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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父亲苏布亲的独白
那个野性十足的瑙海,是又勒吉额氏族最优秀 的牧羊犬,它有着银河色母狗和黑色公狗共同的支 系血脉,是乃曼部落独一无二的狗种。银黑色绒毛透 出一丝火燎般的光气,眼睛凶巴巴地泛黄,头皮厚厚 地堆在脑袋上,像红鬃狼仰着头不停地咆哮,微尖的 嘴巴喷出白色的哈气。
瑙海看似凶狠,像熊豹一样有嗜血的本性,可那 些狼居然躲避它,会毛骨悚然地从坡底下溜走,拖着 毛茸茸的尾巴向另一座山冈飞驰。可对人和畜群而 言,它的性情温和,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柔软,没有一 丝凶残可言,是父亲苏布亲最亲密的伙伴,与他形影 不离。瑙海从不咬人,从不扯牲畜,它是自由自在的 守护者,在帐篷内外进进出出,无人能阻挡得了。
瑙海的血脉里野性十足,从它身上能嗅出一丝 腥味,每天与狼撕扯,与熊豹纠葛,死心塌地守护着 自己的畜群。瑙海是黏糊着羊水,出生在一个黑色土 洞里的,它从母狗胎里产下的时候就有韧性,父亲从尾巴上把它拎起来,它头朝下吊着一声不吱,是个倔 强的崽子。那时,父亲说,银黑色瑙海品种好,毛片 俊,是烈性的公狗,是能看好牛羊群的好猎犬,在野 性的巴尔斯山上不能没有它。那座山脊背后有一窝 一窝的狼巢,至少有几十个,一次一次挨个儿厮杀羊 群,让牧民不得安宁,从皑皑雪地中露出一个个黑 洞,透出一股杀气和腥味。
那个雪猛烈下着的傍晚,风嗖嗖吹,一只只狼蹲 在山梁上,底气十足地嗥叫,风中传来一丝丝血腥 气,呛得瑙海透不过气来。瑙海拖着毛茸茸的尾巴, 嗅着地上一股腥味,从一个山冈向另一个山冈飞驰, 不停地向畜群周围巡视。它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狼群 吓住,而是向群狼示威,两眼透出一道道凶光。它经 历过无数的血腥杀戮,像褐色雄獐从枪林弹雨里练 出来,不会向狼群畏惧和退缩,那双凶残的狼眼,在 黑魆魆的夜空下透出一丝丝蓝光,仿佛照亮了皑皑 雪地,从地下泛出一股光气,映照着银灿灿的雪峰,映照着反刍的牛羊。狼从山梁上往下纵身跳出,一次 次向冬营地逼近。瑙海“汪汪”吠叫着奔向山梁,父亲 怕瑙海单枪匹马,在狼窝附近巡视会吃大亏,才从黑 魆魆的夜空下,嗤嗤点燃火捻,“啪啪”响两枪,那是 老火棍的震声,无形中给瑙海壮胆,像给它增加了一 股底气,使劲扯着狼群,像熊仰着头向黑兮兮的巢穴 咆哮。那一晚,狼听到瑙海的吠叫、老火棍的轰隆声, 没敢靠近畜群一步,可有几只藏系羊离群,在山梁下 的沟壑里被凶残的狼盯紧,亏了瑙海守护一夜,亏了 老火棍的熊熊烟气,狼才未敢下口。第二天,父亲骑 着黑溜马穿过那座山梁,地上踩满了狼踪,黑兮兮的 洞口从雪中透出,一股血气和腥味直呛鼻子,那几只 羊被瑙海守护得安然无恙。
在大集体的时代里,父亲放牧着生产队的一群 花白母羊,瑙海自然成了他得力的助手,几乎每两年 受到一次公社的表彰。人人都夸口说,队里的花白母 羊群除了自然死亡,未被狼吃过一只,除放牧员精心 保护外,瑙海是主要因素,赞口不绝的是它沿袭了银 河色母狗和黑色公狗的优秀血脉,那个基因在它身 上一点都没变,才被苏布亲驯出了一条超群有本领 的看护狗。那只银黑色公狗不咬人,出色地守护那群 花白母羊,也许在生产队的记录本上载着它的名字, 牧人们心里也铭记着,也许,在父亲那颗火热心里烙 下了印子,是烈性的瑙海帮他消除了狼患,度过了一 个个不眠之夜。也许,有人不会相信,一条狗能震撼 一个村子的人,像一个有名之士铭刻在心灵里。瑙海 守护的时代,牧人们为集体的荣耀,付出了艰苦的努 力,为畜牧生产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为子孙后代寄予 了希望之星。那时,人们热心得像一把火,把自己燃 烧的一颗心无私无畏奉献给草原,在广阔的游牧世 界里洋溢着青春活力,像金灿灿的阳光映射出生机 盎然的光芒。
