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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伟乡土散文特辑(李光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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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9.13

背叛

随着年岁的老去,偶尔回村,那份因背叛而负疚的心情更加沉重。每次回村总要村前村后看个仔细。也许是背叛的子孙更多了,小村明显伤心了。老屋在那里歪斜着叹息,那些沟壑如母亲脸上的泪痕更加明显。

开始记事的时候,小村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青春,那样的祥和,一如爷爷当年刚刚娶来的新娘。就在这小村里贫穷却幸福着我们一代少年。仿佛阳光总是那样的明媚,心情总是那样的舒畅。父亲也如别的长辈,当我长到和他的水烟筒一般高的时候,就开始用特制的劳动工具教我开荒种地,可我总是那样的笨拙、那样的不长进。总是背不出那二十四节令,更记不住什么季节当播种什么种子。倒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关于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内容让我有了兴趣。梦想着到那时我正青年,开着那东方红拖拉机奔驰在村前的田野里是多么的威风。可这梦也不长,三五年后就发觉村前那梯田比一台东方红拖拉机的轮子也宽不了多少,好多地方还摆不下一台拖拉机。在那小村土地里发芽成长的第一个梦就这样破灭了。有些惆怅,有些不安,眼光开始不时偷看外面的世界。也许那时就开始了背叛。

长大一些了,父亲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好好读书,跳出农门”,一边却为我们兄弟仨准备着房屋、土地。在他想来,我是大儿,住现在的正屋,再苦再累也得在旁边空地上立三间房给两个弟弟。到时他与母亲就住那间矮矮的厢房。父亲就这样梦着、规划着,努力地一步一步实现着他那伟大的蓝图。

在城里读大学那年,我差不多已长成一个彝家汉子的样了。那个寒假里,父亲开始实施他规划的重要一步,准备在老屋旁建三间大瓦房。也就在那个假期我公开背叛了,当父亲讲着那田那房那健壮的水牛时,我不屑。当母亲讲着那老屋在村里办伙食团那年她是拼了命才保住的时,我对母亲的功劳无所谓,坚决反对父亲盖房。就是那个假期,不懂事的我深深伤害了父母,伤害了小村,伤害了那片土地。尽管不忍看父母那劳作的情形,参加了他们盖房的劳动,可我心里莫名的忧郁,一句话也不说,拼命劳动。父亲无奈地摸摸我的头,说了句“长大了”!递过一支平头淌水牌(金沙江)香烟,我接过,照着父亲的样子开始咕嘟咕嘟吸那水烟筒,从那一刻起,我学会了抽烟。

开学了,母亲像往常一样,把我送到多依树梁子,眼巴巴地看着我消失在茫茫的山路上。我想每当我接近放假的时候,母亲也这样眼巴巴地盼着我归来。尽管每每想起母亲那急切的目光、那盼望的眼神,心里就酸酸的,泪总是止不住地掉下来,可我还是很少回到那小村庄,也不愿和同学们说起那在任何地图上都查不到的地方。

当我在城里工作一些年后,两个弟弟像我一样背叛了故土,通过读书比我走得更远了。父亲老了,当年包产到户时分到的那头让父亲得意的全村最强壮的水牯也老了,耕不了田了。那个寒假的建房最终成了半拉子工程。父亲的梦算是彻底破灭了,大半生辛苦为三个儿子设计的前程与现实没有一点相同之处,那些耕肥了的田种熟了的地就这样荒芜了,父母心痛之余更加少言寡语,我最终还是把他们接到城里去了。

与故土更加生分了,不仅是背叛,几乎是忘却。只有偶尔有乡亲来家里,才会说起那故乡、那衣胞之地。可乡亲们说得更加凄凉了。后辈子孙们更是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乡土,所有的后生都到深圳、广州打工去了。村里只有一些晒太阳的老头。我努力安慰乡亲的同时试图安慰自己这颗负疚的心。

再次回到小村时,稻场上的那两棵柏树被砍了,村前的那棵沙滩果树也被砍了,只有那棵苦梀子树的根部又发出了新苗,顽强地向上生长着,仿佛苦盼着子孙们的归期。站在老屋的院里,当年的少年现已头发花白。石磨还在,那个打造于嘉靖十四年的大石缸还在。看着歪斜的老屋,仿佛看到了隔壁大婶磨豆腐的情景,仿佛嗅到了大婶做的豆腐的清香。大半生无法一一说出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哽咽了我的喉咙,无法言语,只有泪流满面。是自己背叛了故土,背叛了山村,一如背叛了自幼青梅竹马的恋人。



大沙地

久久地站立在村西头那片山坡上,让这三月的春风尽情地吻着我的全身。心随风飘起,回到了记忆的从前。

这里曾经是我家一亩多的自留地,我们叫它大沙地。

那年,大批资本主义的吼声似乎微小了许多,村里人开始悄悄地在山前村后开荒种自留地。父亲为了养活我们,很早就盘算上了这片山坡地。也是那年冬天父亲带领我们开始开造大沙地,我们兄弟三人的任务是把自己搬得起的小石头搬走,父亲在前面挥锄开挖。也是那时,父亲给我们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我们都很受鼓舞。当村里人取笑这片只见石头不见土的山地时,父亲也总是说那个石头四两油,三泡狗屎瘦田头的笑话。

就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终于大功告成,眼前呈现出了一亩多的山地,薄薄的土层上面盖了厚厚的晒干了的枝叶。就要点火烧那新开的山地了,我们庄严地排在地头,等待点火仪式,想来有点像看那神六上天点火时的氛围。

新开的大沙地是那样的贫瘠,父亲左看右看总感觉不能种什么正经的庄稼。来年春天母亲只好撒上苦荞的种子。我们兄弟仨盼呀看呀,一天看三回才把心愿了。一场春雨过后,大沙地竟也不寂寞泛起了新绿。看着看着,苦荞竟也长得和小弟一般高了,微风过处竟也翻起层层碧绿的波浪。开花了,蓝蓝的白白的美丽极了,不知愁的少年们在地边欢呼着跳跃着,如同在大花园里舞蹈。父亲却不语了,母亲在叹息。只能种几个荞籽,怎么养活正在吃长饭的儿女。

又是一个冬天,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认真地下达了一个积肥的任务。假期里的清晨,每当几百只的羊群走过村庄,就有三个少年很快把巷道扫得干干净净,图的是那墨绿的如花生米一样的羊屎球。调皮的弟弟总是把羊群挡在巷道里让它们多多抛洒一些球球,惹得皮气再好的放羊老爷爷也得骂上几句。为此,我们兄弟俩还在班上受表扬,说什么扫巷道是学雷锋做好事。那时我们偷着乐的感觉真好。

由于肥料充足,那年春天,大沙地种上了包谷、红豆,还在地边种上南瓜、向日葵。花开的季节,仍是满园的灿烂。那硕大的葵花确实比细小的荞花高贵、洋气得多。山前村后的那些自留地都盛开了,把个小村绘成了一幅美丽的油彩。那个青黄不接的七月,我们全家是吃大沙地的青包谷、青红豆度过的。那份感激之情想必大沙地也明白。

长大了,城里读书城里工作了,很少回到那小村,也就很少和大沙地见面了。听说包产到户后,一心栽种着村那些保水的山田,无心再种那膏药似的贫瘠的自留地。大沙地也荒芜了,像母亲脸上的一块伤痕,贴在那里,很是刺眼。每每说起那清香的青包谷、青红豆,乡亲们都说,现在大米饭都吃不完了,没有再种那杂粮了。

多少次梦回大沙地,多少次为大沙地流泪,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莫名的想起、牵挂着那一亩多曾种满向日葵的山地。仿佛就是牵挂着那被兄弟姐妹们吸干了乳汁的母亲。当再次站立于村西头那片山坡,已很难看出大沙地的痕迹。雨水冲出的无数小沟,像母亲盼望儿女的泪痕,让人看着就伤心。整个山坡长满了飞机草,我拼命地拔除着那些飞机草,不知是对这种植物的怀恨,还是想倾诉长久以来对大沙地的那份牵挂与内疚。

