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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出生在祖先流放地——遥远的中亚碎叶城的李白,五岁时随父亲迁居巴蜀。许多年以后,开元后期,三千里河西走廊战乱频仍,烽火连天,唐王朝的和吐蕃的铁甲马队沿祁连山一线冲突厮杀。李白眺望西北,将一腔苍茫的历史情绪注入到那儿苍茫的地域。幼年内迁时途中的景象太不可磨灭了:关山大漠、雪峰云海、漫长又荒芜的人生旅途……
在中国诗史上,这首《关山月》是一阕边塞绝唱。
这首诗写的是乌鞘岭以西。
还有匈奴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还有意境相互参差错落的两首边塞名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和“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雪山。手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写的都是乌鞘岭以西。
还有凡华夏子民无人不知的王维的恢宏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写的也是乌鞘岭以西。
列车经过乌鞘岭上。
山间孤独的小车站。散落的青稞地。漫坡草场上的一匹静伫的枣红马。随后又是一群不怎么雪白、只是安心吃草、同谁也无关系的羊。雄浑的山势。一片片残雪。有时是大片的皑皑白雪。
列车翻越乌鞘岭要整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车窗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打柴沟小站,两个头发乱蓬蓬的孩子提着水壶跑近车窗给旅客送水。一只小花狗蹦跳着跟在他们身后。没人要水,他们又返回土坎上站着。都只七八岁,男孩子没穿裤子,女孩子翘一对小辫。我注意到女孩子的棉袄是自制的红印花布。风吹着,有零星雪花,乌鞘岭上一年四季老有雪花。那对孩子和小花狗身上,有一种悠远的极寂静的气息。
列车缓缓走着。突然,青青草坡上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紫色野花儿,紫得鲜亮,紫得清新,让人着迷,我始终不愿放开目光。
每次到内地探亲、出差西返经过乌鞘岭时,我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触,潜意识里的一句话是:我就要回到我的辽远的西部了。
雄壮,苍凉,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滋味的亲切感。
在河西走廊西端的疏勒河畔和托来河畔两地,我已生活二十多年。少年时出塞,如今已是胡须茂密、杂乱得如疏勒河滩上的红柳丛了。
世界风库布隆吉尔戈壁南缘,有一条秃光秃光、风化石像褐色鱼鳞片一样的山脉。此山被以前的蒙古游牧人称为依莱柯山,现今蒙古部落已更远地向肃北盐池湾草原和马鬃山地区迁徙去,如今只有汉族移民——乡村耕者和会开拖拉机会说城市话的支边垦荒的农垦战士,山名也就汉化成“截山子”了。“截山子”很形象,表明祁连山伟岸的雪峰到这里终止,再往西只是稍低的“鱼鳞片”构成的荒漠山了。这条荒漠山很神奇。第一,它向西一百多里是莫高佛窟;第二,在它同布隆吉尔戈壁之间是疏勒河,河边有一片在西部罕与其匹的蓊郁百里的原始植被地带——胡杨林;第三,此山虽像大火烧过的焦黑废墟,居然有天鹅和水鸭子在高高的岩洞里筑巢。
我的农场就在截山子下的胡杨林里。那时我并没有感受到西部的什么历史。我每天扛着铁锹去打埂子,去浇麦田水。在冬天则赶着毛驴车拉沙运肥,每天行程有好几百里。每次来回都穿行在林子里。林子里有曾经冒着狼烟的烽火台,但我很少想到狼烟能点火报警;疲惫的时候我坐在毛驴车上也顺着山势朝西看看,但远处的佛洞飞天离我的现实世界是那么远。我戴着阔大的兔毛棉帽,披挂破绽百出的草绿色军大衣,筒着手,大声喝斥着小毛驴让快点走。小毛驴很温顺,我的路很长。在林子里我看见过觅果的小刺猬。那时,我觉得刺猬们的存在自自然然,毫无矫饰之感。
后来我到了托来河边的小城酒泉,编辑稿件,自己也写稿。写诗的时候,我仍然觉察不到西部有什么历史。夜里,凭窗眺望明月照着祁连云海,我这才想起李白的《关山月》,但也总是想起前四句来。“苍茫云海间”,就这么感到苍苍茫茫的。
截山子之南的荒原上,红柳很多。红柳花开的时候我从那儿经过,一路上只感到兴奋,就像经过乌鞘岭看到那不知名的紫色野花的云朵一样。
不知不觉,生命就是一丛自然环境中的野火。
《绿风》诗刊的“西部坐标系”诗栏里标上了我的名字。这很真实。我指的不是我以西部题材发表过许多诗,而指的是我已完全同化进西部苍茫的地域。我崇拜西部苍茫、像人生一样深广的大自然氛围。
我的胡须像乌鞘岭上那个没扣棉袄扣子的野孩子的头发一样乱。当我在伊犁河谷的罂粟花地或在黑河边的大草滩上徒步旅行时,我乱糟糟的胡须上还沾着草屑。我有时在野外过夜。
我相信我绝不自欺,我真真实实地爱着西部大地。我被自己的选择标在西部坐标系上,这很真实。
