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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论刘志成及其散文创作
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主席、《西部散文 家》执行主编、《西部散文选刊》执行主编, 这些头衔对一个散文家来说,不仅是职 务,也意味着创作上引人瞩目的成绩,而 对刘志成来说,意味的还要更多些。在全 国知名散文家中,刘志成的不寻常首先在 于他的出身———也许没有其他散文家像 他那样,要过饭、下过井、吃过蛆虫、修过 自行车、住过楼梯间、当过三轮车夫。这是 一位出自最下层凭勤奋写作成长起来的 作家,其创作打有个人经历的鲜明烙印, 独树一帜,写出若干名篇,获得重要影响。 这种情况引起人们的兴趣是很自然的,对 他的研究也具有特殊的意义。
一、不折不扣的底层作家
所谓底层作家中,许多只是代言人,但刘志成彻底来自底层。他散文中凡写到自己的地方都是真实的,它们点点滴滴分 散在不同作品中,经过拼接,你会发现这 些经历许多是令人震惊的,超出我们的想 象。事实上,散文家只是人群中数量微乎 其微的一部分,历数一下,古往今来的著 名散文家多出自中上阶层,即使出身农 民,也少有刘志成那样的绝境体验。在中 国,底层是最为庞大的人群,最为大量的 文学题材,在他们中间每日每时生成,却 多不为社会认知,这正是文学的局限。刘 志成长期生活在底层,他的叙事是朴素 的、实录的,尤为可贵。当然,作为作家,体 验不等于亲历,不能要求作家经过一切, 但作为散文家情况又有不同。散文不是小 说,不能虚构,作者的亲身经历如何也就 显得格外重要。毫无疑问,刘志成的创作 是与众不同的文学实践,他对人生经验的 另类描述强烈吸引和征服了读者,也为中国当代散文带来新的元素。
《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 是他的一个典型系 列,其中塑造了作者的早期形象。在作品中描述的那 段岁月里,刘志成靠脚力为生,风里雨里奔走街头, 饱尝一个三轮车夫遇到的辛酸苦辣世态炎凉:领教 过真正的阶层歧视,受雇跟踪过富婆的丈夫,结交过 三教九流,被无端怀疑遭受过监禁,在电棍的殴打下 有过昏迷不醒。我相信,击打他的人,是理所当然把 他视为下九流的,不会想到打了未来的中国西部散 文学会主席,也不会想到这个苦力会把这一幕写进 自己的作品。刘志成回忆这类事时,语调反倒平常, 不事渲染,文字极为简略:被击昏了,躺倒在地,不知 过了多久苏醒过来,仅此而已。换了一位作家,遇上 过这种事情,指定会大书特书,写深写透,可是刘志 成不这样,他往往只是轻描淡写,轻易带过,原因很 简单,他是见得多了,也见怪不怪了。读他的作品引 起的惊讶,有时不光在内容,也在于作者的叙事态 度,我以为这种态度本身便积淀着长期的底层意识, 与文人意识有别,是学不来的。
他的不动声色多表现在描述个人境遇时,写到 他人,则充满激情。《陕北歌悠悠》中,他讲到“文革” 中的讨饭经历,语调是波澜不惊的。那时,村里人大 都吃不饱,家里总有揭不开锅的时候,每到这时,少 年的刘志成就会一声不吭地拿上大黑碗和红柳棍, 步行七八里山路到邻村乞讨。他的乞讨方式是庄重 的,进了人家院子,先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唱几声山 曲,等候对方的施舍。以后,他写到堂姐家的遭遇,笔 端下就难以保持平静了。当时十几岁的堂姐饿得实 在受不了,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婶婶疯了,在村里不 管遇见什么人,都反复询问是否见到女儿,有时茫然 走出几十里地去寻找,村人见了无不掩面。此时,作 者较为详细描述了当时情景,特别写到婶婶如泣如 诉、断帛裂金的歌声,以及孩子们受大人之托监护她 的经过,寄予了无限同情。但即使如此,他的叙述也 是克制的,笔墨有限,未及展开,而且,没有专篇描 述。我揣测,他经历过的事情要比他写出来的多得 多,他是一个不愿意随意展览苦难的人。