而今,就是说起大沙地这地名,村里的后生们也不知道了。多少次团聚时想对侄男侄女们讲讲那大沙地的故事,但比起他们那网络游戏也太平淡了,无从说起。虽然他们从小就会背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句子,但也只是当作诗来背背了。但我想当年的三个少年,不管他们走到那里,都不会忘记大沙地。


心中的皮影

    

父亲是个木匠,无师自通,起房盖屋样样在行,锯凿斧刨敲打出生活。总想刨平那坎坷的人生,努力拼凑着那些松散的日子。他弓腰用力向前推刨的身影映照在老家土墙上,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皮影。

那时家里一间大一点的屋,一半用来打灶做饭,另一半就是摆放父亲的木工床。夜晚,点上煤油灯,我开始读书写字,父亲也开始用心演奏锯凿斧刨的交响乐。父亲弯腰用力来回推刨,刨花从刨齿间突突飞出,如浪花飞舞,声音清脆。这一切通过如豆的油灯映照在父亲身后那陈旧的土墙上,如一出精彩的皮影戏在上演。无知的我常约来小伙伴看得手舞足蹈。然而,最让我敬佩父亲的是,当我有口无心读错课文的时候,他总能及时纠正我。我想父亲不看我的课本他怎么知道我念错了呢。

那时最幸福的日子要算下雨天了,这样的日子父亲不用参加生产队的农活,可以全天做他的木工活,母亲也闲下来为我们做一些缝鞋补衣的活。火塘上煮着红豆,有腊肉一起煮的日子,那浓浓的香弥漫着半个小村。父亲高兴的时候也会用半节弯曲不可用的木头,三斧两斧砍出生动的木马,装上四个木轮,我们兄弟仨就拴条布带拉着满村子疯跑。有这样高档玩具的童年真是幸福。

村里谁家姑娘要出嫁,父母就会送来木料,让父亲帮忙做装嫁妆的花柜。父亲总是做得特别认真,生怕做得不好对不起人家要出嫁的姑娘。做好了还要画上大红喜字及牡丹、鸳鸯之类的图案,那要出嫁的姑娘也总是羞红着脸来看几回。当姑娘的父母来取花柜的时候,父亲也拿着工分本一起去生产队会计那里,从姑娘家的本本上划二十个工分到我家的本本上。

谁家的水桶坏了,木甑散了要做新的,也一样抱来木板让父亲做。父亲一会儿弯腰推刨,一会儿又把两块木板拼在一起,对着油灯看是否还漏光。看着那墙上变化着的影子我进入了梦乡,当半夜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睡在床上,隔壁的锯凿斧刨仍在叮叮当当。

当我慢慢长大能帮父亲拉锯、凿眼的时候,一纸公文给父亲平反了,他重新走上了教室里那高高的讲台。于是父亲收拾了满满一担他的工具挑到学校里去了,家里再也没有听到过那锯凿斧刨的叮当声,学校的桌椅板凳却修得齐齐整整。当我到城里读书后,也就很少见到父亲了。

我在城里工作多年后,父亲终于退休了。那些锯凿斧刨的身影也似乎早被忘却,父亲总是在唠叨要我给他找点事做,于是我要父亲找回那些工具作为爱好把木匠活进行到底,还和他讲述了那个皇帝木匠的故事。父亲不语,最后冷冷地叹息:“当年哪是爱好,千方百计把你们养活而已。那些,不想再提起。”我也无语。

父亲老了,就是不推刨,腰也是像当年一样弯了。偶尔能回一次老家,我总要坐在当年写字的地方,默默地看看那更加陈旧的土墙,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弯腰推刨,刨花卷飞舞的情景,锯凿斧刨的叮当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现在,父亲与弟弟住在另一个城市,忙碌中也是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前几日,一个学习的机会,到西宁市互助县土族文化园,主人盛情邀请看那有名的皮影戏。千里之外想起父亲,那银幕上生旦净末丑演绎仿佛尽是父亲推刨,创花飞舞的影子。那铿锵的唱腔也仿佛是锯凿斧刨的叮当。不禁泪流满面。同行投来诧异的目光,“一台皮影戏,至于吗?”


最后的呼唤


“回来,回来,隔山绕山来,隔水过桥来。莫在外面冷着饿着快回来,回来穿衣吃饭来……”故乡的七月,弥漫在村庄上空的不仅是那一阵阵的稻花香,还有这悠扬的叫魂声。

那时你若丢三落四忘了什么,就会被大人恨恨地骂一句:“魂不守舍。”若你精神萎靡,不喜动荡那一定是魂不附体了,到了七月,家人就会认真地给你叫魂。奶奶早早就把那松柴做的火把晒了又晒。进入七月开始叫魂,奶奶一手点着火把,一手端着米碗,米上放有鸡蛋,鸡蛋上绕着红线,三寸金莲移动在村间巷道上,悠扬地呼喊着“回来,回来,莫在外面冷着饿着快回来……”我跟在后面,挥动着平日穿的破衣服摇旗回应“回了,回了”,心里却想着那颗绕着红线的香喷喷的鸡蛋。所有的伙伴家家都在叫魂,呼唤声此起彼伏:“宝财回来,六顺回来,双狗回来,盼弟回来……”声音在山谷间回响飘荡,如小村的呼唤,又如全村的和声歌唱。

因为奶奶的虔诚,我的魂魄始终没有飘远,紧紧地依恋着那小村、那家乡。直到那年走出大山,到城里上了中学。在课堂上新学了一门课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至此,我认定奶奶的叫魂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动,我是被那鸡蛋引诱的。回望那小村,仿佛被一种叫愚昧的云笼罩着。那年的七月,奶奶依旧准备着火把、米碗、鸡蛋,却在我的反对和指责中收了起来。奶奶依旧笑呵呵地说“好,好,宝财长大了,不用叫魂了”。那一年叫魂的声音稀疏了许多。

看来物质确实是第一性的,只要两碗干饭得饱,我依旧健康地长大。那年,背上个马桶包,作酷酷状,魂早飘出大山,准备离开小村,闯荡江湖。尽管奶奶和母亲流了不少的泪,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心里暗暗盘算着,总有一天我会衣锦还乡的。

那一年,大街小巷都唱一首流行的歌《故乡的云》,“归来吧,归来哟,我已满身疲惫,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听着好像是奶奶在村口为我叫魂。尽管这流行的歌词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还是向着那沿海行走江湖。

看来江湖只是一个传说,有的是苦和累,有的是心酸和泪水。惊恐地从一个城市飘向另一个城市,魂却不知丢到了哪里。每一个七月,多想奶奶再能把我的魂给叫回来,多想栖息于家乡的枝头,不再漂泊,可魂丢了,如何还乡?就连奶奶离开人世的日子,不孝的孙子都那样失魂落魄地在陌生的远方行走着。

小村里,早没了叫魂的习俗,年轻的小媳妇们母亲们也不会叫魂的礼数了。村里有了卫生室,谁家娃儿病了都奔那里去。可对我们漂泊在外,当年在叫魂声中长大的一代来说总感觉小村少了什么,总希望叫魂的声再起。

太想那小村了,顾不得一无所成,顾不得行囊空空,惭愧地收起当年衣锦还乡的理想,回到那小村。后生们继续逃离着,小村更加寂寞荒凉。那一晚突然又在村间巷道里听到了叫魂声,呼唤如泣如诉,香火忽明忽灭,让寂寥的小村的夜增添无数的忧伤和神秘的色彩,那是尧奶奶在叫魂。

尧奶奶九十多岁了,虽然还能缓慢行走,人却是完全糊涂了。那些日子,每个夜晚她总握着香火在村里呼唤。“回来,回来,隔山绕山来,隔水过桥来……”她不知道长生出事了,长生在那遥远的工地从高楼跌落,像一粒尘埃落到地上就消失了,可冥冥之中她呼唤长生的名字最多。据说,客死在他乡的魂魄,找不到归途。这个魂魄就会停留在异乡,受着无穷无尽的凄苦。他也不能享受香烟的奉祀、食物的供养和经文的超度。这个孤魂就会成为一个最悲惨的饿鬼,永远轮回于异地,长久地漂泊,没有投胎转世的希望。除非他的家人替他招魂,尧奶奶不是专门为谁叫魂,她呼遍了出门打工的所有村里子孙的名字,呼声越来微弱直到消失。