父亲知道,瑙海的天性依然是母狗和公狗血脉 里流出的纯种血,沿袭了它们家族最优秀的基因,母 狗的机智和灵敏,公狗的野性和锐气,都集中体现在 瑙海身上,它不怕巢穴里虎视眈眈的一双双狼眼,不 怕狼嗥,把它撕得片甲不留,只留下白瘆瘆的骨头, 被白头雕一一啄尽。狼群支撑着强大的巢穴,每年几 十窝狼崽,一窝就是七八只,成了草原的忧患,成了 牧人的后顾之忧。当然,作为有良知的牧人,是不会 轻易去惊动狼群,更不会贸然去掏狼窝,不会去捕杀 公狼和母狼的。在狼即将产崽的季节,它们像猎人一样谨慎布防,更不会轻举妄动袭击畜群,时时给自己 营造安全的环境。可瑙海面对这么强大的狼群无所 畏惧,它居然独立不羁向狼群示威,毫毛未损从狼巢 穴中穿过,龇牙咧嘴仰天长啸,嗅着狼窝的一股血腥 气咆哮。那是草原的一种野性,是牧人具备的抑郁禀 赋,是瑙海与生俱来的本领,是整个瑙海家族遗传的 优秀基因。
父亲记忆犹新的是,老天爷下着大雪的凌晨,他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瑙海不停地吠叫,来回巡视。母 亲说,瑙海昨夜没有安稳过,它凶猛的喉里像扯断铁 链一样吼着,像狼撕碎羊发出嘶哑的声音,像狗相互 撕咬吼了一夜,可没有听见狼的吱吱声,偶尔有黑溜 马的嘶鸣声,在风中打着惊天的喷嚏。父亲起身去看 心爱的黑溜马,不料它被狼撕扯了一顿,后胯被咬充 血,猩红染到尾巴上,瑙海的胸口也被血染红。它伸 着尖嘴,不停地嗅着黑溜马身上的血迹。父亲知道, 那是一匹专吃马的苍狼,是有长鬃长毛的棕色狼,山 上的马被它吃得所剩无几。幸亏有瑙海护着,黑溜马 才幸免了一场杀戮,他才知道,瑙海扯的是那匹眼睛 发蓝的苍狼,和狼撕咬了一夜,瑙海胸口和嘴角都是 血,身上散发着一股股腥气。一般狼无法与瑙海撕咬 和抗衡,那只苍狼比一般狼体格高大,这是瑙海唯一 一次被狼咬伤,但没有被撕破皮肉,也没留下一丝疤 痕,瑙海又一次战胜了狼王的攻击,为草原和畜群赢 得了安宁。
后来,瑙海跟着父亲去临时的秋营地,在下着淅 淅沥沥小雨的黄昏失踪,没有听到瑙海一丝吠叫,没 听到撕扯狼和熊豹的声音,它好像在秋营地销声匿 迹。父亲一直很奇怪,整晚都没听见瑙海在叫,也没 来吃盆里的狗食。父亲知道,瑙海不会这么死寂般的 沉默,它会吠叫,不停地来回巡视,守护自己的畜群, 它肯定出事了。父亲几夜没有合眼,一直听着瑙海吠 叫,直到天发亮。可他守了几天几夜,连瑙海的影子 也没见着。他失望了,他找遍了冬营地所有的牧场, 盘问了一个个过路的人,这条银黑色公狗真的不翼 而飞,好像在草原上绝迹了。他猜测,是一个坏心肠 的人捕杀了他的瑙海,可他知道,牧人是不会干出那 种蠢事的,也担当不起捕杀狗的罪孽,草原上是忌讳 杀狗的,可他也实在没见到其他的过路人,即使有过 路的,也与这条银黑色公狗无冤无仇,更何况瑙海是 闻名全村的猎狗。瑙海的失踪,引起了村里人的忐忑 不安,他们或许认为,冬营地的狼会更加猖狂,会虎视眈眈,会从一个个狼穴里窥视,忽地向呆头呆脑的羊群发起攻击。
瑙海的失踪,对父亲是一次最大的考验,甚至是一次心灵的打击,他面对冬营地一处处狼穴发呆,面 对一只只公狼束手无策、毛骨悚然,他失去了得力的 助手,失去了与狼比试和抗衡的本钱。瑙海的顽强毅 力,牧人是无法相比的,公狼和母狼当然比人的天性 高,有超群的灵性,野性十足地控制着雪壁,没有放 过厮杀雄鹿和岩羊的机会。那道被雪撑起的孤零零 的山梁,几乎是鹰和雕啄食的天葬场,是狼群制造了 一次次血腥杀戮,可狼并没有赶尽杀绝,它们厮杀的 依然是乏弱病残,哺育巢穴里发出吱吱哀嚎的幼崽, 在春乏季节寻食咆哮,把自己嗜血的本性使出来,让 幼崽躲过猎人的追杀,度过春乏的忧患和灾难。
