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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纱衣,绿罗裙,奈何令我销断魂?”女子对华服罗裙的喜爱和向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五岁时,我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是母亲用缝纫机亲手缝制的。我穿着那条粗陋的裙子,出尽了风头,也成为全村女孩子羡慕嫉妒的对象。
想来那是母亲学习缝纫以来,第一件赶上时髦的作品了。拿今天的眼光审视,它的款式何其简单:一大块藏青色的棉绸布,裁成上小下大的梯形,缝圆了,再安上一条松紧带,便成了裙子。没有一点儿花色,也没有一点儿配饰,甚至连布料,都来自囤在箱子底的陈年边角料。
可那毕竟是一条裙子,整个麦菜岭唯一的一条裙子。
我穿上它在屋后的山坡上奔跑,夏天的风吹动我的裙裾,狗尾巴草冲着我摇摆不定地点头。我感到了最初的得意、轻飘,似乎从此拥有了飞翔的翅膀。整天和我玩在一起的堂姐建华眼睛都绿了,她在她妈面前哭闹哀求,像个芋头般在地上打滚,泥巴唾沫鸡屎沾了一身,也没能打动伯母的铁石心肠。最后,她恨上了我的裙子,赐给它一个极难听却又极形象的名字——鸡罾(囚鸡的竹制品,也叫鸡笼罩)。
其实母亲的缝纫技术真不算有多么好,但是她有缝纫机,彼时在全村独一无二。据说这台华南牌缝纫机与我同龄,来之不易。在物资稀缺的年代,购物得凭票证,大宗的机械指标更是极少。亏得有个亲戚起了作用,排上了号。父母亲付出了一百多元的购机巨款,为表感谢,还隆重地请了一次饭,又奉上了两只大公鸡。
我常常笑母亲太奢侈,那时候家里多穷啊,鸡蛋都不舍得吃,几分钱一个拿去卖,把我养得严重营养不良,却还敢买缝纫机。母亲一本正经:“我嫁给你爸,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还是等你快出生了才实现。”那架势,真比我还叫委屈。童年里,我常常跟着大点的孩子念念有词:“单车手表收音机,嘀咯鞋子(高跟鞋)羊毛衣。”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农村人的结婚五大件。一件都没要上的女人,就叫嫁得屈。
可是为什么母亲什么都没要,偏偏要一台缝纫机呢?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母亲对人生的伟大设计依然令我惊叹。原来,她早看出靠种田改善生活的艰难,想以一台缝纫机为起点,缝出将来的小康生活。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母亲向一位资深的老裁缝华师傅拜师学艺,学费交了,年节也送了,还未出师,师傅却逝世了。梦想折戟,母亲再无余钱继续折腾,加之离圩镇较远,只好带着缝纫机和半拉子手艺归了家。
直到今天,我的睡梦中仍时常出现哒哒哒的缝纫机声,我怀疑,那便是我最早的胎教音乐了。在子宫里,在摇篮里,母亲用机器踩出的韵律安抚我,吸引我。我的摇篮就在缝纫机的旁边,以便母亲伸手可以顾及。我的屁股下垫着母亲缝制的尿片,身体上包裹着母亲缝制的棉褂子。它们粗糙、简陋、远没有精致的样式,却柔软、舒适,足以慰藉我对安全和温暖的需求。我睁开眼来,就可以看见黑得发亮的机身,亮黄的面板,棕色的皮带拉动着机头不停地转啊转啊,旋出一圈一圈白得晃眼的光。冬天,缝纫机边上会有一个暖烘烘的火笼,里面永远煨着一把三角形的烙铁,母亲时不时地取出来,朝着打湿的布料哧的一声熨下去,冒出一股白烟。
母亲没有得到多少师傅的真传。据说,在华师傅病重之前,她还只有打下手的份,于是只好买来一本《服装裁剪》,自己钻研。我还记得,那本布满了解构图的书,封面上是一把特大号的剪刀,锋口张开,仿佛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从父亲的裤衩开始,全家人都当了母亲练手艺的试验田。奶奶穿了一辈子的偏襟衫,师傅没教过,书上也没有,这对母亲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怎么办?她找来旧衣服,照着样子比划,居然成功了。奶奶试穿母亲新做的咔叽布偏襟衫,左右手一齐凑至腋下,将布扣子一个一个搭进扣眼里:“厚实,蛮合身。”她咧开嘴笑,仅存不多的几颗门牙愈发显山露水。
没有幼儿园可上,童年里,我有很多光阴是围着缝纫机转去的。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从抽屉里拿出裁衣的粉笔来玩。这种粉笔薄而扁,方形,手感细腻,与我多年后教书用的圆柱形粉笔很是不同。无人教导,我拿着它在木门上画啊画,很莫名地画出了一个“才”字的形状,隐隐感觉这像个字,当时却再没有能力复制,只好胡乱涂画出诸多类似甲骨文的东西。多年以后,那些“字”还像前朝遗老一般排列在门后,而我也与文字搭上了终身的关系。常想,莫非宿命里确乎存在某种预兆和牵引?