尧奶奶去世后,小村更加寂静了,那叫魂的习俗永远成了小村的历史。此后,不管走到哪里,那小村最后的呼唤总是常常在耳边响起。大半生来总是苦苦追寻着什么?那衣锦还乡已记不起,发不发财已不重要。蓦然回首,那份温暖的乡情等候在那小村里,于是,总要常常回家,回到那小村里去,生怕自己的魂魄再次丢失。


山村的稻场


童年的记忆像一条小河,流到这人生的秋季越显清澈了。小河顺着村庄流淌,怎么也绕不过村东头那块稻场。狭窄的山沟,小小的村庄和着那块空旷而平整的稻场构成了山村水墨一般的图画。图画历经岁月炙烤,泛黄、淡去。只有那秋日的稻香、夏夜的欢笑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那时,山村的农事少不了一块稻场,生产队里常年有一个由婶婶们组成的妇女组在稻场上劳动,一年四季晾晒着五谷杂粮,也晾晒着乡村的日子。每到收割的日子,全村人还要到场上帮忙。甚至夜晚也烧上明亮的汽灯加班。这时,村里的娃娃们也热闹在场上,等候在场上,为的是收工后队里煮的那碗清清的亮亮的稀饭。在阳光的炙烤下,在漫长的劳动中也会有山歌飘起,有笑声漫溢。不知那腼腆的小伙是怎么惹了婶婶们,五六个妇女擒住了他,强迫让他张大了嘴,有妇女露出那白白的奶子向他嘴中挤着奶汁,直到哇啦哇啦求饶才放过。羞得那后生离着稻场远远地跑去,粗犷的笑声久久地在稻场上空飘荡。

更多的日子,稻场是儿童们的游乐场。在有月亮的晚上,稻场上总能捕捉到孩子们玩耍嬉戏的身影和那天真无邪的笑声。清辉笼罩着稻场,流萤漫天飞舞,点缀着迷人的夜空。孩子们吃过晚饭,不约而同地来到欢乐的小天地。有玩老鹰抓小鸡的,有玩丢手帕的,调皮的男孩子们总是满场子奔跑着,跳跃着,偶尔来一个侧空翻或随意抓来一棵包谷秸作机关枪凭空扫射。欢声笑语热闹着那山沟、那小村、那没有电灯电视的年代。

最为快乐的日子是初夏时节,生产队的大麦收回来了,蚕豆、油菜籽也收割完毕。稻场上堆上一层厚厚的秸秆,猪儿们为着寻食失落的豆子,深深地钻到了秸秆里。我们轻轻地靠近,照着那有动静的秸秆骑上去,任凭猪们跳起,任凭自己重重地跌落。想必骑牛赛场上的骑手们也难寻那份快意。只是大人们老训话:“骑猪,长大娶媳妇那天是要下雨的。”果然,后来我娶老婆那天下雨了,可记不起当年的那些骑士,后来娶亲的时候是否也都下雨。

厚厚的麦秸还有另一游戏甚是快乐,那就是打地道战。不多时,四通八达的麦秸里的地道就挖成了。有大人来找贪玩的孩子,一个信号,突地,全部钻入地下。地道里溢满了幸福和快乐,稻场上静静地只有山风吹过麦秸,大人们一片茫然。这样的游戏一直可以进行到深夜。累了躺在软软的麦秸上看那满天灿烂的星星,没有宇航员的梦,也没有天文学家的理想,只为看那满天的美丽。

冬日里,打陀螺的季节,放学后我们找来一种叫旧荆梁的小树砍制陀螺。热闹的时候稻场上有一二十只陀螺飞旋。伙伴中打陀螺的水平要数老櫈与我最高,一日正贪玩其中,两人都想决个高下。只见老櫈的爹笑着走过来,先是夸我的打得好,然后接过儿子的鞭子向儿子打过去,老櫈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贪玩将面临一场鞭打,于是向着那山坡飞一般逃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老櫈的陀螺能转上山坡便成了我们的笑话。

最后一次离别稻场是在城里读高中时的一个暑假。坐在弹子车上的儿童们在稻场上推着转着,感觉自己已不再是儿童了,实在不好意思在那稻场上贪玩,一咬牙连同那心爱的弹子车也送给小朋友们了。从此,离别了稻场再没去过。

时光不因贫穷而缓慢,快乐的少年时代很快过去。我们都长大,娶妻生子,又因打工各奔东西。没有人在意那稻场,只是偶尔的梦又奔跑着跳跃着在稻场。城里也偶见有儿童打陀螺,这时便想起老櫈转上坡的情景。偶见那草原上各样小动物突地钻到地下去的画面,便想起稻场上的麦秸地道来。

人到中年,对那小山村的牵挂便更加刻骨起来。总是找各种理由回到那小村去,一回村就要到那稻场上走走。现在的稻场不再空旷,不再平坦。东面是大叔家盖了屋,西面不知谁家种了菜园。人们已不需要在稻场上晾晒日子,家家宽大的混凝土院子足够。可惜的是现在长大的这些儿童不知道村中曾有块稻场,曾有那么多的欢声笑语。过重的书包压得他们过早地显示出老气,和他们讲着这些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他们两眼直直,认为是在说远古的天方夜谭。



遗失在秋街的梦

若能回到西周,我定要挑一担布到水海子贸丝,去遇见那一位美丽的姑娘,等待她说“将子无怒,秋以为期”。然后幸福地醉去。

曾以为在这化佛山下,会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三间茅屋,两把藤椅一壶茶。闲时劈柴喂马,乘着微雨去锄瓜。然而,二十多年后一切变了模样。

在茫茫千里彝山腹地,有山名曰“化佛山”。俗有山顶一条街之说,那就是秋街。也许从西周开始,这里就有赶秋会的习俗。立秋日,化佛山周围村寨的青年男女,聚集到山顶一个叫秋街的地方弹起弦子跳起脚,弹奏着他们爱情的乐章,舞蹈着他们爱情的脚步,年复一年,演绎出无数让人沉醉的爱情故事。

那一年刚学校毕业到化佛山下的小城工作。那时自己是多么年轻,花格子的衬衣,石磨蓝的牛仔裤,锃亮的火箭式皮鞋连同那微卷的长发,实在标致极了。也是那一年的立秋日,我被阿亮扯着来到了秋街。那可是纯粹的村姑时代,平日闲聊总是说起村姑们的美丽、温柔。得以和村姑们亲密接触,仅用美女如云一词是不能描写那时场景的。阿亮自然是赶秋会的油条,仿佛整个秋街上的姑娘他都认识,一会儿拉着姑娘们跳脚,一会儿又在青松树旁茶花树下用我听不懂的彝语和姑娘们玩笑。偶尔还摸一把姑娘高高耸起的胸脯,羞得姑娘们远远跑去。

也许跳累了,阿亮终于约我和他最要好的几个姑娘在那草坪上坐下,喝着姑娘们带来的水酒,阿亮仍用我听不懂的彝话羞得姑娘们不时地用手遮住脸庞。就在分手的那一时刻,那个始终微笑着不说话的姑娘向我走来送我一双鞋垫,还没来得及致谢,她就低头转身跑了。哦,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经不住凉风的娇羞。

在我再三的追问下,阿亮隐约说过那姑娘是山下水海子村的。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时出现。就在那秋街上,就在那姑娘低头娇羞的那一刻,仿佛那个美丽的梦就开始了。一份亲切,一份怜爱,一份思念突然漫开去,溢满了秋街。于是我努力去翻阅着那山、那水、那村庄,得知了化佛山下那些美丽的村庄,水海子、新房、大平地、小石桥……