刘志成对苦难的写作是郑重的,他最感人的一 些作品,大都涉及苦难,这使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分 外厚重,难以让人忽视。在《殉葬的童婴》和《伤逝的 雪祭》里,他记述过两个孩子的夭折。一个是乡亲家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因被指为狐仙的孽种,被当众架 干柳烧死。当时刘志成就站在观望的人群中,内心的恐惧无从言表。若干年后,他用奇特的语言再现了那 一惊人场面,那个浆水干渍裹身的赤体婴儿,“躺在 干柳上,饥饿已把他锋利的啼哭锈蚀成参差不齐的 音符。那哭音宛若胎芽的气息,微微颤动。婴儿的右 腿肚已被柳枝划破,有淡水浸出,染出来一片狰狞的 仙人掌在干柳上开放”。另一个是他的亲妹妹,两岁 时死于疾病,依风俗,要把她扔到野地里去。那天晚 上,少年刘志成被指派去做这件事,这对他是残忍 的。他抑制着情绪不让自己放声大哭,提着筐子跌跌 撞撞地行走,最后在雪地上用雪盖住了妹妹。隔了几 天,又忍不住寻去,他将她冻得僵硬的尸体掩埋入 土。“那是我至今遭受的最为沉痛的心情,很多年来, 每当想起那片像妹妹的眼睛一样纯净的雪地,我的 心底就有一股积压了多年的泪泉涌淌而出。”在那个 时代的那块土地上,饥饿、困苦、死亡、夭折荆棘一样 丛生,构成刘志成人生记忆中最深暗的部分,标识着 黑色的刻度。
刘志成是尝过地狱滋味的人,《黑色刻度》 里写 到,在生活压迫下,他挖过煤也运过煤,为了多拉一 车煤,曾孤身被塌方埋在矿道里二十八天,陪他的只 有拉车的骡子。起初,他和骡子一起吃树皮和矿渣, 靠喝一点骡尿存活,后骡子无法坚持,翻起白眼,肚 胀得只能四脚朝天仰躺,他含泪割开骡皮喝血维持 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蛆虫和他争食骡肉,他每天靠 吞食大量蛆虫度日,获救时奄奄一息,浑身长满厚厚 的白毛。他的获救是侥幸的,没人想到他还活着。那 二十八天里,他“被黑色包围着,被清冷和寂寞包围 着,被饥饿包围着的我在承受一种游离在生和死之 间的极限忍耐”,以致过了许多年,“那场生命意念与 死亡及死亡笼罩的恐惧的挑战,仍然将我的心划得 短路”———可以说,他在散文里使用的每个词都是他 才有资格使用的,因为他才是过来人。在所有此类亲 历者中,他是唯一的作家;在所有作家中,他又是唯 一的亲历者。
这就是刘志成。尽管他的创作题材多样,但我认 为他属于底层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底层写作多出小 说家,缘由小说可以虚构,能做底层散文家的人是很 少的,刘志成是一个特例。他体验过的生活不是一般 作家能“深入”进去的生活,其中裹携着切肤的痛感, 犀利的质感,真正的绝望与悲凉、茫然与希冀、梦想 与挣扎。故此,读他的作品,和读别人的作品感觉不 一样,他的作品被称为“用血水写成”,是不为过的。 世界上也只有后来成为作家的人,承受过的所有苦难才得到报偿,岁月才不会白白流失。刘志成的出现,是中国散文界的幸事。
二、苦难中的诗意
苦难,是大的哲学命题,也是大的文学命题,它 是人类生存境遇中无可规避的本质属性,具有生命 质感和特殊的美学价值,与文学异质同构。当然,苦 难不等于苦难叙事,底层不等于底层写作,刘志成能 够成长起来,一步步以创作名世,更与他自身具有的 文学品质相关。这里说的文学品质指天然的作家立 场、人文情怀和超越苦难的审美意识。他即使被苦难 包围,也从未丧失过同情心,即使身处物质世界,也 从未放弃过精神价值,即使书写最现实的题材,从未 泯灭过理想的追求,这些素质的综合,使他在散文创 作上异军突起。
