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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难以厘清对海的感受,这个庞大的事物,时常令我局促,甚而惧怕。海 总是让我想到天空,有一年,一天深夜,和几个朋友在荒漠戈壁游走,繁星 密布的夜空,在远方,以优美的圆弧笼罩住戈壁,这让我觉出天空母性的 气质,博大而又慈爱。而海,总是以不可知的浩大无限延伸。我不知到底想 要感受海的什么。一个深夜,我还是不甘心,想在海边有新的发现,乌沉沉 的世界,一片巨大盲目的黑横亘在面前,除了波澜壮阔的涛声,一切感知 都是徒劳。我要说的是,海是我经验中几乎最难以表达的事物。
多年前,父亲听说我去了海边,在病榻上,用一种深远的语气说:这一 世,我就是没有见过海。父亲没有见过的事物很多很多,这个一辈子囿于 黄土高原的劳苦人,晚年时,我曾带他去过甘南草原、河西走廊。他长时间 坐在车窗边,目不转睛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再之后,似乎很多事物都略 去了,父亲觉得他已看过大山大河,就缺了一个大海。
我不曾觊觎拿任何一张关于海的图片告诉父亲,上面的水,就是大海。
对海最早的认知来源于书本和电影。一 本我记不清名字的小人书,里面有这样的情 景,南海边,保卫西沙群岛的解放军藏在大 贝壳里观察敌情。那个贝壳该多大啊!贝壳 像两扇门,镶着波浪边门框,解放军目光炯 炯蹲守其中,海在虚掩的贝壳外浪花翻涌, 海面上,似乎随时要发生什么。之外,在一个 幽暗基调的外国电影里,高耸于海边的峭崖 上,一个被囚禁于古老城堡的国王,随时要 被人装入麻袋石沉大海,深夜,黑色的巨浪 在峭壁上撞裂,发出巨大的声响,电影里的 氛围令人惶恐。
我 30 多岁时第一次看到大海,我相信, 每个初见大海的人都会惊异于天空下那无 边无涯难以形容的碧蓝,很多人情不自禁想 面对海大声呼喊,但是,喊什么?没什么合适 的言辞供人们对着它呼喊。脱下鞋子,冲进 海,蹲下来,抚摸海水,让回退的海浪在指缝 中缠绕。小心地尝试一下海的味道,海水厚重的苦咸在舌根久久不散,全然不似它明丽 的色彩。那时候,不懂得天高地厚,在海水里 不厌其烦摆弄姿态,让同伴把我和海一起装 进镜头。再后来,看这些年轻时的相片,海总 是那样大,人那样小,或者,人又是那样大, 海那样小,海和人从未融为一体。
在西北,我曾用登顶一座座大山印证我 的雄心,但有一天,在爬一座高山时,我突然 止步,踅下山来,坐在山的对面,久久看它在 云影中的变化,那种有神性的高山是要仰视 的,我突然领悟了古人的话:高山仰止。一个 人到了百感交集的年岁,看到海会怎样呢? 我记起一个年老的兄长,第一次到青海湖 边,忽然跪下,流着眼泪喝了一口捧起的湖 水。那是一面青色的大湖,在干涸的高原上 被叫做海。
法国作家古尔蒙说:“天主不是什么人都回答的,大海也是。”
二
做过一个这样的梦,梦里,我的视线像超广角的鱼眼镜头,大地向两边低斜,我怎 么校正方向,都渐渐走向低的一边。一个奇 怪的梦,大地的倾斜由何而来?我后来不断 朝海接近,仿佛那个梦境。每次去南方,为着 别的,但总是看似无意地就靠近海了。连续 几年,总有些日子,我痴迷于南海边,朋友看 出我命里缺水似的,天天带我去不同的地 方,每个地方,都抵达海边。有一天,我看到 了海滩上晾晒的一堆堆海盐,是我见过的最 美丽的盐,灰蓝的天空下,碎玉堆起的小山。 海水无形的咸,在阳光下,凝结成一粒粒无 可比拟的莹润之物,捏一把,似乎能捏出油 脂。盐,单独入口会遭受唇舌的抵抗,但帮助 别的食物,交织出无上的美味。朋友告诉我, 海边人最喜欢的美味,是把刚从海里捞出的 鱼虾,在开水中一过,只轻轻沾点儿盐水,他 形容新鲜鱼虾沾点儿盐水的滋味:“那真是 太甜蜜了。”咸香和内心的愉悦,交织成的甜 蜜,一种多么异样的甜蜜。在舌尖上放一粒 海盐,我断然相信,盐的滋味也有着万千差 别。
天色未明时,跟朋友赶到海边,看渔民 捕鱼归来。要破晓了,阳光穿过未醒的灰云 朝海面撒下万道金光,海天之间,渔民的劳 作显得匆忙而静穆。几乎无人说话,拉网、开 拖车、收鱼,各自分工精细。一大朵一大朵肥 厚的海蜇匍匐在沙滩上,几个女人抱孩子似 地将它们抱在怀中一一收拢。海平静如常, 只将浪一波波推过来,赤脚站在海中,脚底 的沙一点点泻下去,我感到海的温情。