美丽的风景总是容易错过,当下一个立秋日来到的时候,我被公司派去出差了。我一直想,那美丽的姑娘一定站在那秋街上向着小城方向的山路上眺望,不见我的到来是否泪水涟涟。只好数着日子等待着下一个立秋日,终于走在那通往秋街的山路上。我想遇见我的姑娘一定载笑载言,一一细说着分别两年来那份思念的情怀。当我站在当年与姑娘分手的秋街上,感觉到秋街已不是两年前的秋街了,没有了那三五成群的村姑,也没有了那欢快的舞蹈和盈盈的笑脸。只有那卖电子手表的小贩叫卖得热火朝天,羊汤锅旁还算多围了几个人。失落,莫名的失落。紧张,莫名的紧张。莫非我再也不能遇见那美丽的姑娘,我可是连她的名字也还没有问到。

从秋街回来,我发疯般地去寻找阿亮。结果是阿亮到青海湖边挖虫草去了,杳无音信。寻得理由走访水海子的时候,姑娘人去楼空,蛛网织在窗框上。得到的答案是姑娘们到深圳打工去了。很想问问那送我鞋垫的姑娘是谁家女子,可又无从问起。

姑娘送我的鞋垫至今也还好好珍藏,看着那细细密密的线纹,不知是绣满了密密的情缘还是时代的密码,只是至今也读不懂是什么样的力量在一两年间就把上千年的村姑时代摧毁,涤荡得不留一丝痕迹。那化佛山上的秋街不知应算我梦开始的地方还是伤心开始的地方。我一直认为化佛山这名是有误的,先前肯定不叫这名,那烂漫的秋街,那传说千年的爱情怎么会和“化佛”二字有关呢。

二十多年过去,恍惚中总是感觉自己最为珍贵的什么遗失在了化佛山,在秋街,总想去找回。再次走在秋街上,当年跳左脚的响鼓地已被一条公路穿越得七零八落。当年和姑娘分手的地方被风电厂立起了高耸入云的风机,叶轮像魔鬼的手臂张牙舞爪,像是嫉妒我们当年留下的爱情气息,想要扇去一切。秋街仿佛更加热闹了,也是美女如云,可个个如香港女郎,我知道她们是来旅游的,是当年姑娘们的后代。当年的村姑们老态地站在远处以卖山货为由,静静地想着当年的情郎或默默地祭奠着一场爱情。仿佛要寻回什么,但分明是更加失落了。美丽的姑娘,该死的阿亮,你们也在其间吗?一切可好?


牵挂牡丹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椅栏杆。”读这诗的时候自己还是少年,在懵懂的情感世界里,没来得及细细盘算就把自己交给了牡丹。于是少年做着牡丹一样的梦,心想着长大后娶个牡丹一样的女人。

其实那时自己生长的山村并不生长牡丹,连同自己在内的村里人没有谁见过牡丹。倒是那村前村后,田头地角都长满了山茶,春天还没来到就在那里盛开得骄阳似火。可那时我们并不在乎这花,只是盼着她快快凋谢,快快结出那乌黑乌黑的茶籽。好让我们放学后采了回家,榨成茶油。让全家人润滑润滑快要生锈的饥肠,也让家乡的吹烟有点点油腥在飘香。

第一次真正看到牡丹是在大学的校园里,那一份虔诚的情怀让自己只是远远眺望她那高贵的身影,只是轻轻地走过她的身旁。青春与日子就在这样的牵挂中过去。

终于在一个午后,在自己工作的小城与一个卖牡丹花苗的洛阳男子相遇,于是细细询问种植要领,不惜代价买两苗回家。精心栽培,一日看三回才把心愿了。本是已吐出胖胖的新芽,可在激动与期盼中,那芽便枯萎了,最后只是两棵干柴伫立在窗前。无限的失落,无限的伤感,无限向往洛阳。只有母亲在那里唠叨,种花是要与花仙子有缘的,不然怎么会说,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为人夫为人父后,生活的艰辛让那些花花草草的情结淡去了许多,只有那牡丹的影在心底仍是一个结。女儿也喜欢种植那些花花草草,总是把整个阳台种得满园馥郁。然而,取向花丛不回顾,半为修行半为君。仿佛除却牡丹不是花了。

2012年国际茶花大会暨第八届中国茶花博览会在自己的家门口举办。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走在博览会会场,上万朵茶花争相怒放,娇艳无比。仿佛就是无数美丽的彝家姑娘在夹道欢迎自己。这无法用语言描写的大美让自己震惊,让自己感动,也让自己羞愧难当。大半生自己竟这样忽略身边的美丽,总以工作为借口把自己隐于某一个角落。走出彝人古镇,想,是不是该认真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好好珍惜身边的美丽。然而,牡丹呢?明明知道与她无缘,可还是这样牵挂着,放不下。


苦恋子

           

根据伙食团院子那石缸上的铭文,小村应当有五百年的历史了。然而,小村里没有一棵有点年代的古树,就是儿时的记忆里也只是村西头生长着一棵苦恋子。后来到城里读书,仔细查阅资料才得知,那准确的名称叫楝树,因果实苦涩也叫苦楝树。只是当时村里稍识几个字的生产队会计把它写成了苦恋子,于是村里人就知道了苦恋子。

从没有人特意去种苦楝树,那粒种子也不知怎么来到小村,它就在无人照看的贫瘠土地里独自生长,直到长成高高的身形,却并不挺拔,像一位辛劳的乡亲。暗褐粗糙的树干,纵裂的树皮,葱绿的树冠,沧桑顶着年轻。

初夏,树叶中一片紫白相间的花,小小的,密密地开着,让人想起母亲身上那件碎花布衫。花香随风飘散,是那种苦涩中夹杂着香甜的味道。每当闻到楝树花的这种味道,天气就开始炽热起来,这样的傍晚,树下六老爹的古典故事总是吸引着无数的孩子,我最痴迷的便是红鲤鱼变成美丽姑娘为樵二哥做饭的故事了,心里也期待着自己长大了能有这样的艳遇。

苦楝花变成了苦楝果,就是我们叫的“苦恋子”。一束束一串串的,个个翠绿绿油光光,像葡萄,却比葡萄大一点,像枣子,却又比枣子圆一些。如果刚下过雨,楝树粒儿比玛瑙还要好看。因为它实在太诱人了。我曾用牙齿咬破皮过,苦涩瞬间弥漫在了口中。冬天,苦楝树叶子都凋落了,那些“苦恋子”却变成了白色,仍然一个个坚强地挂在枝头,不愿意离去,与曲折伸向天空的枝条一起,构成了一幅点线相间结构的剪影,在寒风中远远看去仿佛怒放着一树的白花。每当我们放学从树下路过,就开始用弹弓进行射击比赛。终于有一回我一弹弓射落了二十八粒“苦恋子”,打破了二顺保持了两年的历史记录,在小芳面前也长了一回脸。

苦楝籽唯一的用处就是拾回来让奶奶泡成那黏黏的糨糊用来做裱布,就是拾来所有的旧破布,一层层裱起来,做成鞋帮,做成布鞋。穿着这样的鞋子总是格外的温暖,心情格外的轻盈,跨步也就格外高远。

到城里读书后,就很少关注那苦楝树了。只是每次放假回村,总是远远地看到母亲早就盼望在那苦楝树下了。村里谁家的姑娘出嫁了,母亲总要站在那苦楝树下呆呆地向着那姑娘出嫁的方向遥望三五日,我想那树就应叫苦恋子。

包产到户后,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再没有人在树下讲故事,也没有了闲谈。苦楝树也因阻挡树下那块红土田的阳光被李二爷砍了,人们一心一意奔小康,苦楝树完全被人们忘记了。当人们发觉再苦再累阳光再充足,那几条瘦瘦的山田也种不出小康,种不出富裕的时候,儿孙们开始逃离了,向着那传说中满地黄金的大城市。

不知什么时候,那被砍去的树桩上竟又发出新绿,并一个劲地向天空伸展着,八九年的时光里,竟也长成了那高高的树形,红土田荒芜了,树下就显得更宽阔了。有人搬来了条石,搭成了石凳。村里的留守老人与儿童也就经常聚在这里。很少有故事,很少有聊天,他们静静地凝望着对面的山梁。对面的山梁上有一条公路转了一个弯向远处伸去,常有那各式汽车在那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奔向远方。