观察作品的细部,剥离题材和意识,分析客体和 主体的对应关系,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在文本中不 寻常的存在。在一篇散文的闲笔处,刘志成记述过黄 土沙梁上一窝水洼,毒日头下那水洼已快被晒干,里 面竟然还有两条鱼在游,它们濒临死亡,吐着气泡, 却还在用嘴巴互相碰着,仿佛在互相打气安慰。看到 此景,作者“眼眶潮湿了”,为两个小生命的相濡以沫 而感动。可以肯定地说,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感动于此 情此景,更不会有多少人为两条鱼的死活含泪,而刘 志成是这样的。《祭奠白鸭》是他为纪念两只混进鸭 群的白色野鸭而写。两只野鸭患难与共,当小白鸭被 歹人偷走时,大白鸭奋起扑救,后又为小白鸭守墓, 最后孤单地离开了鸭群。作者那时还是个孩子,他拒 绝了弟弟想吃肉的要求,在父亲诧异的目光下掩埋 了小白鸭的尸体。作者特别写到,当日,大白鸭在外 面哀鸣了一夜,使他难以入睡,被深深震撼。此后,他 竟重复梦见过鸭的叫声,萦萦系怀。可见,这个陕西 汉子,有着常人未及的丰富的感情世界,有着宽厚而 深沉的悲悯情怀,也天生有着诗人的情致。
动物经常出现在刘志成的散文中,比较起来,它 们是比人类的弱势群体更为弱势的群体,因此受到 刘志成的关注。其实,了解一个作家的人道主义,的 确可以去看他对待动物的态度,在这一点上刘志成 表现出他的卓异。上小学时,他在课文里读到屠格涅 夫的《麻雀》,大受感染,“我不禁有眼泪滑落双颊,混 着鼻涕一起淌下了嘴角,而其他同学却一脸的轻 松”。可见,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的一脸轻松的同学 们,后来都没有像他那样成为作家。
刘志成最出名的一篇作品是《怀念红狐》,已被 选入全国中学语文教材。文章写他家曾与红狐一家 发生冲突。母狐狸偷了鸡,人去报复,找到窝,端走了 四只小狐狸。母狐狸一路跟着,凄凉地干号。过了些 天,一个月光朗朗的半夜里,那只红狐带着泪痕在院 里跪下号叫,瘦了很多,关在屋里的小狐跟着叫,响 成一片,母亲再也忍不住,把小狐送出门交给了母 狐。作品最后有一个细节,看似不起眼,却使人难忘, 那就是母狐狸叼了院子里的一只篮子把四只小狐带 走,“我”想阻止它带走篮子,被母亲拦住了。这种细 节的真切中,交织着生活中细密的逻辑,耐人寻味也 触动人心。作品感动过无数人,包括教师和学生们, 究其原委,不能不与刘志成一家人的善良有关。《祭 奠白鸭》里,作者剖白过自己的感情,说长时间里他 一直在捕捉着大白鸭那缕缭绕在乡间的哀鸣,想写 下来,却一直无法动笔。直到五年后的一天,在乡下 的公路上,他看见一个乱发的乡村妇女伏在交通事 故中死去的女儿尸身上怮哭,才忽然回想到并读懂 了大白鸭的叫声,也忽然打通了人与动物间的隔膜, 意识到,他们有着共同的遭际和共同的爱。又说,在 少年 的乡间, 野鸭的叫 声向他泄露 了苦难的秘 密———他思想所及耐人寻味,使人联想颇多。无疑, 他对底层写作的认识,已大大超出通常的视野,进入 一种更广阔的境界。
他的《待葬的姑娘》,将他对人间苦难的深刻悲 悯发挥到极致。这是他的另一篇名作,被各种评论广 泛提及,值得每个人一读。读这一篇时,读者会被带 入一处常人不可到达的旧窑,那里糜烂的草地上躺 着一个病重的瘫女,她是被买来为十六年前死去的 光棍汉殉葬的,但养了半年还没死,遭人嫌恶。人们 可以随意殴打她,她无法反抗,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 声音。作者着重写到,她仍然是有感情的,会为被人 踩死的老鼠落泪,原来那些老鼠是她唯一的伴侣。作 品基调凄凉,令人读后久久不能释怀。这个女孩肯定 早已不在人世,人世间没有几人知道她存在过,唯有 偶然路过的刘志成,把她的样子记载下来,给予她在 天的灵魂一丝慰藉。这其中,我们再次感到了散文的 力量,是散文而不是小说,向我们传达着生活经验达 不到的视界,了解到另外一些人们现实的生存。点亮 刘志成作品的,多是弱小生命或强烈或幽暗的光芒, 他的这些创作使人想起高尔基的 《在人间》,“人间” 在他的散文里扩展了视域。称为散文家,是需要拿得 出一些确实感人的作品的,刘志成在这方面问心无愧。
