祖母讲述的,故事情节和曲麦大哥讲的一模一样。他讲完故事后,又指着峡口的草甸说,在那里乌兰玛拉海人还建过乌尔都(宫城)。我们看了后,有的地方有松散的玛尼石,还有零零碎碎的青色瓦片,周围长着灌木和黑压压的松树,草木茂密,被积雪覆盖,古城遗迹已模糊不清。背面坐落着一对崎岖的小山峰,峰顶像孪生兄弟,里面有黑糊糊的洞口。

据说,四十年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曾在这座峰的洞穴里捡到一块破烂的布条,是黑布白字,上面写着藏文,旧城的遗迹上捡过一节红缨毛穗。以前我外祖母也说过,乌兰玛拉海人因帽子的穗子是红色的,所以也叫红帽人。几个世纪以来,红帽人的故事一直在尧熬尔人的各个部落里流传。据说,他们既从事畜牧业又擅长农耕,在祁连山较为广阔的平地,有他们耕耘的遗迹。同时,他们也是对佛祖虔诚的信徒,祁连山是他们祭祀信佛的故地,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避难所。然而,尧熬尔人从中亚迁徙回来后,这群不为人知的外族人从此销声匿迹。

我们顺着险峻深长的峡谷,骑上马赶着驮牛,沿冰冻的沟壑去库库杜格牧场。那里草质优良,均属半干旱的山地草原,没有太多的泉眼和河流,还有村里修筑的水窖,用塑料薄膜覆盖,依靠雪水或下雨灌水,维持人畜的饮水。那天,我觉得有点奇怪,在旧乡政府下车歇息,给牛驮年货时,居然把我老家侄子的东西驮到曲麦大哥的牛上,可我不是故意的,也许看花了眼,驮走了人家辛辛苦苦从县城购买的年货。

第二天,天刚刚亮,大哥的小灵通座机响了,接起来就被侄子一顿臭骂,说大过年的驮走了他的年货,深山老林的哪里再去置办,咋过这新春哩。我听着不知是咋回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侄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们在电话里嚷嚷了一阵,就挂机完事。后来,曲麦大哥说,我们居然驮来了人家的年货,真不知羞耻,人家当我们贼看咋办!嫂子说,我们又不是故意的,是他没有看住自己的东西,大不了给他送回去就是。我后悔自己太大意,弄错了人家的东西,那一纸箱子东西仅仅是过年的蔬菜,是我不分青红皂白驮在牛身上,真是该死,难怪侄子满口牢骚。

中午,大哥的座机又响了,是侄子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向我道歉,自己一时冲动昏了头脑,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跟一个叫马皋的人喝酒,说他第二天有空再来驮那一箱子蔬菜。就这么悄无声息到了除夕之日,也不见侄子来取蔬菜。

那个叫马皋的人是外乡人,从他父母的那一辈起就生活在那里,他从小生长在草原上,不受教规的约束,也不顾家里和族人的干涉,在草原的独生女家做了上门女婿,从此与家人、族人断绝了一切关系。独生女家也没有拒绝那场突如其来的婚姻,就当他是草原上的牧人一样看待。


忙忙碌碌奔波的鼠年即将结束,牛年的察汗萨日娜白月伊始。白月对草原人不仅是传统的节日,也是祭祀和怀念祖辈的重要习俗。在除夕之夜给祖宗焚烧供品,叩拜列祖列宗和祭祀山里的一草一木,有着一系列的风俗习惯。曲麦大哥风趣地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夜晚,除夕之夜非同小可,这一晚一定得吃饱肚子,不然饥荒一年,月月没有剩余,天天得挨饿。这是尧熬尔人对灾难灾害的忧虑和恐怖,对新春伊始的一种祝福和心愿,逢年累月演变成了自己的风俗。

除夕之夜,我们包了很多饺子,满案板白乎乎的,真怕吃不饱似的。听大哥说,我们不仅要包够往年的饺子,还要为明年储备,这样天天有吃的,月月剩余,年年有余。那一晚,让我们美美吃了一顿饺子,让大哥一家人整得够惨的,我约摸那一顿吃了三四天的饭,直到第二天胃里还难受。我女儿说,这样美美整一回,以后对饺子就没有胃口,哈哈,不要说饱肚一年半载,月月有余,连起码的食欲都没有了。

