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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的斑驳——与父亲的人生(王晓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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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9.13

与朋友推杯换盏时我也会喝醉,但从不抽烟。不是我与生俱来有多纯洁,而是当年父亲种菸时的苦难像钉子一样刺痛了记忆——里面不仅有一摔八瓣的汗水,辛酸连绵的泪水,更有那扯皮连着筋的血水。黄澄澄的菸竟然命途多舛地演绎了父亲的斑驳人生。故而,再盛情的敬劝我也坚持不抽,最多也是象征性地点燃,却只吹不吸。我委实不忍心、也无法将父辈种菸的艰辛吞咽下去,虽然仅仅只是一缕薄薄的烟雾。

孩提时,从我家径直朝前就是孤自兀立的菸屋。这个建筑貌不惊人,四周陈砖旧壁,里外两间,外面是烤房,里面为烧炉兼起居室。下沉式的炉膛上面是用木棍支起的床铺,光溜溜的芦苇薄席上堆着床油脂麻花的破毯子,进门处卧着一块平平的大石头,上面歪着几把黑污污的茶壶茶碗,几只用麻皮缠绕的交叉板凳散落在裸露的屋地上。

菸屋前搭着吊瓜架,长长的圆不溜秋的吊瓜从架上探头探脑地伸下来。从菜园过去,就是那一望无际绿油油的菸田了。比人还高的菸秆上,每一棵都错落有致地长着十几片蒲扇大的菸叶,一行行一排排整齐地朝远方延伸过去。微风轻吹,晶莹透亮的露珠从叶片上滚下,吧嗒吧嗒摔在下面的叶子上,最后纵身跳进离不开的大地……

我的老家位于十年九旱贫瘠偏僻的鲁中丘陵地区,故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儿竟然造就出种菸的风水宝地,繁衍已有四百年历史。坊间培植的菸因其色泽鲜亮,油分充足,香味醇厚而驰名。过去一直是种晒菸,吃旱菸。民国初年,随着胶济铁路上那一声汽笛,列强开始在铁路沿线建菸叶收购站,推广烤菸种植新技术。上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带着父亲捷足先登,砸锅卖铁盖起了菸屋,置办了火表、炉条、马灯、煤炭等家什,就开张了。

寒风刺骨的正月里,爷爷手把手地教父亲将黑黑的细小菸种放在盆里用温水浸泡,然后装进小布袋。一贫如洗的家里连炉子也没有,为了保持温度和湿度,就索性将小布袋用塑料袋套起来扎在自己厚厚的棉裤腰里,夜里睡觉时就搂在被窝中。

过了二月二大地刚刚解冻,爷爷就领着父亲去整菸畦。这活十分精细讲究,先刨地深翻,然后拉上线,沿线调出畦埂,用木棒槌使劲拍打,使畦埂异常坚固。在畦里施上底肥,再翻搅整平。这时,爷俩用体温暖出的菸种已经冒出白白的苍蝇卵状的微芽,他们掺上细细的沙土用筛子均匀地洒在浇透水的畦子里,又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铺盖好毡草——真比女人伺候孩子还要仔细三分。中午太阳高照,爷俩慢慢掀开毡草一角,细心观察并用手轻轻抠抠,尔后对视一笑将毡草整好。很快畦田星星点点冒出绿色的嫩芽,几天下来便绿成一片,这时就需要间苗了。屁股坐在畦埂上,使劲趔趄着身体用两指将多余的苗连根抠出来,间苗需要好几遍才能最后定棵。留下的菸苗长到六七个叶子,让它在太阳底下好好壮实壮实后,就差不多可以移栽了。移栽时先将畦头挖深大约20厘米,形成一个剖面,然后像切豆腐将一棵一棵菸垛四四方方地放进篮子。这样,菸苗就带着母体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奔向了大田。