我还相信,点亮刘志成创作的人文主义光芒,不 仅来自他的个人气质,也来自他的家庭以及他家乡 的那片土地。我们还记得,在面对红狐时,是他的母 亲最先打开门,把四只小狐送了出去;在婴儿面临焚 烧时,是母亲在人群里发出哽咽和恳求的呼喊;母亲 的病多年得不到治疗,当她得知南方发洪水时,却把 刚到手的医药费捐给了灾民。可以说,刘志成的母亲 就是一位不俗的圣洁之人,对他的人格形成产生过 重要影响。刘志成的乡亲们也都是充满善意的,在艰 难中不会忘记互相给予安慰和温暖。他在作品中记 载,小时他去邻村讨饭时,邻村乡亲们也在挨饿,但 总是要从牙缝里挤出一些剩饭剩菜或果子枣子等接 济他,有了他们的接济,一家人才活了下来。刘志成 考取高校时,家里拮据得连母亲的药钱都无处筹措, 他只好瞒着家里压下了通知书。这件事被乡亲们知 晓后,大家披星戴月制作了三天柳制品,换了些钱供 他交学费。读到这些情节,我们就更容易理解,为什 么刘志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少有哀怨与阴暗,为 什么他的作品里永远流淌着浓得化不开的善意、感 恩和博爱之情。
在苦难叙事中,有关苦难表象的书写是更轻易 一些的。出于时尚,一些作家仅仅受到历史理性或批 判意念的指引,便在作品里进行了大量关于苦难的 想象,但只是构成了一组组冷酷的生存困境表象,未 必取得读者的共鸣。他们毕竟缺乏刘志成那样切身 切近的底层生活。读刘志成的散文,我们感受的不仅 有苦难的艰涩,还有下层的温暖、诗意的关怀,以及 生存自身的活力,它们一起构成了色彩繁复的图景, 呈现着生活的本相。那些来自他真正置身其间的生 活的森林给予他的暗示,最终启发了他的忠实的表 达。
三、生命意识的感性张扬
刘志成更重要的成功,是实现了对苦难叙事的 超越。他将苦难转化为人生背景,用以展示人类生命 力的强盛,将创作引向新的深度。这是他探索的收 获,也说明他已具备成为一个重量级作家的某些要 素。
他的自述表明,他看待苦难的态度,不是凄伤, 不是畏惧,不是悲怆,而是渴望,希冀去体验更大的 苦难,“渴望在孤苦无依的心境下,在人生深层的苦 痛中,激发一种深层的使命感,渴望能煽动起我那易于激动的本性的一切苦难”,应该说,具有他这样想法的作家并不多。
最能反映这种意识的,是他的另一名篇《舞蹈在 狂流中的生命》。相信读过此作的人,都会记住陕西 窟野河上惊心动魄的捞炭场面。暴雨滂沱的雨季,窟 野河水汹涌奔腾呼啸而下,下游的农民们则守望已 久,他们不论男女,赤着身子,一次次在水中拦截住 上游卷带下的炭块、灌木和大树,险象环生。通过这 个时刻,刘志成向人们展示了人生的另一种奇观。在 一个令人窒息的镜头下,一个青年农民被巨浪吞噬, 而人们没有去抢救,木然地望着,其中包括他的父 亲。父亲“眼眶里蓄满了两池浑浊的泪雨,但始终没 溢出来,只是默默地站着像雕塑一般”。只隔了一会 儿,父亲便又跳下河,重新加入了这场以搏命换取生 活资源的奋斗。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图景,作者借在场 人之口说明,这个父亲别无选择,他瞬间失去了儿 子,但他必须立刻接受这个事实,把要做的事做下 去,否则,以后就没有烧的了。在那一百多里的沿河 畔,几乎每家都遇有这样的事情,有民谣为证:“哭了 笑了都在庄稼人的脸上,死了活了都在二砍球的河 上……”刘志成告诉我们,不仅如蒙田所说,最古老 和最熟知的苦难总是比未曾有过的新的苦难容易忍 受,而且,生存的法则是高于苦难的。当普遍的苦难 成为一种巨大的平等时,当人们的生存境遇注定要 与苦难相对时,人的生命便只有在殊死的搏击中获 得重生和强大。这篇作品,完全超越了对底层民众不 幸遭遇和磨难的一般同情,进入一种庞大的人生寓 言。