白月的第一天,我们去依姆措大姐家拜年,欣慰的是吃到了新鲜的查干,吃着奶酪,喝着油腻的酥油茶,毡包里喷出一股清香气和芳草味。在白雪覆盖下的寒冷冬天,察汗萨日娜白月真的变成了司空见惯的哈拉萨日黑月,一切都是冷冻和储备的,没有新做的奶食,没有新鲜牛羊肉,在这哈拉萨日般的白月里,能吃上白食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

我知道,北方牧人在冬天冷冻奶食和肉类,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常识和经验。立冬后,在阴坡洼地里掘开洞穴,冷冻新鲜牛羊肉和奶子,还有入冬刚刚做的奶食,密封洞口,不通风漏气,最好用雪厚厚地盖住,这样既不融化腐臭,又保持食物的原味。

依姆措大姐家的察汗依叠白食,是入冬以来储备冷冻的,那个金灿灿的酥油,像刚刚初冬橙黄的野草,金黄金黄的,味道美极了,有点腻口的感觉,奶酪咀嚼起来,齿牙里咯咯的颇有劲。我知道,这是入冬以来奶乳牛与犊仔隔离后,十天半月挤一次奶得来的,来之不易,奶虽然少了一点,可劲拔得很,香气醉人,味美一绝。

依姆措大姐家除了白食和冻肉外,还摆出了叫亚紫玛格的薄饼,我知道,那是尧熬尔人做的一种煎饼,其他草原人家没有见过这种薄饼,可区别于山东烙饼,其烙法别具一格,将面搅成糨糊,锅里抹上牛羊的满肚油,待烧热后舀进一勺子面糊,旋转着锅用火烧着即可烙成,既绵软又香甜。按规矩,它是专为远亲和贵客做的,每人有一份,放在小木盘里,每人有一碗清化的酥油,稍加白糖,盘子里不能放偶数,要放七张、九张单数,最少放五张。客人要节省着吃,不能一次性吃完,就当亲朋好友赠送的礼物带回家里。

走的那天晚上,曲麦大哥和嫂子也做了亚紫玛格煎饼,说我们是库库杜格牧场来的第一批远亲,理应享受贵客礼节。第二天,大哥和嫂子将剩下的亚紫玛格装进袋里,让我们作为礼品带回了县城。


转眼到了白月的第五天,我和大哥跟着羊群,踉跄着爬上一座峰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峰峦的石崖里有鹰和雕的巢。用望远镜看得真真切切,巢里有白的粪堆,四散的花白羽毛,有发白的碎柴片和枝子。

在我们站的峰顶上盘旋着秃鹫、黑雕、白头雕,它们拍着翅膀,在风中呜呜地发出尖啸。分不清哪个是鹰的巢,那个是雕的窝,连曲麦大哥也没有分辨出来,可我知道,秃鹫和雕的巢分得很清,它们不会混在一起筑巢。

我们坐在峰顶上,任凭烈风吹响。那是鹰和雕飞落的必经之路,是秃鹫、黑雕、白头雕繁殖的深峡谷地,有喜鹊和乌鸦掺和。以前,听那木琪老人说,鹰是苍穹的神鸟,不会杀生害命,只食自然死亡和被厮杀的猎物,它们是凭着灵敏的嗅觉和红外线似的血红眼睛,飞落到有血有肉的地方,从猎猎的风中嗅出血气和粪味,从血红的眼睛里映出猎物的血迹。据说,鹰的死亡很高贵,它们怕死后玷污大地,临近死亡时,越飞越高,顺着山势盘旋着飞入云层,被气流和太阳光净化,连苍白的羽毛也落不到地上。