都大年三十了,能回来的儿孙们都回来了。苦楝树下只有爷孙仨在盼望。老人实在想不通,这吃穿不愁的村庄为什么就留不住儿孙们。这苦楝树都长了有三层土掌房高了怎么还不开花结果。小孙子才六岁,对父母没有印象,他和姐姐到树下只为了玩乐。都五年没见面了,老人实在太想儿子与儿媳了,那清瘦的身影望成了铜质的雕塑。姐姐也实在太想爸爸妈妈了,她知道父母打工的那个叫南非的国家离这小村何止千山万水。夕阳西下,小姑娘的肩在颤抖着,我知道那是哭了。爷孙仨就这样站着,站成小村五百年来最辛酸的风景。

过年后,回城已是几个月了,家乡的明月装饰着我的窗,家乡的风景却不装饰我的梦,想起那夕阳下苦楝树与爷孙仨的剪影,喉咙总是被莫名的硬住,噙在眼里的泪就这样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泪痕


那年,刚刚记事,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这可是我们娃娃的大喜日子。放映设备是用两头灰色的驴驮来的。大一点的青年们忙着栽杆挂银幕,我和六顺、东狗、二狗的任务便是放牧两头驴。

也许太过喜悦,把驴牵到村西头后,我们便爬上了那棵高高的苦楝树。“雾、雾,张家讨媳妇,栽、栽,轿子来到小古歪。”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不知说什么内容的儿歌。还拼命地摇动树枝,找寻着那坐轿子的起伏与儿童时代的乐趣。

也许我儿时就过于肥胖,只听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我已穿过打破碗花花的刺蓬,重重地摔到了沟底。当我嚎着挣扎起来的时候,山村的风景完全以血红色为背景。后来是赤脚医生哥哥给我包扎了伤口,那一晚在昏迷与疼痛中错过了难得一看的电影。

伤员总是有优待的,奶奶每天都给我煮两个鸡蛋。六顺他们有空就偷偷地跑来,不但有好吃的,还完整地和我讲了那晚电影《地雷战》的情节。一些经典台词现在还能说出,后来伙伴中也就有了一个龟田队长的外号。

取去那包扎的纱布后,我的右眼角就有了一条蚯蚓般的伤痕。奶奶心痛地抚揉着我的小脸唠叨不停:“多俊俏的小伙子,破相了,这回讨不到媳妇了。这是一道泪水痕,今后命苦啰。”

六顺他们身上也是有伤痕的,六顺为了那红红的柿子,也从树上跌落,挂在瓜架上很久才被二哥发现,自然是一肚皮伤痕。东狗的弹子车也冲到过沟底,顶上也是一大口子。二狗一屁股坐在火塘里,那疤屁股更是惨烈。只是他们要么有衣裤挡着,要么就躲在头发里。只有我这眼角的泪痕明明白白趴在那里。每次与女同学相遇,有如无数的蚂蚁在脸上爬过,我只能低下头速速离去。在教室里我拼命地用橡皮擦那道泪痕,在家里我更是对着镜子用小刀刮过泪痕,可它依然像蚯蚓一样叮在那里,并把自卑一点一滴地注入我的心里。只有到城里上大学,因近视,有意买了那宽边的眼镜才挡去了一点点羞愧。

奶奶的预言只有一半是准确的,媳妇是讨到了,而且已为人父已到中年。可苦命是说准了的。大半生的漂泊与艰辛也许就是由这道泪痕注定了的。这道泪痕一如配军脸上的刺印把我从温柔的故乡发配到一座又一座生硬的水泥城市。苦刑遥遥无期,要再回到那故乡那小村是永不可能的,也把我从那快乐的童年发配到中年,还要发配到老年。只是随着刑期的延长,一切虚荣,一切名利,还有那面子上的事已不大在乎。这样想来,那倒不是破相了,是上帝赐予的印记。现在更喜欢照镜子,一眼就能看到这印记,就能看到故乡的温柔、童年的快乐,梦也就多了一些芬芳。


李得福


李得福,姨妈家的邻居,一个古怪的老头。他的儿子小洪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很喜欢去姨妈家,就是能够和小洪满村子疯玩,还有他家那些插图很多的书。这个老头却从不理会我们小孩。

李得福一家只有儿子和他两个人,家里一贫如洗,四周墙壁却画满了各式人物,在村子里显得那样的另类和神秘。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家那几箩没有封面却有很多插图的不知名的书。我和小洪最入迷的就是找来白纸描那些书上的英雄人物像。小洪比我描得好描得多。那年他送我一本描出来的一百单八条好汉图,多年来我视为宝贝。我们描累了,小洪总是能找来许多野果子让我吃。最让我喜欢吃的是那仙人掌的果子,酸酸的,甜甜的。儿时有这么个伙伴总是幸福无比。所以,去的时候总是远远的就能看到小洪向我奔跑,走的时候是那样的依依不舍。

记得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正在家里专心地描小洪送给我的英雄人物像,村巷里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锣声,感觉热闹无比。我跑到窗前一看,是大队长和几个村民在游行批斗一个破坏生产的坏分子。后面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孩童。我一看那不是批斗李得福吗,只见李得福低着头,胸前挂着一个碗大的南瓜,被人们押着游村串巷。锣声响着,有人高声地喊着:“偷大寨瓜,就是破坏生产,就是阶级敌人。不好好劳动就想得福,这就是资产阶级。”李得福麻木地行走着,喃喃地承认着错误。小洪跟在后面,头低得很深,看不见他的脸,我想他一定是在流泪。一个碗大的南瓜至于吗?可那是大人们的事。尽管描画了那么多英雄好汉像,我还是没有能力去救小洪,只是心痛地看着他们走远,听着那锣声渐远,消失。

没过几天我又有机会去姨妈家,远远的我就在村头看到了小洪的身影。我欢快地向他家跑去。门开着,我喊了半天却没有人回应,找了半天也没见小洪的身影。看着桌上的仙人掌果,我仿佛感觉到小洪一定是在哪一个角落里看着我。就是因为那天在我们村的游行。我想他是不会见我了。我明白了,此时他一定在流泪看着我,可是不会出来见我了。我也是流着泪带走了那几个仙人掌果。

我上学了,很少到姨妈家去,再也没有见到过小洪,可总感觉有一双流泪的眼在某个角落看着我。至于李得福倒是遇见过几次。多是村里哪家的老人故去,就把他请来做写对联、写祭文的活。他总是穿上他那洗得很干净的蓝色长衫,那样专注那样认真。之乎者也,虽然人们听不懂,但知道那是对逝者的歌颂。每当念到“呜呼”时,他总是直起身,不再看文稿,后面的句子直接背诵出来。仿佛是在感叹人生,可又不知是在感叹逝者还是在感叹他自己。最后必定是要以“昆华中学毕业生,李得福书”结束。好几次想去问问小洪的情况,可看看他那不理小孩的神情也就罢了。只有李得福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我印象里。

去年,父亲七十大寿,为了给父亲做一块匾,我到牌匾一条街转转,走进一家生意很红火的店里。一个老头一身唐装,专注地泼墨挥毫。一个中年人西装革履,正忙着在电脑上设计绘图。和他们订好匾出来,总是感觉这两个人及那一手毛笔字这样熟悉。突然想起,那不是小洪、李得福吗?我兴奋地往回跑,心想一定要给小洪一个拥抱,让他有个意外的惊喜。如果认不出我,一定要重罚。又一想,还是不相认了,免得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既然真正得福了就虔诚地祝福他们吧。远远的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近四十年的牵挂仿佛在那一刻放下了。祝李得福寿比南山,小洪一切都好。


迷失了回家的路


看不到家乡老屋上飘起炊烟,我迷失了回家的路。

儿时,不管怎样疯玩,就是上山捉雀,下河摸鱼。每当夕阳西下,看到家里房顶上的那缕炊烟,我们就会顺着小路或是田埂回家。家就在丛林深处,看不到土屋,只要看着那炊烟的方向就好。回家的路开满了山茶花,就是不小心跌倒也只是一身芬芳。

