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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点,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声音。在普兰县住得时间长了,光从附近几个村子的声音里,我就能听出许多学问。
夜里起风了,整个夜空像一块棉布往开撕,我知道,那是刚动身的风,从印度境内的强拉山口往来刮,里面裹着沙粒和石籽,正赶往尼泊尔边境的斜尔瓦山口。风“呼噜、呼噜”地响,沉闷闷地像是从天上砸下来一样,我知道,那是被喜马拉雅山挡回来的回头风,虽然动静不小,但终归没了力气,挣扎一会儿就叹一口气,一头扑倒在村子里。不用出院,我能听得出风后屋上少了几叶瓦,树上断了几根枝,花上残了几个瓣,草上折了几片叶。
我还知道,“呼啷”一声,是风拔起了吉让村村长狗窝的声音;“轰隆”一声,是风掀翻了樟杰沟二组麦垛的声音;“扑通”一声,是风推倒了赤德队牛厂牛圈的声音; “咣当”一声,是风吹开了贡嘎组河边菜棚的声音。如果我再细点心,还能知道,被风吹得顺路跑的饮料桶是米玛扔下的,“啪啪啪”迎着风响的是洛桑家的杨树,“唔儿、唔儿”叫的是北风掠过了电线,“哨儿、哨儿”嚎的是西风翻过了田埂。
天麻麻亮的时候,一只早公鸡叫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像把天戳了一个窟窿,天空立马就漏出了一束光来。这只鸡是欧珠家的红冠子老公鸡,我熟悉它。白天见过它的样子,晚上听过它的叫声。它大概是这个村里鸡的领唱吧,要不怎么每天的第一声都由它来叫。只要它这一嗓子一叫出,满村子的鸡都跟着叫了。
鸡叫声像军营里的起床号。随着这一波接一波的鸡叫声,村庄里就有了人的声音:伸腰展腿声,穿衣叠被声,倒尿搂柴声,提桶担水声,劈柴打炭声,生火做饭声,大人嘀咕声,小孩哭叫声,等等。等到这些声音一松劲,鸟儿的声音就来了:“喳喳喳”是麻雀在院里争食,“咕咕咕”是鸽子在山洞低吟,“呱呱呱”是雪鸡在野外欢笑,“哇哇哇”是乌鸦在山嘴怒骂,“嘟嘟嘟”是啄木鸟在树上啄虫,“呷呷呷”是野鸭子在河里捕鱼……各种声音集起来像大合唱一样,把山村唱醒,把暗夜唱明,直唱到村人吃饭的时候,才慢慢消停。
白天的声音较少,但每一声都特别。土黄色的村道上,一只狗追着另一只狗咬,咬一声像扔一疙瘩石头,咬着咬着村子就跟着狗跑了起来,整个村子瞬间就被两只狗扯成了一个长方形,“嗖嗖嗖”地往前跑着。藏房扯成了一络白条,院墙扯成了一丝白线,烟囱和大门都扯得歪歪斜斜,摆成了向前跑的姿势,然后是一抹流水般的虚影。
一头牦牛站在路上,“哞哞”地朝天叫了一声。叫声像一把轮圆了的大锤,重重地砸在了村道上,震得山崖的尘土落下来几缕,穴洞里的山鸟慌慌飞起。狗绕道跑了,村子里灌满了牛的声音。被狗拉成长条的村子又变成了方形,像栓马桩一样,稳稳地钉在那里。这是牦牛在捍卫它的主权,有牛在,就不会让狗把村子拉成长条,这是牛的底线和原则。
牦牛离开村道,一头黑叫驴翘着黑鞭从村道上“扑沓、扑沓”走来,活像电影里腰别警棍的国民党巡警。它抬起头望望云后,又仰头“罡罡”叫几声,天上的云就立即翻滚起来。我知道,这些云是被驴叫声给顶翻的。驴叫声像一根棍子,直挺挺地戳向了天空,把云给搅乱了。因为这个时候,村庄需要温度,庄稼需要阳光,驴不允许云来干扰。
下午的声音小,每一声都是柔的。太阳绕到西天的时候,一层连着一层的台地塄畔都坐着一些放水人,每人身边都插一把铁锨,看着雪山上的水往田里灌。水“哗哗哗”地往地里流,“沙沙沙”地往土里渗,半人高的青稞就“吧吧吧”地响了起来。这是青稞的拔节声,成长声。一株小孩样的青稞肩往上耸了一下,脖子就往长升了一截;一株姑娘样的青稞头摆了一下,头上就多出了几缕秀发;一个青年样的青稞腰展了一下,腰身就粗壮了一围;一株像早熟的男子样的青稞也想长,肩也耸了,腰也展了,但就是不见往高、往壮长,便悄悄地低头隐进了青稞群里。一股清风徐徐地拂来,青稞先是“啪啪啪”地拍手欢迎,再是“嗦嗦嗦”地轻声低吟,然后弯腰躹躬把清风送出家门。
黄昏的村庄里最突出的是羊的声音。暮色四起的归途上,一团一团的羊群从不同方向朝村庄涌来,“咩咩咩”的叫声一声赶不上一声。羊叫声把人声压到了村道,把狗声压在了坡底,把驴声牛声鸡声都压回了棚圈。羊叫声是带着颜色的。绵羊的叫声是昏黄的,悠长的声音一叫,阳光立马由明变暗,由橙红变成铜黄。山羊的叫声是黝黑的,凄厉的叫声在村道上一起,暮色就从四山向村子围来,天空就变成一抹溜黑。羊羔的声音像个变色器,先叫的几声是淡黑的,叫一声黑一层,几声后就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后叫的几声是明黄的,叫一声天空亮一层,几声后又把月亮叫上屋顶,把星星叫到河畔。
这时候,村庄里最好听的声音,就是狗望着月亮咬,鸟蹲在幽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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