草原人对鹰和雕的种类分得并不那么清,在他们天马行空的心灵里,鹰和雕高贵而圣洁,都是苍天的神鹰,不能随意伤害和猎杀,尤其是秃鹫和白头雕,在天葬的时代,不能没有它们,它们食了人的遗体,吞食了人的骨骼,让人干干净净离开人世间,照耀着酥油灯的光芒去朝圣。而黑雕不一样,它不仅捕杀野生动物,还捕捉羔羊,在青黄不接的春季,母羊产下羔还没有舔干羊水,就被黑雕叼走,总之,牧人一直提防着气势汹汹的黑雕,防着刚刚产下的羔羊,在风中被它叼走。黑雕捕杀猎物的场面很惨烈,在呼呼的风中举起翅膀,瞬间叼起猎物,用弓似的尖喙和巨爪撕开皮毛,在呼啦啦的风中食尽骨肉。

一只羽毛纷乱的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大哥说,那是一只苍黑的白头雕,它的鹰翅骨做烟棒最好,它的胃可以发酵酸奶,人食了能治好胃癌,但不可随意猎杀它。秃鹫食人肉,白头雕吞人骨,它叼起人尸里的趾骨,从高空往下扔,在有磷石的地方砸开,吸尽骨髓。一只羽毛花白的黑雕落在我们对面的山峰上,那是一只幼雕,我父亲说过,花白雕是黑雕的幼崽,羽毛没有长全,长全了就变黑了,它的翅骨细长,上面有很多花点,做烟棒不结实也不好看。

我想拍几张鹰和雕的照片,它们就是不肯从我们坐的峰顶飞旋。曲麦大哥说,它们嗅到了人气味,或看见了你手中的照相机,我们坐在它们窝的头顶,它们绝不会落下来,也不会从我们这里像风一样掠过。我说,它们飞得那么高,能看见我手中的照相机吗?大哥说,它们虽然飞得高,眼睛血红得像千里眼,能看透地下草丛里针眼那么大闪光的东西,穿山越岭能嗅到肉味和血气。我趴在雪窝里,等待鹰和雕在我们头顶上飞旋,拍一张令人惊喜的照片,发给我远方的朋友们,可那几十只盘旋的秃鹫、黑雕、白头雕,没有一个上我的镜头,我后悔莫及,在这么雄壮的峰巅,这么壮阔的雪景里,竟拍不上一张鹰的镜头,可惜死了。大哥说,山里的鹰和雕就是这样,你赤手空拳在山上巡视,它们就会扑棱棱地飞落到你附近,从你头顶上呼啸着飞旋,不停地诱惑你,不停地向你挑衅,当你挎着明晃晃的猎枪走过的时候,它们一个个飞往高空,飞落到远处的山顶上,用剑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你,让你眼睁睁看着来气和忧虑,也许从呼啦啦的风中嗅到了人气,嗅到了猎枪杆子的铁锈气和火药味,这一点人是无法防御的,人在鹰和雕的面前变得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突然,曲麦大哥的手机响了,他摸着兜里的手机说,这地方还有信号呀,说着就接起了电话,刚才满面笑容的脸一下子阴沉了,说那天和我侄子喝酒的马皋出事,就在除夕之夜的当晚滚山,是扛着枪打猎的途中滚下去的。我说,除夕还打什么猎,不是用红布条塞紧枪口,悬挂在帐篷外面吗,在白月是忌讳打猎的。大哥说,他骨子里虽然和我流的不是一个血,可他和我们是一个锅里吃着长大的,他幼稚,不懂什么规矩,不知道忌讳什么,我和他有很深的交情,他是我打猎的好搭档,我得去看他最后一眼。

下午,曲麦大哥骑着他的黑枣骝马走了,去看他的搭档去了。那天,库库杜格牧场降了一场大雪,风吹着草地。第二天中午,曲麦大哥骑着马回来了,说他搭档的遗体被老家的人拉走,不让婆家人动手火化,临行前,他搭档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不让他们拉走遗体,说她丈夫从小生长在草原上,信奉着草原人的礼节,已经违背了他自己的教规,在他老家安葬是不会朝圣的,理应按草原上的规矩举行葬礼。他老家的人没有理会她,强行拉走了。曲麦大哥惋惜他的搭档走得匆忙,那一次一起爬山狩猎竟成了遗嘱,成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还说,在那次打猎的途中,搭档差点从石崖里滚下去,幸亏腰间系的缰绳钩住了灌木枝子,才救了他一命,让大哥为他捏了一把汗。老人们说过,他是个狩猎狂,撞到悬崖峭壁上也不知死活,不要命的人,迟早会出事的。

