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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造纸里的苦难回想(彭升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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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2

我本想在这古老的手艺中寻找诗意,没想到,找到的全是苦难。

          ——题记


1


人死后,或遇平时祭祀、逢年过节等,都要点香烧纸。这是中国的习俗或者说传统。在这里,我要说的正是这“烧纸”,我们家曾手工制造这种纸长达四十多年。我们称其为“舀纸”。这是一种传统的造纸术,有的也称古法造纸。按父亲的说法,就是制造烧给死人用的钱。它的源起、历史我无法考证,但从我记事起,这项活儿就一直在我生活的村庄里继续着,它就像是一枚钉子,夯实地锲入村庄的日子和我的整个生活历程。

这是在云南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这是一个被天空和山峰逼进了自己梦境的村庄,这是一枚别在云南的衣襟上的小小纽扣。这里叫六合,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叫这个名,现在看来,它就是天地和四方紧缩下的六合。我的父辈一直生活在这个叫六合的小山沟里,我也一样,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又在这里服务山沟的教育事业。这里土地贫瘠,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有两条河流,牛栏江和文家河,因了山峰的耸立,牛栏江坠入深深的河谷,村里的人只能看着那么大的一条河流,望水兴叹。只有文家河从山上流泻而下,滋润了一片田地。比起周围的其他几个村庄来看,这似乎就是六合的精灵了。于此,村里的人不能指望地里能长出金子来,只有另想门路,赚取一年的零用。而舀纸成了他们的最无奈的选择,似乎也是唯一的选择。


2


所谓舀纸,其手法设备都是极原始的,我想跟蔡伦刚发明造纸术时使用的设备差不多吧,因此一些称古法造纸,一些称传统造纸。下面绘一张工序图来说明其繁琐和冗杂:

“伐竹——把竹晒干——置入塘中——撒上大量石灰——放水浸泡三月——翻洗(洗尽残留石灰)——置入塘中——浸泡一两月(到竹料腐烂未烂样)——抓出——铺入碾盘——用牛拉着石碾子把料子碾细(用时两三天)——放入舀纸专用的槽子——和上仙人掌水(达到一定的滑刷程度)——一张张地舀取——又一张张地叠在一起——用榨把水榨干——又一张张地牵起(二十张为一刀)——晾干——切纸/捆成捆(五十刀为一捆)——最后可以背到街上卖了”。

上面列出的是主要工序,如果算上辅助的活,应该有三四十道工序之多。这项作业有两道工序是最重要的,一是“舀”,二是“牵”,这两道工序通常是一天做到晚,没有休息时间。它要的就是吃苦耐劳,要的就是时间和韧性。

对于一个现代化的社会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多么无奈的营生。在许多人的眼里,这却是一种惊讶,一种古朴的审美,是一个遥远而透着原始味的传说。但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个神话,一个充满苦难的神话,一个谱写着乡民们力与美的神话。你不会想到:在我生活的村庄,九十年代到2005年这段时间,是造纸的高峰期,我做过统计,在我家那个小社上,三十家人就有二十二家人在做着这种营生。现在有的人家已引进了造纸的机器,其生产量是手工的数倍。由于竞争不过,手工人家的数量在逐渐减少。


3


我的父亲是在十多岁时就开始舀纸的,并经历了生产合作化时期,父亲因为会舀纸,可以交钱抵公分。听父亲讲,他那时在会泽的顺马坎舀纸。一年下来,除了交抵公分的,还可以买许多的土豆,偶尔称上些许猪肉,家里的日子在当时还算过得滋润。没想到的是,这门手艺却让父亲做了一辈子,成了父亲的一生最不能承受之重。我的大哥读书和我读书的费用,以及父亲平日里的烟酒茶和家里的其它开销,全都是靠舀纸赚取来的。就是这样一种繁杂的劳苦活,耗尽了父亲四十多年的岁月,榨弯了父亲的腰,榨干了父亲的生活激情和生命的汁液。父亲的头发因此而过早地花白,腰身因此而过早地伛偻,还有父亲的风湿病,手使筷子时的严重抖动,沉默寡言和憨厚木讷,都是舀纸所赐予的。我甚至认为,一个长期从事一项单调而冗杂的苦力活的人,会慢慢地变得没有生气、麻木和笨拙。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他的一生被舀纸所奴役,而我们的成长和他对生活的责任则是使他被奴役的根本,并给了他坚定的信念,同时也维系了他一生的希望。

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跟母亲和我的两个姐姐在碾盘上碾那些造纸的料子,她们不停地用手或脚掀料子填盖石碾子碾过后的空缺,我只是拿根细木棍子或鞭子,跟在牛屁股后面,在牛偷赖时,扬扬手中的棍鞭就行。六七岁以后,除了上学时间,我的任务大多就是放牛割草,我家的牛除了耕地外,最重要的就是用它拖着那个沉重的石碾子一圈圈地绕行,直到把一塘又一塘造纸的料子碾碎。十五六岁时,我也学会了舀纸,并为了自己的学费,和父亲换着作业。每当忆及我童年和少年的日子时,黄牛、水牛、青草、镰刀、背篓、碾盘和舀纸的单调动作被永远地镂刻在灵魂深处,只要我一想到,似乎就有牛叫的声音、青草的味道、舀纸的慢镜头等从灵魂深处浮游上来,撞击我的脑门。


4


在舀纸这项作业中,我必须言及的人还有我的母亲。我认为母亲是最辛苦的。父亲管“舀”,母亲管“牵”,父亲一张一张地叠起,母亲又一张一张地牵开。父亲舀纸不能离开槽子,一天到晚都要站在槽子跟前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母亲牵纸则不一样,可以慢慢地牵,可以息息再牵,可以中午牵,也可以晚上牵。但母亲从未慢过,也从未息过。她的息,就是找猪草,煮猪饲和做饭,只她和父亲在家的时候还得割草喂牛。有时白天碾料子,就晚上牵纸。我在外读书的那三年,是母亲最苦最累的日子。母亲每天睡眠时间竟不到五小时。每晚通常要牵纸到十二点左右,至凌晨三四点时又起床牵纸。天一亮,就要忙猪、牛的吃物,还要给父亲做饭。过度的劳累使她和父亲一样,过早地衰老了。支持她的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为了我顺利完成学业。

我师范毕业让父亲和母亲彻底地松了一下劲。父亲说:“我总算把你盼出了头,等剩下的这些料子舀完,我和你妈要过一点清闲的日子了。”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家停止了舀纸。准确地说,我家是在2002年之后停止这项作业的。时年父亲六十岁,母亲五十六岁。

但一直到现在,在父亲、母亲和我看来,我们家舀纸的事像是一些恶梦。只要一想起舀纸的那些年头,那些岁月,心里冷不丁又是一个寒颤。


选自《延安文学》2009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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