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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老城区中心,现在依然矗立着一座鼓楼。这是一座初建于晋朝,随着历史的尘埃几经沉浮几度沧桑,被不断破坏又不断修复的四层建筑。它雄踞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叉点,端庄,气派。四个门洞如四只深邃的眼睛,以不容置疑的威严日夜瞩目四条大街伸展着的远方。它的额头,分别刻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寥寥数字,就清晰地标明了鼓楼的位置和方向。
很少的几次机会,我登上了鼓楼。环视四周,目光穿越零乱陈旧的建筑,随风晃动的树梢,绿了又黄的田野,却始终无法抵达华岳,伊吾,或者沙漠。它们在我的视线之外,甚至在我的有限的知识和游历之外。唯有祁连山,横在我南望的目光里,久久闪耀着纯粹的雪光。
南望祁连。是的,这是一道历经风雨的秘语,在青砖红漆的门洞上,呈现着一种怎样的苍凉和诗意来。
其实无需登上鼓楼,走在路上,站在街边,哪怕坐在公交车里,随便哪个位置,随便哪样的姿势,只要抬眼南望,一山的雪,一山的光,一山的褶皱起伏,便毫无遮拦地扑入眼睛。来不及涂抹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也来不及消隐去过剩的欲望和膨胀的诱惑,只要那么轻轻一抬眼,一南望,就被托举着蓝天的祁连雪山就把尘世之外永恒的光芒击中,融化。如果有可能注目良久,你会忘记一些被尘世过度渲染的低靡或者亢奋的情绪,心灵会渐渐安静下来,如雪水必经的路上那倒映着白云和苍鹰的湖泊。
二
真正注意到祁连山,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那些绵绵不尽的白雪,一次次清凉着我的目光,我的懵懂的想像。我在我的童年里,有着过多的不可思议和秘而不宣。对于遮去南边遥远天空的雪山,我总是伏在窗台上,双手托腮,以飞翔的姿势去靠近它,深入它,直至目光发酸,眼角渗出泪花。
我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外婆所讲的关于“狼来了”和“毛野人”的故事感到陌生。事实上,我的听话,完全来源于这些充满恐惧的故事。狼从哪里来,毛野人住在什么地方,甚至它们长什么样子,外婆没有明说。但是我依然在看山的孤独和忧伤中找到了答案。它们一定来自雪山深处,浑身长着红色或者黄色的长毛,露出青白的獠牙,会在夜晚侵入村庄,按照外婆不断重复着的情节,叼走不听话的孩子。那样的情节,在外婆的叙述中,低沉,隐秘,而且无可辩驳地真实。
这让我很失望。我无法在短时间内承认并且接受我自己找到的答案,却又不情愿轻轻抹掉恐惧的痕迹。正是这不情愿,让我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始终保持着对它的向往。在我所有的童年的记忆里面,我是它的俘虏,我把我的快乐和忧伤我的奔跑和冥想,心甘情愿被山覆盖,被雪消融,被绵延着的时间之光遗忘。
无数个黄昏,雪山被夕阳染红。南望,目光无法穿越它的心脏,只好徘徊在它光洁的肌肤上。山的那边会是什么?草原,大海,沙漠,森林,或者更大更白的山。我无数次想像,无数次浸润在巨大的疑问之中。后来,在父亲的书架上找到一本缺页掉皮的地图册,才知道它叫祁连山,它的那边是草原。我激动不已,我希望那边是草原。夕阳西下,草原上升起袅袅炊烟和悠悠牧歌,琴声漫过草叶和花朵,牛羊俯首沉默,回味着清香——这是我能想像到的最美的画面。可是,它们被山阻隔了。我至今认为,阻隔是世间最大的诱惑,越是眼前的阻隔,就越感到来自远方的诱惑。从童年到少年,我被这诱惑彻彻底底忧伤着。
三
有一年盛夏,我们背上水和干粮,试图走进这座纠缠了我很多年的雪山。车窗外,街巷、村庄、田野,像时间一样飞逝在身后。在最后的一座村庄里,我们度过一个漆黑寒冷的夜,赶在阳光漫上天空之前,向祁连山进发。直到脚上被锋利的石块磨出了水泡,直到日挂中天,我们依然没有靠近它的胸膛。坐在毫无遮拦的阳光下,看着咫尺天涯的祁连雪山,我们不得不叹服“望山跑死马”的自然规律。