那时的家真够热闹,三间土屋,一间里有永不熄灭的火塘。火塘上总是煮着那些香喷喷的岁月,火灰里不时也埋着我们娃娃的洋芋、荞粑粑。爷爷的烤茶罐里总是吐着那清香的白雾,父亲的水烟筒也不时地咕噜咕噜响起,那些古典传说总是侃到深夜。

那时,真可谓六畜兴旺,那只大红公鸡每天清晨按时唤醒我们去上学,四五只母鸡咯咯咯在下蛋。大黑狗很敬业地守着一贫如洗的家,小花狗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下地找猪草。

那只花猫好像全年都没有温暖过,一直就在火塘边转。灰鸽子永远吃不饱总是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圈里的猪很是无聊,一心想把圈门撞倒。包产到户那年,更是分到了一头水牛、二头黄牛、九只山羊。那个小院常常天翻地覆,怎么一个热闹了得。

可时间一刻也不停地流逝,我们一天不停地成长着。姐姐出嫁了,我们兄弟俩到城里读书去了。那年妹妹病了,牛和羊就卖了。妹妹的病终于没有治好,父母突然间老了。当我们在城里工作后,更是不在乎那些田地猪鸡了,总是找出一切理由动员父母到城里生活。当我们兄弟俩的子女出生的时候,为了孙子孙女,父母再也没有理由住在那小山村了。

那天回去接父母,最后一只鸡被清场了。从此,小院再没有了鸡鸣狗吠的交响乐,从此老屋上再没有炊烟飘起。那个傍晚,父母沉默不语,山茶花开得正艳,晚霞灿烂无比。

城市的道路宽广无比,可走起来容易累,一不小心摔倒,可是要伤筋动骨。若是掉到那没有盖的窨井里,也许你就永远爬不起来。多少年行走于城市,伤痕累累,身心疲惫。多想在一个午后走上那开满山茶花的小路,回到那鸡飞狗跳的小院里,学着爷爷用土罐烤茶,看看那只小花猫如何在屋梁上捉到耗子。可是,看不到家乡老屋上飘起的炊烟,我迷失了回家的路。

城市里,仿佛一夜之间,一个个漂亮的小区拔地而起,用了大半生的积蓄又把家搬到了那里。可睡梦里总是找不到家在哪里。多少次夕阳西下的时候,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虽然车里响着那萨克斯名曲《回家》,可还是无数次会驶过那小区的门口很远,才发觉自己买的房子就在那里。

城市的夜,色彩斑斓,街灯像情人的眼在那里迷离着。KTV的包房里,朋友们用一句句嚎言壮语,下着那五十度的白酒,一个兄弟歇斯底里地吼着旭日阳刚的《回家》。“回家,回家,回家是梦里的泪花;回家,回家,回家是永远的牵挂;回家,回家,回家是坚定的步伐。”我突然喉咙哽咽,泪流满面,一仰头把那半瓶老白干喝下,转身出门,开车向着那记忆中的小村驶去,走出城市的灯火,山峦茫茫,月华如水,星光稀疏。仿佛远处天边就有一缕炊烟飘起。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来,我酒醒七分。此时手机铃声响起,这才明白自己还在陪着朋友,陪着领导。无奈的调头,回去,回去!


那只大红公鸡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只大红公鸡仍在我梦中啼鸣,带我梦游回到阔别的家乡:熟悉的农家小院,院里的红枣树,墙角的鸡舍猪圈,喵喵叫的花猫,汪汪叫的黑狗。还有我最为心爱的那只大红公鸡,它红红的鸡冠高高耸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紫红色的羽毛闪闪发光,蓝色的双翅寒气逼人,双脚像雄鹰的铁爪,嘴巴像带孔的钢锥,站立在鸡群中威风凛凛,有如带领三军的大将军。

就是这大将军每天早晨唤醒我们兄弟俩去上学,放学了,我们就带着大将军走村串巷,斗败全村敢来挑战的公鸡,给少年平添无穷的乐趣。可好景不长,记得是四年级的寒假,元宵节后就要开学,为了我们兄弟俩的书费,母亲只好三块五角钱把那只大红公鸡卖给了村西头电厂里姓纳的那位阿姨。无论怎么细算还是凑不齐兄弟俩的学费。母亲深深后悔卖低了价。于是有了我们兄弟俩要回公鸡到狗街去卖的任务。

一路上我为难极了,这怎么向纳阿姨开口呢?做人怎么能这样不厚道呢?倒是弟弟一路欢歌一路跳跃着朝那电厂的钢筋大门奔去。那只大红公鸡看到弟弟直接飞奔过来,跳入弟弟的怀中。我低着头把在手心里捏得出汗的三块五角钱塞在纳阿姨手中,调头就跑。没等纳阿姨反应过来,我们就消失在茫茫的山路之中,仍是一路欢歌一路跳跃。

狗街在一棵老槐树下赶集,多为交易竹篮一类农具。我在一个卖旱烟的老头旁蹲下,期盼每个路人都是能出高价的顾客。弟弟可是闲不住的,东跑跑西看看,常常在一个白漆木箱旁停下。我知道那里面是冰棒,三分钱一支的是白水的,五分钱一支的加了糯米或酸杏。弟弟常向我这边看,我不敢抬头,心想着,哪天大哥有了钱,买最贵最好的让你吃个够。

天将午,饥肠响如鼓,母亲给我们烧的那黄黄的饭团早被我们在山路上消耗得一干二净。街西头朱鸿章家的羊汤锅一定是开锅了,微风过处,送来别有的清香,兄弟俩努力地把口水咽回去。这时赶集的人开始稀疏起来,仿佛就要散去,虽然也有开价的顾客,也有开到三块九角的,可离我们学费还差一点点,只好仍是期待。此时倒有些后悔起来了,那只大红公鸡和我们兄弟静静地蹲在街边。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后悔,也是紧张,仿佛整个集上的空气都凝固了。

终于有人开价三块七角钱了,没有还价,很快出手,不舍也与那大将军告别。站在散了的空空的集上,看着茫茫三十里山路,兄弟俩不再跳跃了。看着弟弟那期盼的眼神,不得不拿出壹角贰分买了一碗狗街饵快。站在街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向着那山路尽头的家赶去。

红尘滚滚,人生碌碌,转眼弟弟与我都人到中年。由于人生的艰辛并没有能力给弟弟多少关照,当年在狗街集上发的誓越发让我内疚起来。终于有一个机会兄弟俩同逛超市。在豪华的大冰柜前,我问服务生最贵的冰棒,十六元一支,我递过一支给弟弟。他自然是疑惑地看着我,吃后,说也没有什么味道。此后的一次聚会中我说起那只大红公鸡,弟弟显然没有什么记忆了。是呀,那时弟弟毕竟太小,我心有些释然。


富贵大哥


自幼对政治这门学科找不到感觉,每次考试都以不及格为结局。读大学的女儿放假回来,于是就认真的,提心吊胆地问女儿:“阶级是个什么概念?”女儿认真地回答:“阶级就是门前的台阶,向上一级比一级高,向下一级比一级低,如我们上课的阶梯教室。”听女儿这样回答,我心释然,紧张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对阶级的认识是缘于邻家富贵大哥的亲身经历。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傍晚,屋椽下那泡沫广播在一段动听的音乐过后便传来了队长那沙哑而洪亮的声音。一通我们小孩听不懂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直播后便是通知晚上在生产队仓房里开批斗大会。批斗大会一定很好玩,于是到了晚上我们便跟着大人去了。仓房的中央烧了火,浓烟滚滚,上面窄窄的高凳上站着富贵大哥和大伯,我明白了原来是批斗邻家大哥。会场静悄悄地充满着严肃与恐惧,只有队长声嘶力竭地数落着他们的罪状:“富农分子李富贵,自己吃白米饭竟给县上来下乡的干部吃面汤,这是对县上的干部不满,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随后又上来两人,三人一起用手臂粗的木棒打邻家大哥和大伯。社员们木木地站着,邻家大哥大伯惨叫着,我们小孩恐惧得不敢呼吸。