到了卖菸的季节,爷爷年事已高,父亲和帮工小顺子各推一辆独轮车去卖菸场。那年这一带种菸的扎堆,一哄而上。卖菸要跑60里路到胶济铁路那个站旁去。一路上车子顶车子,光排队就足有四五里长,一连几天都进不了场子。列强把持的烟草公司随意压级压价,时收时停,无端刁难盘剥,好不容易领了号码进了场子,洋人一口价,爱卖不卖,嫌贱再出去重新排队。比他大几岁身高力大的小顺子推着一车菸仗着年轻气盛使劲朝前挤,不料与别的车拧搅在一起,车把被折断,露出斜面锋利的枣木茬子。小顺子将就攥住半截车把继续向前挤,没想到一阵骚乱推搡,锋利的半截车把深深插进了小顺子的肚子,顿时鲜血如喷泉涌流,父亲急忙抱着小顺子好不容易拔出车把。车把是出来了,肠子却淌出一大摊,屏住气好歹把肠子慢慢收进去,用自己的白布披肩将伤口包扎起来。人命关天,当然顾不上卖菸了,将小顺子抱到装菸的车顶上,父亲一边哭一边火急火燎朝医院跑。咕嘟嘟猩红的鲜血从焦黄焦黄的菸叶上流淌下来,洒满了一路。那黄灿灿的菸叶上有血有泪更有汗。可怜的小顺子终因失血过多被夺走了年轻的生命。

“大跃进”那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口号快要鼓破耳膜。就在菸刚打完头集中长叶的关键季节,老天一连下了七天大雨,地里进不去人,可打了头的菸棵上层层菸叉子在疯长,如果不及时打掉,地里的养分就会被它全部吸走,菸叶就会干瘪失去成色和分量。所谓祸不单行,另一灾害更是迫在眉睫,似乎一夜之间,每棵菸秆上都爬满了菸虫。菸虫长长的青青的,在菸叶上一咬一片,然后像弓一样隆起身子,快速转换到别的地方继续贪婪地啃咬。父亲知道,用不了几天,所有的菸叶就会成为筛子网。

情况十万火急,两害不除,百亩上好菸叶将不复存在,一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担任生产队长的父亲一方面请求上级支援,一方面组织父老乡亲组成了三个突击队:小孩摸叉,大人抓虫,女人喷药。整整拼了七天七夜,差不多脱了一层皮,他们才控制了虫害,锁定胜局。

孰料大炼钢铁的热潮将正常秩序彻底打乱,菸屋改成炼钢炉,上好的菸叶眼睁睁地被扔进麻湾和枯井里沤成了黑肥。心在流血的父亲,捶胸顿足简直成了疯子。

“卸菸炉噢——”忽如一夜春风来,总算熬到改革开放,种菸人盼来了好日子。吆喝声响起,是村里人最为兴奋的时刻。卸菸炉必定在晚上或者下半夜,卸下的菸需要潮湿后解下收储拾掇。人们从睡梦中被召集起来,青壮年首先钻进如同桑拿浴的菸炉,从外向里,一杆一杆将烤好的干干脆脆的菸递出来。其他男女老少像击鼓传花一样接过来再传递出去,由远到近,一杆一杆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场院里。不一会儿,一片片的烟杆就呼啦啦地躺在了地上。朗朗的月亮下面,如黄金铺地,又如银河错落人间。

“解菸喽——”天刚放亮,父亲用手摸了摸菸叶,又跑到另一个地方再摸摸,再拿起一根菸杆整体摇晃了一番,发现已经不是刚出炉那样干脆哗啦了,出现油油的皮皮的软软的感觉,解菸就开始了。这活儿,大姑娘小媳妇是长项,手指利索,动作麻溜地将一撮撮菸从菸杆上解下,一会儿就积攒成一座座金山……

人生无常,乐极生悲。这天,父亲抱着一大摞菸从菸房里走出,或许是感慨高兴,或许是劳累过度,他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怀里的菸叶撒成一片,上面沾满了父亲吐出的白色口沫……父亲不幸得了中风,从此瘫倒在床上,再也没能力去侍弄那患难与共的黄菸。

谁能知道,金色黄菸里面,还有这鲜血的殷红、病沫的泛白和乌黑的辛苦!没过几年,父亲像一片斑驳陆离的菸片永远地飘逝了。

每年清明我去给父亲祭坟,别的都可以忘却不带,但必定会在父亲坟前,点燃三支他生前从未抽过的过滤嘴香烟……

石河


我留恋故乡,更迷恋故乡那条河、那个湾。

故乡的那条河有个极其普通的名字叫石河,从西山蜿蜒而下,经村南调转头汇入弥河,继而流入渤海。

这是一条奇特的河,它不像河床洒满细沙的温柔平缓的弥河,也全然没有下游不远处盘龙湖那样秀丽和静谧。这河跌宕起伏,窄且陡峭,不太宽的河床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子,大的如南瓜,小的像鸡蛋,一层层一片片,常年被河水冲刷得洁白如玉,玲珑剔透。夏天人们赤脚踩在滚烫的石子上然后再跳进冰凉的河水,比现在的桑拿浴惬意多了。河水也是放荡不羁的,时高时低,时急时缓,似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

