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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宝军散文特辑/牧村雪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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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1.03

连日下雪,天临明醒来推门到院子里看,才发现雪夜里什么时候停了,门口积起来一尺多厚的雪塄子。在雪色和月光的辉映下,天地间便明亮得白昼一般。乘着这清新的空气,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县城,走进一个叫吉让的村子。

村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影,听到的只有自己踏雪的脚步,看到的只是月光下自己的一袭瘦影,影影绰绰,跌跌撞撞,像牛皮灯影戏里的一只木偶。雪有半腿把子深,脚一踩一个前倾,腿一抬一个窟窿,就这么呼哧呼哧地走一气,浑身热乎了起来,嘴里头哈着一股股白气,眉毛上织起一层层霜花。四野里一抹溜平,一弯瘦月牙挂在山口,刚看还近,越看越远,看着看着就感觉有点朦胧。月光柔黄里泛着乳白,把白茫茫的雪地照得更加单调和孤寂,走着走着就觉着有点发飘,像走进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当中。一堵山崖的暗影斜戳过来,黑乎乎地占满了半个路面,把一条道切割成黑白两种颜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山崖上是一排黑乎乎的洞窟,在月光和雪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沧桑和破败。窑洞顶端的山嘴子上,一边浅亮,一边幽黑。幽黑处蹲着一只夜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听得叫声奇特,如婴儿啼哭,似病人呻吟,若疯子狂笑,像怨妇哀叹,听得人心里毛悚悚的。当地人称其“鬼鸟”,说它一叫唤,村子里大小准会出点事儿。我虽然不信这个邪,但心里头还是有点发怵,不由得加快了行走的脚步。

一只大麻狼拖着扫帚似的尾巴,在村子里转悠。以为它是谁家的一条狗,走近了才见它眼睛贼溜溜地转,嘴巴贴着地嗅,一只血红的舌头吊得很长。墙头上扳一块石头扔去,喊一声“狼”,狼便一个失惊跳上地塄,向远处跑了,村子里的狗便叫了起来,可惜它们只听到我的喊声,没发现狼的到来。顺着狗咬声望去,一户人家的院门开了,门里闪出一个黑点。

黑点是一个人,仔细看他是一个青年男子,轻轻地掩好院门,匆匆地即将离开。因为走得太急,一脚踏下去,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他慌慌地站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向楼上望去。窗户里探出一个青年女子的上半个身子,脸庞嫩白,头发乌黑,一件黄色的外套把四周的白色衬得亮丽。男子给女子扮了个鬼脸,女子给男子露了个笑容,然后相互招了招手,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了,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雪地上留下一溜黑色的省略号。我估摸,这一对男女,就是普兰人传承多年的“走婚”。这种昼分夜合的婚俗,是男子晚上到心爱的女人屋里过夜,天亮前离开女子的家里。这男子这么早就踏雪离去,是当地的规矩使然,再迟了就会被人发现,多少辈子的老传统他不好违背。

站在村子里向周围看一眼,景色和平时大不相同。低处平了,残处全了,丑处美了,脏处净了,山川万物都披上了一身洁净的外衣,增添了一种素雅的静美。树杆弯着腰身,枝丫垂着脖颈,一块雪在枝头上稳不住,左边一摇晃,右边一摆动,“吧哒”掉在地上,获得解放的树枝便猛地向上一弹,邻近的树枝上又扑簌簌往下掉一些雪。山胖得缺少了分明的棱角,没有了对比的色彩,像穿了新棉袄的老人,臃肿而呆板地呆在那里。水瘦得失了原形,平时满河床七股八叉的孔雀河,这会儿缩成了一条条黑青色的细线,在毛绒绒的雪塄子下面缩着,淡淡地冒着一丝丝热气,像宣纸上谁勾画了几笔水墨,慢慢地往开来洇。