那一晚,我竭力地和父母争辩,“我们天天到他家躲猫猫,他们都是吃青菜拌包谷面,哪有白米饭……”。得到的回答是“这是阶级斗争,都因他家成分高”。不知是对刚刚记事的社会的恐惧,还是为大哥委屈不平,我号啕大哭。那一夜我知道阶级是个很厉害的东西,那一夜也明白了阶级斗争是不好玩的。只是暗暗庆幸自己不和邻家大哥一个阶级。

当我读书认识了几个字的时候,最大的乐趣便是和小伙伴们去读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一是可以温习学过的字,二是大声读着在大人面前也是一种卖弄。“阶级斗争天天讲,党的恩情永不忘”、“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富贵大哥家贴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混蛋”。这是生产队给贴的,每读到这一对,我们一群娃娃笑得弯了腰,也就有人叫了混蛋富贵。

又是一个飘满稻香的午后,小伙伴们玩躲猫猫,我躲进了仓房。正为同伴们找不到自己高兴时,仓房有三双脚走进来,其中一双是我们娃娃最害怕的翻毛皮鞋。他们在开秘密会议,我憋住呼吸,成了打入仓房的卧底。会议的内容清楚了然,今晚又要批斗富贵大哥。经过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还是告密了,毕竟富贵大哥是对我很好的。

那一晚的批斗会没有如期举行,民兵排带领全村社员到处缉拿富贵。当然,多数人只是在那里装装样子,我更是窃喜到次日天明。当明媚的阳光洒满小村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幸福水库的堤坝上放着富贵的那身破衣服,这时才有人想到也许富贵是自杀了。于是沿着水库便有了大伯那凄惨的号啕和辛酸的身影。可富贵的尸体却是了无踪影,我也在无边地自责着,也许是自己的告密,让富贵寻了短见。

半个月后,富贵却又出现在村里,听说这回他出了远门,走到了州公安处。不仅长了许多见识,还带回了一份政府对待富农分子的政策文件。从此后好像富贵再没有受到批斗,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说成了一门亲事。那些日子看他格外高兴,常往我家跑,问着娶亲的一些礼数。还说好到那天我和另一个小伙伴给他扛迎亲的红旗,我就这样兴奋着,期待着。

大哥结婚的那天终于来到,我是早早换好了过年才能穿的新衣,心想,一如别的哥哥结婚,扛着红旗,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在山路上那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当大哥从队长那里低垂着头回来,说明没有借到红旗,也不准吹唢呐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梦是破灭了,于是便灰心起来,只落得茶倌一职。可也因祝贺的亲戚寂寥,三盘两盘送过也就完成了任务。没有红旗飘扬、没有唢呐声声的娶亲是那样的冷清和辛酸,就连那花炮也只沉闷地响了几声就算了事。过后,大哥拉着我的手说:“大兄弟,对不起了,大哥成分高,喜事只能这样办了。”然后塞给我一把硬硬的喜糖。倒是那一把硬硬的水果糖,安慰了我不少的心情。

到城里读书去了,就很少和富贵大哥见面了。后来他富农分子的帽子被摘了,小村也实行了包产到户,大哥这样好的劳力,自然把那两亩责任田种得庄稼无比茁壮,可谓吃穿不愁。可富贵却没一点富贵之命,大伯早离他而去,大嫂也因难产走了,只落得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后来他领养了一个儿子叫春喜,一如我们幼小时一样,春喜喜欢满村子疯跑。每当我假期回家,富贵大哥总喜欢到我家串门。围着火塘,大哥给我侃不知从哪代祖宗留下来的故事,我和他说着山外的世界和祖国正进行的改革开放,看他那眯起眼睛的笑,我知道他真正过上了幸福的日子。那一年回家,看到那家门上贴着一对歪歪斜斜的对联:“春喜八岁不嫌小,穷人孩子早当家。”我不禁莞尔,我知道那几个字是富贵大哥写的,心想,富贵终于识几个字,也算是有点文化的人了。

在城里生活多年后,突然从家乡人那里听到了富贵哥的死讯。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富贵哥和另一乡亲为放田水起了争执,富贵用锄头挖伤了对方。当天,全村传说警察要来抓捕富贵哥。当晚,月色朦胧,富贵喝了农药,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尘世,了却一切。为大哥悲伤之余,我就不解,也算识几个字,有点文化,走出过小村一回的大哥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寻了短见呢。那一年大哥不到六十岁。

历史已经过去,小村依旧在那里。我再一次回到小村,当年常躲猫猫的大哥家的老屋,被春喜拆了盖新房,贴上了白白的瓷砖。后生们没有了阶级这个概念,也不记得阶级这东西曾经来到过这小村。他们拿出从各个打工城市带回的特产聚在一起,猜拳喝酒,其乐融融。没有了阶级气味的家乡的空气更加醉人。


怀念母亲


搬新家了,居住化湖,上风上水。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家,心想母亲一定坐在沙发的一头摘菜、剥豆。推开门,空空的沙发,这才想起母亲已经走了,走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了。禁不住心一酸,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多少次了就是这样恍惚地想起母亲。

从记得母亲起,母亲是一头长长的黑发,如瀑的黑发。那时每当午饭过后,母亲总是一边喂着那一窝小猪,一边梳理她那头如瀑的秀发。我也总在这个时候欢快于母亲左右,母亲也总是感叹地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不知是说正在吃食的那窝小猪,还是说我们兄弟姐妹。那时我也总想,哪一天我能有了钱,一定要送母亲最漂亮的发夹。

现在想来,那时怎么一个穷字了得。为了维持生计,赶街的日子,母亲常去卖个鸡呀蛋呀的。傍晚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总在村头盼望着母亲的归来。若是赶猫街,我们就站在村东头水塘边的篱笆前,夕阳下兄弟姐妹们的身影落在那篱笆上像那五线谱上的音符。当母亲的身影在多依树梁子出现时,我们就在篱笆前欢呼雀跃,演奏那贫穷并幸福着的乐章。若是赶狗街,我们就在那坝外头的那棵苦梀子树下站成一道迎接母亲的风景。这样的夜晚,姐姐很可能就有一根漂亮的扎头绳,而我因有了那一支铅笔或是那一颗棒棒糖,那一夜的梦也特别的芬芳。

听说我是不足月的,也就是还没到时间我就匆匆忙忙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从小就是那样的多病。母亲总是提心吊胆,担心我是养不大的,平日里总过多宠着我。就这样,在母亲的担心里我读完小学到山外读了中学,读完中学又到大城市里读了大学。记得那年洛杉矶奥运会,刚好是假期,在那家乡的山沟里,一点消息也听不到,由于关心着中国健儿的情况,竟有那么一点茶饭不思的感觉。母亲知道后,硬着头皮把村里唯一的那台收音机借来了,直到我听完整个奥运会。母亲也常幸福地对人说那一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读书,工作。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一些时候甚至以工作繁忙为借口把母亲给忘了。只到那年女儿然然出生,母亲来带然然,才又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突然发觉母亲已经老了。那如瀑般的长发也变成了短发,当年的婆婆娑娑,此时也是青少黄多了。曾经要送母亲漂亮发夹的心愿也被我忘了。也许是不习惯城里生活,母亲总是很少言语,一心呵护着孙女然然的上学回家。我也整天忙于工作,很少和母亲说上几句话。母亲也许没有想到,最让她提心吊胆怕养不大的我,却是兄弟姐妹中长得最牛高马大的一个。现在喜欢在篮球场上运动运动,人称大鲨鱼奥尼尔是也。母亲不知道科比,也不认识姚明,在我看NBA的时候却专注地坐在我身边,一脸的幸福。我知道她不是在欣赏篮球,而是不再担心身边的这个儿子养不大了。

然然也慢慢长大了,上学不需要接送了。母亲更是闲得慌,便悄悄地在厂子的一角养大了一头年猪。尽管年猪杀了,那些三朋友四弟兄也称赞自家养的猪就是香,但我还是严肃地批评了母亲一回。“这不比村里,在公家的厂子里养猪,还用电饭煲煮猪食。”此后母亲更加少言语了,只有老家来人的时候才和乡亲们说说张家的田地,李家的鸡猪。