除夕之日,他不顾妻子和家人的阻拦,到鄂博山捕那只褐色雄獐。那个鄂博就屹立在一个叫拉喀的峰顶,此山不狩猎,不动草木一株。褐色雄獐就雄踞在那一带,它避过狼和猎人的追杀,从枪林弹雨里炼出来的,没人敢动它一根毫毛。可万万没想到,它除夕之日被他击中。找到他尸体的时候,褐色雄獐也血淋淋地倒在离他不远的石崖里,他的踪迹在那个石崖上印着,是他去捞雄獐尸体的时候滚下去的。

传说,拉克鄂博和库库杜格鄂博的山,还有我老家乃蛮的玖斯肯鄂博的山,是孪生兄弟,是同一天降生的,从成佛那天起,为镇守各方土地,立誓不再相见。那三个地方的鄂博互不照面,可祭祀的日期居然相同,都是农历四月十一。有人说,唯独玖斯肯鄂博是古代尧熬尔人遗留下的萨满鄂博,可以杀生祭祀,其他两个是藏传佛教传入后建起的,忌讳杀生,按习俗用白犏乳牛的奶子祭祀。老人们经常说,那三个鄂博的神灵威严雄奇,不动草木一株,这是古代部落里遗留下来的规矩。


库库杜格的牧人始终保持着纯粹而高尚的游牧生活,虽然他们生活在闭塞的深峡谷地,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存方式,可他们不遗余力弘扬着顽强的民族精神,守望着自己的口传文化。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与野性十足的动物一起繁衍生息,不停地游牧,不停地迁徙,与祁连山的群山草原融为一体,秉承了与生俱来的本领。迄今,在经济全球化,知识信息化的时代里,那个不为人知的族群和部落,生活在祁连山狭小的角落里,也许被心知肚明的人们遗忘和抛弃,误认为他们是原始的人种和群体。可我仅仅在库库杜格牧场的深峡谷地,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很欣慰地感到,他们的心灵被大自然净化,像风一样被吹得干干净净,像冰冷的霜雪一样白璧无瑕,像屏住呼吸一样宁静,他们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生活,居然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仿佛又回到了草原牧童的时代。

外来人对牧人的一贯概念是,剽悍、凶狠、粗鲁、豪放,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质,其实,牧人一边面对的是严酷的大自然和恶劣的生存环境,还有外来影响,不得不面对残忍和被灭绝,另一边则面对的是大自然的养育,动物的柔性和母性的弱化,都给牧人赋予了高贵的人性和品格。

草原牧人依赖于大自然,而崇尚和敬畏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与天籁的寸草一木融为一体,对强者和掠夺的抗击与蔑视,对弱者的怜悯与无私帮助,都赋予了他们独立不羁的品格,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像天使像诗人抒发自己的心灵美好,是他们骨子里的秉性。草原牧人的善良和纯洁,以及对朋友的忠贞不渝,不仅仅表现在做人的方面,而且体现着高贵的良知和人心所在。

在白月前夕,曲麦大哥和他亲戚家里来客不断,纷纷路过他们家做客露宿,令人惊讶的是,来客里竟有邻居的回族,他们不拒绝大哥和大姐家里的饮食。我问,他们也可以在外族人家大吃大喝,不讲究什么?大姐说,不是不讲究,是我们提前做好的,宰杀冻肉的时候,就请他们过来宰杀动刀子,这样他们不但不讲究,反而很感激,在夏秋季牧场也是这样,邻居转场聚会的时候,都请他们宰杀,这样就互相不猜忌什么,他们也不会说,我们宰杀的牛羊肉是“死肉”,他们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我们也尊重他们的忌讳。