聪明的儿童对石子当然会做到物尽其用。每当夏季来临,他们就在河滩上垒湸子捉鱼。首先选择河床较窄落差适中的河段,用石子从两边八字形向中间垒砌相凑,中间形成一道狭窄的激流,激流出口处砌成一定高度的落差瀑布,在瀑布跌落口上接上柳条编的篮子,篮子里放上长满刺的棘藤,鱼随激流进去出不来,只有乖乖被人捉拿。夜晚来临,静静的河滩,老远就听到湸子的哐哐作响,让人们觉得既浪漫又温馨。

硬硬的石子也练就了河边人的秉直和豪爽。当时河两边分属两县,两岸虽有诸多亲戚丝丝相连,但遇到仨核桃俩枣的事儿,喜欢恶作剧的毛孩儿们就鹬蚌相争,随时随地动用滚圆的石子当常规武器,近时手掷相攻,远时就用长绳打成“悠子”,将不大不小的石子放在悠子的结扣上,晃开膀子用力转几圈嗖地甩出去,二三百米不在话下,打破头碰破脸的事乃家常便饭,大人们见怪不怪。

这条河也是条让人畏惧的河。记得我年幼时的一个雨季,天好像漏了似的大雨如注,早上跟大人出村一看,整条河汪洋一片,两岸几丈高的河崖都被汹涌的洪流抹平,河面上漂浮着树木、柴草、瓜果等,平时温柔的河一下变成了猛兽,吓得我直往母亲的怀里钻。大了以后,这种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直到学大寨那年上游修起了大坝,才算彻底锁住这条长龙。

听老人说,当年临朐战役时,三野在河北村后设立指挥所,挥师进攻临朐城,倾盆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河水猛涨,解放军进攻受阻,无奈之下只好用碗口粗的缆绳连通两岸,勇士们抓住缆绳强渡。人多水涌,不幸将缆绳冲断,连人带绳卷入漩涡之中……

故乡那条河上有一个神奇的湾,就在村口对面河床拐弯处。一到夏天,风和日丽,妇女儿童就在潺潺流水的浅水处洗刷嬉戏,不安分的男孩子总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一个最大最深也是最具刺激性的河湾里,他们把这儿当成天然游泳池和高台跳水塔。径直而来的河水在这儿碰到河壁,急转调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人跳下水就会顺着漩涡漂走,即使不会水也会把你卷起来冲下去,绝不会秤砣沉底,所以我们那儿的孩子都是游泳高手,好似天生,个个无师自通。

这个河湾叫“罢职湾”,我从小跟着大人叫,却从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更不清楚有什么含义。少小离家老大归,直到最近才明白这里面还有一段传奇的故事。据乾隆十五年本村《王氏祠堂碑》记载,“吾族旧籍诸城琅琊,自明初迁居于此,立王家庄,生三子焉,乃吾族之所有始也”。还记载清康熙年间,村里出了个秀才叫王日升,字震旭,号裕村,康熙二十五年拔贡,29岁中举人,33岁因能在笔杆上写千字,芝麻粒上书“秉公执法,国泰民安”8个字被皇上破格封为独榜进士。因为他看不惯腐败的官场,执意不做官,也不领赏,四处云游,康熙三十一年曾在沂山东镇庙和百丈崖留下诗篇、立下诗碑。死后朝廷专门为他在村头修坟一座,并立碑一通。乡亲们就把这里叫“进士林”,进士林对面正是这个河湾。几百年了,这儿高耸的河崖均是泥土,虽常年被河流冲刷,却不坍不塌,有着和王日升一样的不屈精神,于是乡亲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罢职湾”,流传至今。

故乡的河,神奇而又奔放,粗犷而又温馨,几十年的乡音乡情都被这条河魂牵梦绕,不能释怀。

选自《山东文学》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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