我的朋友,先辈都是渔民,他的诗文中, 写得最多的是风,海上无孔不入推波助澜的 风。由他,我知道,兴风作浪,对渔民来说,是 个酷烈的词。看着海里泛起的一小排一小排 浪花,他面露忧虑地说,这是白头浪,渔民出 海时最怕看见的浪。“嫁人最怕嫁错郎,出海 最怕白头浪。”我发现了他脸上和渔民一样 的神情,深沉而忧虑,他说,渔民出海捕鱼, 海上的一切难以预料,这是渔民祖辈的表 情。
但是,我也看到,鱼儿沉甸甸地收回,渔 民们扛起收起的渔网,水珠飞溅,他们赤着 脚,脚步轻得要飞,我能看到那姿态里的欢 愉。
海与我无尽的念想,我希望睡着的时 候,也能闻见大海的味道,朋友就让我住到 海边。梦里,海边滩涂上,鲎子藤开满粉色的 喇叭花儿,小跳鱼枕着海螺睡觉。
三
又有缘靠近海,去的是个海岛,心怀激 动。
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从北到南。在飞 机上俯瞰,想起有人说,海南岛像一个雪梨。 在岛上度过几天,我觉得海南岛是南海中一 块雪梨状的翡翠。
被海洋围裹,又恋恋不舍紧邻着陆地, 这样的岛该有怎样的气质!
关于海南岛的“琼”字,会不会也是一个 我这样焦渴的土塬上的人给它的命名?
玲珑而水润,玉一般阴性的气质,我觉 得是深情围裹着这个岛的海给它的赋予。海 水与它的浸染,正如黄土给黄土地的沉积, 粗粝硬朗与细柔明媚完全迥异。
满目绿色,翡翠覆裹的海岛,环绕它的, 又是一望无际明艳的海水,怎不阴柔?在热 带森林,目不暇给的奇花异树,完全出离我 对植物的认知。绿叶云一般厚密,阳光跌不 到地上,地上芳草披靡。我写过一只在西北 绝望死去的狼,一人多高的野油菜花地里, 一只贸然闯入的飞奔的狼,被油菜花绊住、 缠搅,最后在一片金色的花海中死去。一个 悲壮浪漫的故事,是我在山野里的道听途 说,但我着迷于它绚烂的背景。用黄金的颜 色炫耀土地的富有,而在海南,满目都是翠 色的富足,大自然与土地的馈赠格外丰厚。 阔绰的绿叶,层层叠叠的果实。想到西北的 果树迎着一年里唯一适合的季节集体开花 集体结果时,我惊诧于面前一个硕大的炬形 香蕉花序,紧紧包裹的花蕾,一层一层、揭不完的谜底,不断盛开、不断结果。弯垂的香蕉 附身层层排列,最大限度地密集,还有紧紧 簇拥的椰子、木瓜,繁繁复复的槟榔……光 秃秃地附着于枝干的菠萝蜜可以大到出乎 想象,那样大的果实,取食它的果实时,我甚 至想到“宰切”这个词。一定是热带的海洋带 给这些植物独特的生存哲学:子嗣丰盈、奇 形怪状、味道新异。作为植物中最令人称奇 的果实之一,椰子似乎完美地顺从了浩瀚的 海洋:适宜于飘浮的浑圆、坚硬的外壳、丰美 的汁液,足以让它长时间嬉戏于海水。它又 令我想到海里的贝类,柔软的内部强硬的外 壳,以对付外来的侵袭。于是,在中国内地的 南端,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成熟顽皮的椰 子们在海水中随心所欲地流浪之后,成就了 遍布椰树的海南岛独特的风景。我还感动于 岛上的人对它的深情,他们说,无论你走到 哪里,只要看到椰子树的枝叶向你招手,那 里就是家的方向。
温暖、润湿,母体子宫一般,氤氲着海南 岛母性的气息。甚至那盛大的砗磲,贝壳中 如玉的部分,传说也是天长日久在海水中浸 吸了月亮阴性的光辉的缘故。温润的岛,却 生长椰子那样外壳坚硬的果实、木质细密刚 硬的黄花梨,正如琼玉,灵润而坚硬;又如岛 上的人,善良温暖、又倔强柔韧。
在海岛的一个夜晚,窗外一直是海涛 汹涌的声音,我以为海在发脾气,一早跑到 海边,发现,它只是太大了,像个憨厚巨大 的幼兽,只是用一波又一波浪,顽皮地拍打 着岛。我不知道海和陆地亲密过的海滩在 夜里发生过什么,但清晨,在干净的沙滩 上,我捡到了色彩缤纷各式各样的珊瑚、贝 壳……我知道,海里的事物,一定如同我们 在大地之上的所见博大神奇,只是,海的水 晶宫殿深藏在海水之中,那里,有我永远的 遐想和向往。
选自《散文》2014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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