两个月后,父亲从一个猎人口中得知瑙海被捕 杀的消息,憋着一肚火气,不停地寻找那些人,为被 捕杀的瑙海讨回一个公道。几十个清林的农民工,被 一次春末的大雪封住路口后无法出山。他们徘徊在 苍茫的森林里,像迷失了方向,以捕猎为生。瑙海是 被他们的铁丝扣子勒死的,猎人从农民工身下铺的 狗皮确认,银黑色皮毛在他们的行李里,可那些农民 工若无其事地给野兽下扣子,明目张胆地吃风干的 狗肉,还给猎人让了一块骨头,猎人从烘烤的石头上 嗅出一股腥气,狗的一丝味道直呛鼻。他知道,那些 人不是故意捕捉瑙海,是瑙海在林窝里四处巡视后, 套在了他们的铁丝扣子上,饥饿发疯的农民工剥了 狗皮,在风底下晒干了狗肉,装在尼龙袋里透出气, 踉跄着被猎人发现的。父亲得知农民工的住地后,不 顾猎人的阻拦和劝说,向山脊背后的那片林窝驰去。 他骑着马寻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下扣子的农民工, 他们被雪封住了山口,没有找到回家的车辆,临时在 林窝里搭起了窝棚,父亲从望远镜里看见搭在枝丫 上的狗皮,银黑色绒毛在风中呼呼飘起,一股腥气扑 鼻。父亲的眼里立刻充了一股血气,好像映红了那片 林窝,他突然向农民工居住的窝棚上空举起老火棍, 嗤嗤地点燃了火捻,“砰砰”轰了两声,农民工被突如 其来的枪声吓坏,一个个从窝棚里跑出来,有的藏在 树后窥视,有的藏在苔藓下龟缩着。父亲高声呼喊, 说一群无耻的东西,快快还他的瑙海,他们吃了它的 肉,喝了它的血,不会有好下场。那些农民工从林窝 里使劲解释,不是他们故意捕杀的,是瑙海自己套在扣子上勒死的。后来,父亲慢慢走近窝棚,才发现,那 群人真的是走投无路,被大雪困住了,一个个龟缩在 窝棚里,围着熊熊烈火,无能为力地在林窝里耗日 子,等着雪住后再出山。
父亲一肚子的火气发完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 样消沉起来。他不想再看见毛茸茸的狗皮,瑙海飞驰 的影子,依然像鹿犄角晃着,更不想看见民工一个个 腰里勒着明晃晃的铁丝扣子,可怜巴巴被风吹着,被 火炭烤得脸发黑。他从褡裢里掏出羊皮袋扔给那些 人,里面装着酥油、奶酪和炒面之类的食物,也算是 为他们解饥饿之急,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让他们赶 快滚出他的山林,不要再让他看见。瑙海的死因就这 样被不明不白地解开了,可在父亲的心里是一块永 不融化的冰坨,喀嚓喀嚓在耳边时时脆响。瑙海的失 去,使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月不觉间染白了他 的一根根头发,在风烛残年中他依然伤心落泪,那颗 与狼共舞的孤独苍凉的心依旧沉重。
记得父亲临终的时候,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 黑色的深眼窝里滚满一汪汪泪珠,他深深吸了一口 长气,说他夜里常梦见瑙海,在一览无余的森林里飞 驰,穿过被狼穴围困的雪壁吠叫,像熊一样咆哮着击 退了狼群,狼一个个向后退缩,从皑皑的雪地里溜 走,带着吱吱发怒的幼崽,又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挪 窝,向另一座山冈迁徙,瑙海的眼睛里闪着蓝色的光 芒,消失在茫茫的森林里。这是父亲白天的一种欲 望,在梦境里浮现,被他一袋烟的工夫破解了,可留 给牧人的是一种气节和精神,是草原永不破灭的梦 想。
瑙海的守护职责,是草原牧人必须具备的素质, 像候鸟有与生俱来的方向感,是族群中自然赋予的 天性,不然,在恶劣的环境中牧人是无法生存的,被 灭绝被吞噬的可能性时刻都有。
那野性十足的瑙海,虽然被无视草原生灵的人 捕杀了,可它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度过秋营地最后的 时光,像白发苍苍的忧郁歌者孤独伤感,永远离开自 己的冬营地,仍然活在草原牧人的心中,和优秀的牧 羊犬一样,血脉里流着优秀家族的血型,让牧人时时 刻刻怀念。瑙海守护的那个时代,是草原朝气蓬勃的 时代,是牧人扬眉吐气的时代,可它远离我们,仿佛 成为远古的英雄史诗在传颂。
选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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