我工作的公司改制了,一时间我成了下岗职工。那些日子我消沉极了,前途一片迷茫。好在每天回家都能逢到母亲总是坐在沙发的一头剥豆,摘菜。静静的还有那一份家的幸福。那晚和母亲说起工作说起下岗。母亲却说:“没什么,只要肯做牛,不怕没田耕。”就在那时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一下,和着电视里刘欢那《从头再来》的歌声。泪尽情地流淌着,在母亲身边犹如一位大男孩。

正当我的工作重新开始的时候,母亲病了。尽管我们兄弟姐妹尽力奔波于各大医院间,母亲的病还是一天天严重起来,终于还是安静地闭上了眼,撒下我们而去。送母亲上山的那天,按仪式我需在母亲遗体面前喊三声妈,可是跪在母亲遗体面前哽咽着硬是喊不出一声妈。泪水一如老家房前的雨水哗啦啦尽情地流。到了那山冈上,离下葬的时辰还有些早,也许那些天太累了,我就在母亲的身边枕着一棵小树休息。多想在梦里母亲再宠我一回,再吩咐我点什么。可是母亲没有到梦中来。醒来我深深的失落,母亲是真正离开我们了。

去年的清明,兄弟姐妹们商量着为母亲修坟。开始都想气派地为母亲安一座碑,可遍访石匠终不能如愿。我也想为母亲撰写碑文,可挖空心思也是感觉写得不如意。才想,母亲一生普普通通,对人总是轻言细语。想必也不稀罕这所谓的排场。所以,最终是修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坟,也是普普通通的碑文。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多么希望母亲来到我的梦里,告诉我她在天堂里的位置,好让我的思念有个方向。可醒来仍然是那无边的空茫茫的思念。她坐在沙发一头剥豆、摘菜的情景如一道法力无边的符咒,牢牢地锁住我记忆的退路。此生此世只好这样恍惚地想起,永远怀念着母亲。


静静流淌的蟠溪河

 

如果说茫茫千里彝山是彝家姑娘撒开来的一条百褶裙,那么蟠溪河就是这裙上的一条细小的褶皱。小河千百年来,静静地向北流淌,最后汇入金沙江。小河也像攀爬在茫茫彝山里瘦瘦的一棵瓜秧,挂着那南瓜一样的四五个瘦瘦的村庄。蟠溪村便是我家乡。

小河的源头在那哨房梁子,站在那梁子上,可以一眼把小河看完,目送着她缠绵地不舍地流过村庄,直到流入金沙江。两岸依次是瘦瘦的山田、瘦瘦的村庄、伟岸的山梁、悠悠的白云蓝蓝的天。春天里那高高的田埂上开满的蓝蓝的不知名的小花比那田里的庄稼茂盛。顺着那田埂行走,仿佛就是置身于普罗旺斯小镇。而我更喜欢家乡深秋的成熟与多彩。可以到松树地去拔青头菌,有心情可以追一段从你身边跑过的野兔,还有房前屋后那满树金黄的柿子。

说起家乡,老一辈们是不会对风景感兴趣的,他们总是骄傲地讲述模模糊糊的小村的历史,说什么当年富甲一方,什么书香门第、礼仪之邦。还有我从没见过的村西头多么气派雄伟的石牌坊。我记事的时候已是人民公社,我总是怀疑他们在吹牛。现在想来还有一些痕迹,小小的村庄周围竟有百吉楼、观音寺、土主庙三座寺院。看来当年不富不行。现在全村竟有十一人在各地从事人民教师这个职业。我的小伙伴的爷爷绰号叫八贡,听说是小村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贡生。只是村西头怎么也看不出石牌坊的遗迹。

然而,龙潭倒是现在也还在那里碧波荡漾的。与小村隔河相望的龙潭老人们叫它滚水潭,后生们却叫鬼水潭。据说明嘉靖年间这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泉,达官贵人骑马坐轿而来,真可谓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不热闹。可蟠溪村民讨厌热闹,喜欢清静过日子,也着实心痛那些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庄稼。于是决定杀狗厌龙,把龙族一家辇走。把七八条狗杀了塞入泉眼再扣上八口大铁锅,果然不再冒热泉,只有涓涓清泉像泪水一样流出。

是夜,百吉楼的住持做了一个梦。梦中,龙王小姐,一身火红的长裙,泪水涟涟地来到面前,诉说她热爱蟠溪人民,硬要撵她走就把梁上那口大钟送作纪念吧。住持一想这两千多斤重的大钟,只要能拿走就送吧。果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大钟自行脱落,顺着百吉楼的山坡滚落到蟠溪河边的稻田消失了。现在那田叫钟潭田,好好一块田,中间海菠大一沼泽,后人有好事者想看看那泥坑有多深,插入无数根竹竿,终无结果。听说当年龙王小姐是流着泪水离开的。现在,蟠溪河里的那些泉眼就是当年泪水滴落的地方。在蟠溪河,这个故事并不稀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心中便有一个穿红裙的女子,于是无端地生出一些空荡荡的牵挂与伤感。

此后,蟠溪河在静静流淌,再没故事。只是抗战时期跳伞降落过两个远征军美国飞行员,送给老村长一个自来火,也不知传给孙子没有。再后来,一个后生为了一场忠贞的爱情举身赴清池。

当我记事的时候,龙潭似乎只是两亩见方的一池清泉,有鱼悠悠地自在地游。只有周拐子一个人在钓鱼,在龙潭钓鱼是不需用浮标的,反正清澈见底,看着鱼儿咬钩了提起就是。

放了学的我们总是喜欢围在周拐子周围混过一段下午的时光,看着鱼群抢着咬钩的时候,总会有小石子从瓜棚后抛出。鱼群四散,学童四散,都跑过蟠溪河各自到家了,龙潭上空周拐子的骂声还在飘荡。

如果你有一枚崭新的小镍币,又很舍得的话,你就往龙潭里抛吧,它不会很快落底,而晃过来荡过去折射出无限的光芒。看着就要到底了,那几条锦鲤又突然冲出抢食吞了去,接着又对着水面吐出,仿佛又抛到了半空中,就这样折腾着让你拍手让你跳跃。只是现在的孩童为何不喜欢这样的游戏,当年做梦都想有几枚崭新的小镍币。

就在我所谓奔前程七八年没有回过小村的时候,蟠溪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拱桥。桥栏上坐着乘凉的老人越来越多。每次回村,先把那龙潭清冽的泉水喝个够,再和桥上的老人们聊聊,年轻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汉子,都有说不完的故事。说到孙辈的后生们,他们也很满意,蟠溪河人杰地灵,后生们个个俊俏,知书达理,精明能干。打工都打到了东海边上那个大上海,还领回两个上海姑娘。姑娘一袭火红的长裙,很是流恋小河,留恋龙潭,总在那清泉里洗呀洗,实在没洗的了就看着那游来游去的鱼儿发呆,我知道她们想起了一首诗来:“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江水……”

一直想要弄明白土主庙里那棵桂花的品种,竟是这样香得沁人心脾。一进七月,小村弥漫着桂花香,小河流淌着桂花香。在这样的夜晚回到小村,躺在能看见星光的瓦屋的床上。有山风轻柔地吹过,桂花的清香一缕缕地飘过来,有山犬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一声吠着。感觉着蟠溪河流淌的温柔,不得不对大自然产生敬畏,对祖先产生敬畏。在这夜晚梦总是无比芬芳。可最近一次的夜晚,却是噩梦一场,在梦里,蟠溪河干枯了,没有农人侍候的农田野草疯长,小村荒无人烟,我惊恐地呼喊着当年小伙伴的名字却杳无声息。惊醒,天已放亮,急急披衣出门。一层薄薄的晨雾让小村更加妩媚、小河更显温柔。顺着小河跑了一圈,当顶田老埂上那几窝鸡[圬] [从]菌已出过,有人拔走的痕迹。螃蟹箐的那几棵老酸梨还满满地挂着果实。大春树的那几个鸟巢还在,有小鸟嘤嘤。农田里油菜瘦瘦地生长着,小村阳光明媚,蟠溪河静静流淌。

选自李光伟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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