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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长沙只是稍稍一站,便扎到下边,由湘西绕到湘中,为了心中的期待太久的一个目标:隆回。
我喜欢驱车纵入湖湘大地的那种感觉。好像一只快艇驶进无边的凝固的绿色巨浪般的山野里。刚刚从一个毛茸茸的山洼里绕出来,又转进一个软软的深幽的山坳中。好像在一群穿着绿袄的胖胖的大汉温暖的怀抱里爬来爬去。那些从眼球闪过的丛林里一块块黑黝黝的阴影,蛰伏在嶙峋的石头下边苍老的屋顶,似有若无、飘飘忽忽的烟雾,使我恍然觉得梅山教的精髓仍在其间,眼前陡然现出那个此地独有倒翻神坛的张五郎的形象……神秘的湘中文化便混在这湿热的空气里,浓浓地把我包裹起来。我知道,只要这文化的气息一出现,那种古老的生命便会活生生地来到面前。
我的心一阵阵激动起来。
来到隆回,我首先奔着滩头的木版年画。不仅因为滩头的画好,还由于心里一直怀着一种歉疚。
虽然我们为隆回的滩头年画做过一点事——曾将其列入中国木版年画抢救的主要目标之一,帮助他们启动了田野普查,并请深谙湖湘民间美术的专家左汉中先生协助他们编撰了滩头年画的文化档案。这项工作为滩头年画进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起到了关键作用。然而,我自己却没到过隆回的滩头。多糟!前两年,滩头举办年画节,人家还千里迢迢来请我,我却因琐事缠身不得分身而婉拒了。滩头年画的活化石——钟海仙老人,两次托人带话请我去,我依旧未能成行。更糟!
我说钟海仙是“活化石”,是因为一个世纪前拥聚在滩头镇小溪河两岸的大大小小数十家年画作坊,如今硕果仅存的只剩下钟李二家,而且都是井然有序的世袭传承。滩头年画的招牌作品有两种,一种是《老鼠娶亲》,它还是鲁迅先生心爱的藏品呢;再一种是各类门神。滩头的门神别具一格。在全国各地门神的印制中,门神的双眼多为版印,很少手绘,唯滩头是手工“点睛”。我曾看过钟海仙为门神点睛的录像。他手握粗杆的短毫毛笔,蘸着浓墨,在门神的眼皮下边一按,落笔凝重,毫不迟疑,笔锋随着手腕在纸上微微一颤,似把一种神气注入其间。一双大而黑、圆而活的眼睛立时出现,目光炯炯,神采照人也逼人。应该说滩头年画传承了数百年的画艺就保持在这位18岁便成了“掌门师傅”的钟海仙身上。民间的手艺虽是代代相传,然而上辈的手艺好,并不一定准传到下辈身上。全要看下辈人的才气与悟性了。如果下辈的禀赋高,还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后浪高过前浪呢。钟海仙就是这么一位。当时,我知钟海仙老人年事已高,还安排了一位研究人员跑到隆回去做他的口述史,尽可能多留下他的一些真东西。事情是做了。但时不待我,人也不待我,去年十月钟海仙老人辞世了。他会不会把身上那些出神入化的手艺也带去了?这也是我此行的最关切的事情之一。
钟家的老宅子依旧在河北边的小街上。临街的两层木楼,下店上坊。钟海仙的老伴高腊梅掌管着画坊。门口的牌匾是“高腊梅作坊”。这绝不是钟海仙去世后改了字号,而是在上个世纪的极“左”时代,老字号“成人发”不能用了。钟海仙名气大,年画又属古艺,不敢太张扬,便用了妻子的名字为店号。高腊梅是钟海仙一生的画伴。一位个子矮矮却稳重雅致的湘中妇女,生在新邵县高雅塘,自幼随母学习凿花,技艺高超;后与丈夫一同印制年画,又是画艺在身,但如今岁数也大了。我把最关心的问题说给高腊梅:现在谁是画坊的主力呢?高腊梅笑了,指指楼顶,意思是到楼上一看便知。
楼上是典型的手工年画作坊。高大而发暗的木板房内,一边高高低低架着一排排竹竿,晾满花花绿绿的画儿;一边是大画案,一男一女腰间系着围裙,正在面对面印画。房中充溢着纸香与墨香。文人的书房也常常是这种香味。不过文人这种香味清而淡,飘忽不定;画工这种香味浓而烈,扑面而来。印画的男子为中年,女子略小一些。待问方知,女子曾是钟家的帮工,后收为徒;男子是钟海仙的长子钟石棉,原在县自来水厂工作,自小在画坊长大,耳濡目染,通晓画艺。如今父亲去世,母亲年高,当地政府担心钟氏年画一脉由此中断,遂与钟石棉所在单位商议,让他提前退休,享受公务员的待遇,人却回到家中承艺,以使其艺术的香火不灭。
我无意间看到贴在墙上的门神蛮有神气,眼神也活,便问高腊梅这门神是谁做的。高腊梅指指钟石棉说:“他。”我对钟石棉说:“真不错呀!可得守你们钟家的绝技,还得往下传啊。”
钟石棉露出憨笑。我喜欢他这种笑。这笑朴实,踏实,里边还明显表达出两个字:当然!
据说,钟石棉还有个弟弟在县检察院做检察官,也被政府安排回家承艺。原单位的公职和薪水保持不变。有了两兄弟的“双保险”,钟家画艺的传承何忧之有?
隆回的非遗保护竟然如此认真到位又如此专业!
此后,我又到小溪河边去看望金玉美作坊的艺人李咸陆。当今滩头镇开店印画的,除去钟家,再只有这位老艺人了。但他身患重病,见面时坐在椅子上,连站起身也不能了。很热的天,下半身盖一条被单,握手时他的手又凉又湿。他叫人在桌上摆了笔墨,请我留字。我便写了四个字:“画纸成金”,以表达对这位李氏传人的敬意。我更关切的是金玉美的古艺怎么下传。李咸陆有四个孩子,都不肯接过父亲手中的画笔,这是民间文化传衍最要命的事。幸好冒出一位外姓的年轻人,愿意学习李氏的画艺,被李咸陆收为弟子。于是,县政府准备以命名“传人”的方式,鼓励这位年轻人担起历史交接中一副不能搁置的担子。
滩头之行使我颇感欣慰的是,虽然滩头年画和各地民艺一样,皆处濒危;但他们抓住了关键——传承。非遗是一种生命,活态的生命保持在传承中。这就必须有传人。只要保住传人,就保住了非遗的本身。
选自2009年7月21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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