祁连山是有层次的,先是河一样宽阔的石头滩,然后是莺飞蝶舞的草坡,才能见到山头。而这对于雪山而言,不过是一道浅浅的门槛。你得不停地翻越一道道这样的门槛,才能触及祁连山的肌肤。即便如此,它也绝非想像中那样全然被终年积雪覆盖。平缓的山坡上,随着气温的逐渐变低,植被的叶片也依次变窄,变得冷峻和尖利起来。还有岩石,层层叠叠,在必经的路上突兀着,挺拔着。道路弯曲,岩石湿滑,枝叶在天空密布如云。层层进入,便层层迷失。正午的阳光在转瞬即逝的记忆里烘烤着山下的村庄和足迹,而我们已经进入漫长的雨季,无数冰凉的水从枝叶上落下,滴滴深入骨骼。
没有去路,也没有归路,大雨和密林掩盖了我们的方向。我们不停地走,路却像表盘上的指针,绕着一个一个圆圈,最终在一个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岩洞边停下来。寒冷。饥渴。疲惫。和更多的恐惧。它们从传说里一路奔来,还没有发起真正的攻击,我们就已经战栗不已。岩洞成为我们最后的一道防线,不顾一切地次第钻进去。看着洞口一团光亮,我们紧紧拥在一起,传递彼此仅存的温暖和力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雨声变缓。我们爬出岩洞,像聚集了新的热量,经过简单的判断,继续向山里走。在石头缝隙里,我们看见一些陈旧的羊粪。这是一个好消息,至少羊经过这里。我们顺着羊粪的痕迹,坚定地走,至少它们不会把我们带入新的险境。很快,羊粪就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开阔的山谷里。山谷平缓,有巨大的石头被洪水冲下来,像凝固的岁月,沉默在墨绿的草丛里。
雨还在下。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谷里,隐隐可以看见远处的山顶闪现着幽幽的雪光。现在,那光居然遥不可及。在城里,多少次南望祁连,那皑皑雪山清晰可见,纯粹的白的雪光似乎触手可及,甚至不经意间就大片大片地覆盖在心头,宽广,坦率,安静。可是现在,当我们靠近它,它却远远地藏在雨雾之中,不肯留一些真实和亲近给我们。我们站在山谷里,大声喊:“祁连山——”
祁连祁连,连起来说,像是“天”。事实上,它的确是天山,直入天庭的山。祁连是西域少数民族的称谓。是的,它从天上来,沉积了几万年,傲立了几万年,绵延飞驰了几万年,然后以洁白的姿势重回天上。
“祁连山——”寂静的山谷拒绝了我们的召唤,所有的声音还没有抵达雪山,就一一中途而返,湿淋淋地落在我们身上。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缺乏经验和准备的冒险,一次失败的靠近。一个同伴的脚上磨出了水泡,不能走路;另一个同伴淋雨后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在山谷里艰难地失望地行走,最后遇到一个裕固族牧民,在他的毡房过夜休整。次日清晨,雨停了,阳光照在山坡上,也照在雪山顶上。再次南望,祁连雪山依然那样遥远,那样神秘,洁白的积雪在阳光底下闪耀美丽的光环。本想继续靠近,但是看看身边伤了病了的同伴,加上牧民热心的劝告,我最终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顺着牧民的指引,我们下山,渐渐远离心神俱往的祁连雪山。
这是我最初的靠近,也是我最深的遗憾——这绵绵延延,充满诱惑却若即若离的祁连雪山!
四
……南望祁连。
我在我的视野里,以远望的姿势完成着一次次心灵的跌宕起伏,一次次生命的起承转合。
冬天如期来临。树木摇落黄叶,风把雪花挂上枝头。终日的阴云从雪山之上漫过来,在城市里堆积成冰。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我无所事事,躺在走廊尽头那间寂寞的病房里,呼吸着消毒水的气味,数着点滴从高悬的玻璃瓶中徐徐坠落。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注定,窗户正对着祁连山。躺在病床上,我轻易就看见了被树梢、被电线划伤的祁连山。在阴沉的天空下,在偶尔灿烂的阳光里,它把它的雪白它的细腻它的亘古的神话拥拥挤挤地映满整个房间。
我让护士打开窗户,迎接那些冬日的风和雪山的光。风在光里长驱直入,光在风里清纯明亮。它们深入我的脏腑,像温热的水,渐渐融化我的疼痛和我的悲伤。很多次,目光穿过窗户,让终点凝结在祁连山弘厚的雪坡和冰川上。我想到了雪莲花。这是一种生长在高寒山地岩缝中的植物,它的白,它的安静与孤独,成为在寒冷雪山上生存的唯一力量。我相信那种力量是内敛的,坚强的,长久的。一千多年前,一位边塞诗人这样来吟唱它:“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是的,唯有如此冰清玉洁的花朵,才能深藏雪山之中,才能拥有雪山圣洁的光环。那些在尘世里炫耀着蓬勃和浓密的草木,是不是像曾经试图靠近雪山的我,永远无法抵达那样的高度。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无法靠近,并不意味着永远失去。我在凝望中坚守着我的雪山,我在安详中拥围着我的花朵。它们像一道道善良的门,在我的病房里次第打开,我看见清清亮亮的雪光和雪莲遍地开放。