翻开中国地形图,我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落在三条伟大的线的出发点上。是乌鞘岭。青藏、蒙古、黄土三大高原板块的轴心就在这里。如果从飞机上鸟瞰,唯见这里群山起伏,崇岭叠起,有如海潮横空。
东西部的水系自此分开。乌鞘岭以东,黄河长江东去;乌鞘岭以西,黑河、疏勒河以及更远的伊犁河向西漫漫跋涉。
两种人文景观自此不一样。东部多农田、城镇、石狮子和韵味很浓的文学名著《离骚》、《西厢记》、《三国演义》、《红楼梦》等,西部多毡房和马蹄声。东部的道路上人很拥挤,西部的旅者只感到天高月小。
自然景观当然也迥殊了。李白写内地的诗是“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乌鞘岭是中国大地上的一道摩天大坝,是中国东西部的人文和自然的天然分野。当然,有一条历史的和现实的丝绸之路沟通东西。不过,就我们整个民族来说,走通这条道路的人不多,尤其是过了乌鞘岭不再回头的人,更没有多少。
1987年秋,9月的一天,我徒步翻越了乌鞘岭。这是我的夙愿。我很久以前就决定了,我要亲手采一把我在火车上看见过多次的那种紫色小花。
沿着山坡上羊踩出的羊肠小道走着。牧草茸茸,像是地毯。走进一片木莓子地,木莓子已经熟透,晶晶地红,馨香地甜。陪同我的当地朋友告诉我说,“哈哈”最爱吃木莓子了,它携儿带女地来吃,吃饱了就率儿领女地往洞里搬。“哈哈”是“瞎瞎”的当地土话转音,“瞎瞎”是鼹鼠,因眼睛在白天不好使而得名。“哈哈”吃木莓子的故事令人快乐。接着走进一片花地,凤毛菊、水母雪莲、苔草、秦艽都在开着花。秦艽花蓝色,大喇叭状。我看到每朵秦艽花里都有一只熟睡的小蜜蜂。它们睡着后不会醒来了。乌鞘岭海拔4000多米,天气寒冷,入秋更冷,小蜜蜂在采花粉酿蜜时冻死。这种景象只有乌鞘岭上才有。
在草坡上小憩,躺下,向四野观望。我看见天空向岭外的大地低垂。我强烈地感觉到脚下的乌鞘岭的高度。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叫做人影的事物。天苍苍,野茫茫。
让我突然激动的是,南面远处的玛雅雪峰如一列苍劲峻峭的屏风,如一面如画的墙,如一处伟岸的山石盆景。山岩黛黑,屏的顶部堎增参差,山势在蓝天之渊的背景上异常雄浑壮美。
这样的乌鞘岭以西就是我的家园。我向西走着。
一个娇美的女孩子追随着我。她圆脸蛋,齐耳短发,前留海齐齐地紧挨着眼睛成一条线,占去了圆脸蛋的上半个圆。那双好看的眼睛呼闪呼闪地向我清晰地说着话。
我们手里都有一把秦艽花。小蜜蜂的事迹使得我们同秦艽花深深地接近了。
她正在读历史系。她也同我一样崇尚西部。她说她毕业后一定到托来河边的小城找我。后来我们就在我们的小城结婚了。
秦艽花里的小蜜蜂是不会醒来了。翻越乌鞘岭向西的追求者,向西真正的追求者,压根儿就不愿在追求中醒来。
当年同我野火般的青春结下不解之缘的那片胡杨林,由于兴修水利、疏勒河改道而正在荒芜。1989年春天我重访我的农垦旧地的时候,我看见林子一处处枝枯叶焦,有的地方树干竟像集群的大十字架,异常悲壮。
全球气温升高,群山的雪线上升,加上不科学地超载地垦殖,西部的沙化现象日益明显。这只有沉在西部生活底部的人才清楚地知道。
面对着浩瀚宇宙,生命的野火必须燃得更旺一些。
我看见了许多景致
废墟和葡萄园
诱惑力深深的沼泽
河流因失去波涛而显出智性
满河滩的卵石
满河滩卵石上的花纹
这是我最近写的一首诗:《在秋天我涉过了弱水》。纯粹的西部人这一身份,使我渐渐冷静、深刻。
我已三次拒绝调回内地繁华都市的机会。
“哈哈”们自己理解自己,这比任何别人的理解都有价值。木莓子很甜,馨馨地甜。
走在海拔很高的荒野路,我翻越着乌鞘岭。壮丽的玛雅雪山屏风在我的左前方。历史只遥遥地作了我的背景,我周围的一切都实实在在,是现实。我拎着风衣,擦了把汗。我帮我身边的女孩子拔去她裤脚上的木莓子刺。一路上我们说的话不多,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想着“哈哈”的故事。
以前每次乘列车,都会听到播音员好意的提醒:“过乌鞘岭了,请大家加上衣服!”显然,“乌鞘岭”一词是一个强化象征。乌鞘岭非同一般的山岭,我一直是这么觉察的。
方圆百里的乌鞘岭是祁连山的东延山脉。“祁连山”,古匈奴语“天梯之山”之谓。天梯之山自此而始。向西就是另一种人生领域,“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烈马的视野,骆驼的跋涉地,男性苍郁、雄健的胸怀。那儿的风确实很大。初到疏勒河时,一天凌晨,连队被紧急集合起来,无论男女,一人发一匹马,让分散到黑戈壁上去找前一天晚上被大风吹丢失的两个牧羊的女孩子。两天后,我们才从百里外的一个洼地把奄奄一息、依羊而卧的她们找了回来。
乌鞘岭是一道门槛。
在岭上走时我并没有这种形象的感觉。当时我是在了结徒步翻越的夙愿,还想辨识一下从火车上看到的紫色野花。不过走着走着,寻找那种野花的初衷也就忘到一边了。我感到托儿带女在恢宏宇宙间搬运野果的“哈哈”的可笑。
灌木丛里有许多小动物们的土洞,这其中该有“哈哈”的住房。
我想着:“哈哈”的生存方式是不可改变的。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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