当西山的月牙变成一弯晕白时,东边的天际投来一抹晨曦,本来和雪色相近的民居就更看不清了。老远看是一个个土圪堆,走近了才看清它是一栋栋白房子。村子里有几个早起的人,她们是一些倒尿盆、上厕所的女人,穿着艳丽的红绸子袄,黄羽绒服,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匆匆地向厕所里奔去。紧接着男人们也出现了,有的提着扫帚,有的拿着铁锨,最多的是肩上扛着一种自制的个头大得夸张的木锨。他们是些扫雪的,腰身弯成了一张弓,屁股蹶起来两跎圆,眼面前扬起一股股白色的雪尘,身后边豁开一道道土黄色的路印,从门口延伸到厕所,从牛棚连接到羊圈,从坡洼直通向泉边,从小路拐进了村道,纵纵横横地交错,曲曲折折地连接,密如蜘蛛网,形同乱麻团,像碳素笔在白纸上画出的简笔画。

这时候,村子里也热闹了起来。男人们一边忙着在道上扫雪,一边和不远处的另一个扫雪人赞叹着这雪下得及时,年景没得说了,种青稞春墒好,放牛羊草丰荗;女人们站院畔上和邻居拉家常,煮羊肉佐料少了几根葱,织卡垫毛线缺了一把红,说笑声里洋溢着一种喜悦和激动;娃娃们天生好动,不是在雪地里来回跑,就是抓一把雪粒到处扔,兴奋得一阵儿也不得安生。几只狗也看着雪稀罕,围着孩子们在雪地里疯跑,一会儿奔在前面用爪子刨雪,一会儿折回来咬娃娃们的后腿,撒娇得像个刚坠入情网的闺女,时不时有一两个小娃娃被它们拽翻在地,一阵笑声便在雪地里响起。

一户人家垛青稞草的场院上,主人扫开了一块空地喂鸡,鸡来了,麻雀也来了,主人也不撵赶,家的野的一块里喂。主人撒一把青稞过去,麻雀便“轰”的一声飞上了电线,鸡却吃得更欢实了;见人没有恶意,几个胆大的麻雀又从电线上扑棱扑棱地落在了地上,低头啄一口食,抬头看一眼人;电线上的麻雀们一看主人回去了,又一齐落在了场院上,大着胆子低头啄食了。当鸡雀正吃在劲头上,一个戴长耳朵棉帽的娃娃提一根木棍,蹑手蹑脚顺墙根溜出大门,朝着麻雀群一棍子扫过去,麻雀又“轰”的一声飞走了,一只也没打着,一只杂毛子母鸡却受了伤,提着一条腿可雪地里锐叫,其他鸡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蒙了,叽哩哇啦乱叫成一团。这捣蛋鬼娃娃一看情况不妙,贼眉溜眼正准备扭头逃跑,大人的一巴掌掼在后脑勺把子上,长耳朵棉帽在雪地里翻滚,他铁青着脸,黑乌着嘴,抱着头半天哭不出个声来。

不知哪一户人家生了火,只见一股青烟从白房子上冒起来,颜色由浓到淡,形状由细变粗,格楚楚地向空中升腾。紧接着,一股,两股,五股……整个村子里的屋顶上都冒起了一股股淡淡的青烟,活像平川里长起来一滩青皮子钻天杨,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太阳冒花子时,一缕光芒从东边的山垭口投了过来,把西边的雪山渲染得像红火炭一般,水红里透着橙黄,橙黄里泛着金光,让人看了后有一种柔和的瑞祥。

太阳照着满山满川时,牧民们赶着牛羊出圈了。村子里四处传来吆牛喝羊声,村道上留下一些牛羊踩脏的蹄印和黑色的粪便、黄色的尿迹,斑斑驳驳地开始融化,露出一些湿湿的地皮。由于积雪厚,羊子走在上面,只见身子不见腿,像爬行动物在雪地里蠕动。一只头羊走得快,前蹄子刚踩进雪里,半个身子就陷了进去,身子扭动了好一气,就是拔不出深陷的双蹄,最终一个跟头翻在了雪地里,滚了一身雪又重新站起,抖了抖粘在毛上的雪粒又疾步奔向羊群。平缓的山坡上,牛羊花撒在那里,白色的融入雪地,黑色的形成了点缀,黑点由大到小,距离由近到远,慢慢地消失在这白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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