我深深怀念着那个冬季。疼痛在春雪融逝的时候渐渐消失,新的枝叶在窗前随风晃动。我告别病房,走在温暖的街上。阳光从一朵云飘向另一朵云,风从一棵树吹向另一棵树。无数的丁香缀满我回家的路。我习惯地南望,祁连山呈现出它全部的阴柔,积雪的光如母亲的手,轻轻落在城市里,落在我的身上。我的步履前所未有的轻快。
人的一生,好像免不了一些突然而至的变故。就像和我同一个病房的那位病友,他终究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出完最后一口气后,他紧握的手倏然在床边垂落,我看到了他脸上满布着泪痕,似乎许多的遗憾和脆弱被什么洇湿。那一刻,遥远雪山的光芒正荡漾在病房里。我想我是幸运的,在充满了死亡意味的重症病区,我的疼痛和绝望被南望着的祁连雪山一次一次击碎,我嗅到了高寒深处的花朵的清香。南望祁连,心中伫立一座纯洁如雪的大山——我确信,是祁连雪山拯救了我,身体上,抑或心灵上。
五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在不同的版本里,我多次读到这样的诗句。它来自一个四处游牧的民族,来自历史深处潮润的草原。我时常在想,历经无数次的厮杀之后,祁连山下那轮如血的落日,到底掩藏了多少破碎的背影,多少无可回转的安详。
我还得依靠我的想像,来完成对一座山的追问。多年以后,我在雪光映照的纸上,写下这样的一段文字: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血色残阳中,茕茕独立于古城的钟楼上,让瘦弱的目光穿越戈壁和丛生的胡杨,以朝圣者的虔诚注视着幽远似梦、积雪如玉的祁连山。
黄昏的钟声响彻天宇。
四野俱寂。
古老的城楼在脚下冷峻而又凄凉,斑斑驳驳的青石堆砌的城墙和我一道矗立。它昭示着历史的轮回,也昭示着因了苦难的祭奠。而我面对遥远的祁连山,不由重复着胡笳的哀怨和羌笛的柔绵。
暮霭沉沉。我看见牧羊的女子穿过蜿蜒曲折的河道,向着孤烟摇曳的戈壁深处走去,沉默的羊群俯首在她轻轻挥动的鞭影下缓缓移动。通往祁连山的道路,被枯燥的砾石覆盖着,被胡人匈奴如云的马匹覆盖着,被霜雪和低沉的嘶鸣声覆盖着。
南望祁连。冷艳的光辉,高峻的姿态。
飞鸟沿着雪山的根脉,在最后一个游牧部落的头顶久久盘旋,不肯离去。马蹄卷起西风,在沉郁的天际静静流淌……”
我不敢在我的凝望中,重拾那些盛开在历史鞭影下的花朵。我只能在我的文字里,完成一次对祁连山的阅读。这样的阅读是肤浅的,但是唯一的。我理不清雪山之下、绿草之上,那些悲歌回旋的触角,如同站在茂盛的阳光底下,一次次被眩晕拥裹,一次次深陷失去了方向的场景。
那么,何以一个“失”字,就让历史感到了切肤之痛呢?仅仅是“六畜不藩息”“妇女无颜色”么?我问过许多人,其中包括牧羊的老人,深沉的学者,和流浪的诗人。他们给了我不同的答案。那些答案如水草一样,紧紧缠绕着我,很久很久。在这片广袤的河西大地上,祁连雪山意味着一切生存的可能,也意味着一切旺盛的可能。离开了雪水的滋润,这里的草木人畜将失去生存的依靠,失去繁衍的希望。黑河,疏勒河,一条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从祁连山上流下来,经过之处,一片片绿洲生机盎然。隐没在历史飞尘中的那些杀戮、流放、迁移,哪一次不是为了得到或者失去祁连雪山呢?——然而,拨开茂密的水草,我还是找到了另一种答案,它和灵魂有关,和拯救有关。千万年的伫立和闪耀,祁连山已经成为一种精神,一种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中的挺拔、清峻和伟岸的精神。它使卑微不再卑微,虚弱不再虚弱,恐惧不再恐惧,放弃不再放弃,它使那些黝黑的目光变得更加坚毅,那些平缓的脉搏变得更加强劲。
它曾经拯救了我们的肉体。它还将拯救我们的灵魂。
选自2010年第1期《西部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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