听大姐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在青海的一件事。在青海野牛沟乡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叫华罗,是海西和硕特蒙古人,他是我十几年前结交的一位挚友,迄今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和他交往颇深,采访过他几次,他具备草原牧人最优秀的品格,一介牧人的气概和魂魄,使我百感交集,感慨万分。他奉行的是人与人之间执着与热爱,对人的仁爱和怜悯,对牲畜的热爱,都是他做牧人的良知和人性。那一次,我去采访青海的一位高僧,考察尧熬尔人的东迁历史和古地名,在搜集资料的途中,我又去了华罗老人家里,他拿出热腾腾的牛肉招待我,肉中还有一丝丝血水,那是他们所谓的开锅肉,可肉是新鲜的。和我一起吃肉的还有两个中年人,他们是华罗老人的近邻,就住在他冬营地的附近。他们走后,我才发现,那头乳牛和几只羊,是那几个回民帮华罗老人宰杀的。听老人说,他的附近几乎全是回族,互相来来往往,不忌讳什么,他的牛羊全都是邻居帮宰杀的,这里的藏民和蒙民都让外族人宰杀牲畜,为的是让大家都吃上一口肉,不忌讳什么。

那一次,我去妻子老家的舅舅那里,正好碰上了华罗老人,他和我妻子老家的牧民只隔着一道岭,是祁连山南北麓的分界线、甘青分水岭。第二天凌晨,他让我妻子老家的一个回族青年,宰杀从青海来甘肃的一只羯羊,是他羊群里跑来的,绒毛苍黑,两支犄角有点像岩羊直挺挺的。华罗老人说,我夏季牧场的四周除了藏族,更多的是回族邻居,他们的娃多,他得让娃们吃上一口新鲜肉。一句话感动了站在旁边的几个人,我们终于明白了华罗老人的用心良苦。


我们一家人过完白月,就打了一辆别人雇的吉普车回县城,曲麦大哥和嫂子把我们送到了旧乡政府驻地,又依依不舍返回了。在回程中,我脑海里回忆着库库杜格牧场的热心牧人,异乡同族的兄弟姐妹们,深深烙在了我心里,一阵伤感使我鼻头不由得发酸,我不知是窗外呼呼的风把眼睛吹冷,心酸涌上额头,还是几分伤感,几滴热泪不知不觉滚出了眼窝。我怕被别人看见,即刻用脏兮兮的袖口,拭去了滚落的泪珠。一阵风从窗外吹散了我的长发,我的心又一次被触动,好像奔驰的吉普车回到了库库杜格牧场的怀抱。

草原就是这样,朴素迷离般迷人,朝思暮想般陶醉,一次又一次感动你。离开深峡谷地的感觉,真让人伤透了心,也许那个山脊的神,那个部落里跳动的一颗颗心,不会怪罪我的痴迷和狂妄。我在城里生活的那段日子,极其烦躁和忧虑,总是晕晕乎乎的,除了人还是人,找不到一丝丝多余的空间,不像草原上生活那么自由自在。

每当我在十字路口,大街小巷某个角落里,碰见一两个摇摇摆摆的人,还自在地吸着烟,仰着气昂昂的头,心高气傲地逛在柏油马路上,我就知道那是牧人,我会疯疯癫癫去追着问话,不顾及别人的揶揄、小市民思维的束羁。

我依然眷恋一个个鲜活的牧人面孔,欣慰地吸取大自然最干净的空气,羡慕一次次投生到落满草叶的山峡里,用生命的一丝丝光亮,像佛陀下闪烁的酥油灯,照耀着自己走的那段迷途般的路。

草原在我心里是一盏永远不灭的灯,像牛羊是牧人的命根一样,养育着我,我至死都不会遗弃草原的一草一木。风烛残年的时候,我依然像秃鹫和白头雕筑巢一样,在深峡谷地的松蓬下,草原的平地里,再安一个称心如意的土窝窝,回到骑牛犊被摔跤,挎猎枪被枪叉绊倒的岁月,哪怕是摔得粉身碎骨,有气无力,擦枪走火被击伤,也要回到草原牧人的怀抱。

吉普车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颠簸,在急剧的拐弯处放慢了速度。突然,迎面来了一群黑压压的牦牛,汽笛声鸣起,可那群牦牛待在路上。一头黑茸茸的种牛走在牛群中,用弯曲的犄角抵着旁边的牛,威风凛凛。一阵风吹打在车窗外面,像一阵淅淅沥沥的雨,捧起了路上飞扬的尘土,我忧闷的心好像又一次驶向库库杜格牧场,像闪电一样划向苍茫的天际。   

选自《裕固族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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