秋天快要来到的时候,村小的民办老师扛着锄头打麦菜岭经过,他要去铲他家田里的草。可是他却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我说:“她应该上学了。”我还那么小,瘦弱、讷言,不知上学为何物,况且比我大两岁的堂姐建华还在家里做着野孩子呢。但母亲认了真,她又一次被自己辍学的余痛碾过,她将那些难过全部踩进了缝纫机里,哒哒哒的声音在麦菜岭的夜空里四处奔突。第二天,母亲递给我一个新书包:结实的深蓝格子布面,周边镶着两条草绿色的花边,长长的带子也是草绿色的,可单肩,可斜跨。我喜不自胜,却不经意抬起头看见母亲眼睛里的某种光芒。
我想母亲是对了,她醉心于一个接着一个地帮我缝制书包。一个比一个精致,一个比一个有花样,我于是兴高采烈地一年一年往深里读去。我的堂姐建华,还有麦菜岭所有的女孩子,都没有背过我这么漂亮的书包。她们不爱读书,一年两年,最多勉强坚持个三四年,都闹着回家去了。多年以后,她们背着孩子回麦菜岭看望她们的母亲。而我,却带着母亲和她的缝纫机离开了麦菜岭。
母亲在城里的家安置好她的缝纫机,这些年,她不做衣服已经有很久了。当满大街时尚洋气,不断变换着款式的衣服迷花了她的眼睛时,她就知道,再没有人愿意穿她做的衣服了。从喇叭裤到太子裤,又从直筒裤到窄脚裤,她是看不懂人们为何要在穿着上反复折腾的。就连她做得最拿手的花书包,在世人眼中也堪称古董级别。她无力阻挡潮流哗哗地一页一页翻过,也追不上时代日新月异的脚步。母亲迟滞下来,她感到了危机与失落。她常常独自一人抚摸着她的缝纫机,仿佛和一个同样失落的灵魂对话。
但是很快,她的缝纫机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孙辈说来就来,母亲戴上了老花镜,熟练地穿针引线,翻动机头,哒哒哒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来。棉质的旧衣服,全变成了一条条方方正正的尿片。我的女儿出生在最热的季节,从未穿过纸尿裤。母亲站在阳光下晾那些洗过的布条儿,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满足。
后来,母亲痴迷于制作鞋垫。那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连父亲也被她调遣号令。衣橱里,箱子里的废旧衣物,悉数被翻找出来,拆的拆,剪的剪,最后还原为一捆厚厚的布。《服装裁剪》的书里,夹着十几种大小各异的纸鞋样。母亲像一只忙碌的蚂蚁,终日踩着缝纫机不放。最后,我女儿拥有了从一岁起直到长大后的各种规格鞋垫。最大的,如母亲三十八码的大脚也可以使用。
现在,这台缝纫机多处油漆剥落,面板上是深深浅浅的划痕,越发显得老旧。更糟糕的是,这台老机器经常出些状况,就像母亲的身体,已经摊上了脑血管硬化等诸多附着在身上的病,时常冷不防用疼痛来强调它的存在。我有意为母亲换一辆电动缝纫机,但她说什么也不肯。
每当缝纫机不好用时,母亲总是戴着老花镜顽强地鼓捣着,直到能用为止。那天我下班回家,又一次看见母亲收起螺丝刀,捶着腰,拍着缝纫机说:“好了,这下总算可以了。”然后她坐下来,哒哒哒的声音再次畅快地流淌而出。我忽然想起许多次她在看过医生后,终于可以高门大嗓说话时的样子。我理解了母亲,不再提买新机器的事。
或许,这已经成了母亲对抗时间,对抗衰老的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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