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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密林深处(许 淇)

点击率:4943
发布时间:2016.06.12

密林深处的白桦林像一群苍白消瘦的诗人,是另类;被黝黑的落叶松重重包围。

又像一群自我沉湎的芭蕾姑娘作无伴奏的亮相,兴安岭欲相抱相拥,空潆的间离却无法逾越。

然而,彼此都遭遇激情。激情使一切矜持都化为乌有。

是激情升华理性还是理性升华激情?

声光雷电过后,阵雨是令人窒息的吻,于是整个森林急剧地喘吁。

小白桦尖叫着。落叶松分泌出多汁的芳香和浓郁的泪液。

贝尔茨河昏厥了,暴涨如兽。

横倒的竖琴,疯狂的手指抹过一串琵音。

河水淹了牧草地和林中空地,冒一股腐烂水草和鲜蘑菇的气味;草丛中藤似青蛇,向桦林游去;忍冬、野百合、白头翁、樱草、迷迭香……全都半醉半醒。

(我赤裸的灵魂在雨林中;我像怔愣的树木一动不动;我忘却了自己,在无比的喜悦过后,手指的绿在一寸寸地疯长。)

雨住。白桦林如一座圣洁的殿堂,祭坛的枝形烛台上,每一棵树都点着不燃烧的火焰。河面上蒸腾白烟,幂一层雾纱,小白桦像道姑或新娘,将童贞奉献给愿望。

(我在撮罗子旁挖一条沟引开涧水。烧潮湿的苦艾草熏制肉干。今天,山峦的云霭的郁结化不开。今天,是喝酒唱歌的日子。)

虹的出现是森林上空意外的惊喜。

转瞬间白桦变成一群欢笑的孩子,齐摇着浅金的娇绿的铃铛。

但有一株被风雨强暴,躺倒在近侧百年落叶松的怀里。

落叶松喜极而泣,频频谵语:

小白桦是我一生的思念。


在草原深处


“札!赛音拜诺(您好!)”

“赛音(好)!赛音!”身体好!草场好!牲畜好!

额吉熬奶茶,大叔拉四胡。

主人在桦木碗里斟酒,一面吟唱民间史诗喜热图王子的故事。

阴影像黑的雪。乳是洁白的。

将牛粪干填入炉膛,于是冒出一股烟,如同喇嘛爷的鼻孔。

鼻烟诱发喷嚏。彤云诱发雷鸣。

闪电诱发喜热图王子的利剑。

酒,诱发我们或哭或笑,蒙古包的穹窿在抖擞晃摇。

就着奶茶,我们吃肉。我们有坚固的牙床,犹如哈勒唿哨的巨大岩石,经地壳亿万年运动。

像地壳的运动一样自然,我们咀嚼,唇慢慢地合拢来。咀嚼着诗的原生质。

乳和泥土搅拌,放些生命的盐。阴影像黑的雪。奶茶沸了。古铜的壶经干燥的手掌拭抹,虔诚得如翻阅经卷。于是梦中显现魔眼,闪烁着古老的神话。

喜热图藉爱的力量战胜了蟒梗(恶魔),还是恶魔的世界,谎言始终胜利?爱,因为醉酒而容颜苍白。

“喜热图……喜……热图……喜……热……图……”

大叔的四胡走调了。主人的舌头僵麻了。

过路的风尘客呵,端起木碗,不必说那陈套的赞辞,请喝一碗奶茶润润喉,然后饮酒,然后吃肉……

过路人呵,你是谁呢?盗马贼?歌手?逃犯?恋人?王爷的后裔还是神秘的商队和间谍?……那似乎并不重要。

是喜热图王子的马夫还是恶魔的化身……那也并不重要。

你是人,来草原作客,你必须吃饱睡好。

只有额吉是清醒的。我临行,弯腰行礼表示感谢,她祝福行路人,吻我的额。

黎明。额吉为我备马。


在沙漠深处


沙漠,海海漫漫。

毛乌素,库布其,巴丹吉林,乌兰布和……

乌兰布和意即“红公牛”,风暴起,沙漠便似一群尾巴点着火的被骚情的欲望撩拨的发疯冲来的红公牛。

平时甚至感到些许温柔看不出什么“大地的癌”的症候。月牙地形,是大手笔的雕塑。

我随一链驼队由老驼倌带领,只有方向,并无路的选择。告别红柳林、白草滩、柠条和沙蒿的围场,迎来了箭垛似的骆驼刺、芨芨草。

那被毁灭的西夏土城子,那被湮圮的城墙和角楼。

干涸的居延海;早些年你也许能拣到贝壳和死去的湖鸥。

流沙里沉埋着一些奇怪的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流沙里沉埋着像女人体一样苗条匀称的器皿。

流沙是历史的空白页,时间的出鞘剑,割断——却似水更流。

似水的游游沙,潜藏的暗流;运动,而不变更固有色。

除了单调的驼铃和风对话。我们学会历史一样长久地缄默。

毒日当空。鹫如黑色太阳,紧紧盯住阴影里活的生物。

整个大地萎瘪若榨干水分的果子。

我觉得已置身火焰,即刻便会化为灰烬。

只盼抵达,即使目的地一无所有;但愿不再眩晕,冰川和雪山使地火冻结而清醒;渴与解渴占有了整个神经元。

我在驼背上扭闪了腰。驼倌教我借力攥住骆驼尾巴走。

终于来到有一棵倔强的胡杨树的地方,惟独它在叩问苍天关于生命的秘密。

老驼倌烧起篝火沏茶,干粮撬开他的嘴,他开始说话:

“……吃……喝……哦……”

决不多一个字,驼鸣似的。“索!索!”他命令驼队卧下。

沙漠黄昏的天色是淡紫的,而月亮像印制的图案,暗纹花边有斑斑的锈迹。散不尽白昼的热焰,到处闪着可疑的萤火,是死去的物质的灵魂么?

我席地而卧,听沙层深处发出轻微的鼾声。胡杨林在饮泣。

切断了回忆,也不思慕未来,只有时间凝固的当下。

半夜凌晨忽起大风霾。老驼倌唤醒我。所有的骆驼都惊起站立,扬头喷鼻。

将驼队速速围成一圈,头尾相连,卧下如一堵挡风的墙,我们紧挨着驼身倦缩一团,本能地尽量使自己渺小,也许能抵御强大?

刷刷的沙雨灌入所有的空隙,我仿佛背负一座飞来的沙丘,渐觉呼吸困难,四肢动弹不得;重重墓窟的巨门隆隆地关闭;难道就这样化为涅槃的石俑?

幸而时间不长,风止沙歇。老驼倌始终在挣扎搏斗,脱身来拨沙救我。

其实生命只是一根蹦紧的琴弦。既活着,余下的路还得继续走。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毒日当空。又是黑色的秃鹫……

出现了钙化的盐湖。泛白的泥浆——一个僵死的信念,驱使着大地的思想。

事实上的沙湖和虚构的沙湖。终于并非事实,仅存虚构。然而明知是虚构都宁信其有。

这便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让体内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骚乱:条件反射般口舌生津、喉结滑动。

恍惚远处有山和塔和葱郁的林带;有爱的拥抱,有喧笑的喜筵;有蓝色的期待和企冀,像空气。

在那里,你看到了历史的空白页;风墙、角楼、西夏王赫连勃勃的宫殿;小鹿般伶俐的公主的颦魇。

人到了生命的极限便会出现,正如临终前回光返照,梦见童年母亲的垂怜。

那就自在地闭上眼睛吧!让沙粒埋住眼皮不再睁开,让幽禁的翅翼破壁腾飞……


选自2010年第1期《西部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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