研究刘志成关于苦难和生命的观念,也许是了 解刘志成及其创作的关键。他同意这样的说法:缺乏 苦难,人生将剥离全部光彩,幸福更无从谈起。他“企 图让灵魂栖身苦难之地,体验生命中那种最无奈和 最深刻的苍凉,注目人类的大苦难”,从而获得更强 烈的文学使命感。我认为,形成这种意识,与他的成 长环境与文化背景关系重大。他的家乡陕北高原冷 荒冷凉、封闭贫穷,“翻了架坷梁拐了一道弯,满眼都 是黄土山”,但那里的人民朴实坚韧,热烈达观,创造 了丰厚广博的黄土文化,其重要特色便是一种来自 生命力坚韧和高扬的雄浑,它影响刘志成甚深,成为 他散文的基色之一。
在《沙柳,蕤蕤在生命的高地上》里,他盛赞过家 乡处处可见的沙柳,它们生长在沙丘上,惯于抗逆, 越压越旺,在一片荒漠中郁郁葱葱,带有神秘的凄凉,又“让人倍感生命的庄严与神圣”。在《行进毛乌 素》里,他突出描写过沙漠中的一棵老树,它曾被一 座沙丘穿过,树干折断,仍然顽强地从折断处伸出新 的树枝,日久变得上粗下细,倒栽一般,使人惊异。多 篇作品里,他介绍过故土自然环境的恶劣,但从未流 露过一丝一毫的嫌弃,却充满了对家乡的挚爱与自 豪,因为那片遍布沙柳的土地生长着西部的文化精 神,教他如何面对艰难和苦难,给予他最重要的人生 资源。
实际上,刘志成散文的内涵与风格特色,都鲜明 地体现在生命意识与生命张力的形成上,这的确可 归因于陕北文化对他的长期熏陶。他从小喜欢听书、 看戏、唱歌,那些饱含西北元素的艺术后来直接浸润 了他的创作,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民歌信天游 对他的影响十分显著。
陕北是民歌的海洋,从刘志成记事时起,信天游 的歌声就从未间断地环绕着他。“无论是站在高山 头,还是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里,或者行进在一马平 川的大路上,到处都可以听到顺风飘来的悠扬歌 声”,而刘志成自己,也是一个痴迷的歌手,在《陕北 歌悠悠》和《一条歌的河流》两文中,他深情地追溯了 自己与民歌的不解之缘。他是那样热恋着民歌,认为 自己血管里流有民歌的血浆,他曾长期坚持收集民 间散落曲目,不顾拮据自费出版民歌集;也曾在一个 酒摊场上,以粗犷的歌喉打动了一个女子的心,这个 女子后来成为他的妻子。
歌声带给他什么?这是只有他才能说清的。信天 游的传唱之境,是广阔无垠的黄色高原,它千沟万 壑,连绵起伏,而苍凉、宏壮而沉郁的信天游,正是陕 北人民面对黄色高原的感性抒发。许多年来,刘志成 在信天游里穿行,“揣摩着它在壮美或悲怆里引燃的 浩瀚与纯净的艺术之光,它被高山和历史孤立的生 命诗性,它在现实泪影里燃烧的理想欲望和永恒的 精神意念”,他把那片土地上人们的生命喻为燃烧的 大火,把他们的歌声喻为供这大火熊熊燃烧的木柴 和河炭。此时,歌声是乡人们的血气和魂魄、尊严和 奋斗。一句话,信天游的歌声正是底层人们生命力感 性张扬的表征。
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刘志成的散文 中,永远具有“苦难的味道、欢腾的味道、挣扎的味 道、奋争的味道、黄河的味道、黄土的味道”,因为它 们本身便具有信天游的魂魄。刘志成一半是作家,一 半是歌手,你分不清他到底是为歌而作,还是为作而歌,唯有一点是肯定的,正像他的歌唱一样,他的写 作也是“俯瞰大地、仰望苍天,唱给世间万物,唱给自 己的心灵”,他从事写作,不是出自名利的需要,而是 出自感性生命自由呼吸的需要,这样的作家是可为 的。
所以,他的作品里,经常出现信天游粗犷、辽远、 悠扬的曲调,不少使人神往的歌词由他亲自采撷和 披露。他许多作品的文体中,也分明可以辨出信天游 的韵味。和通常散文体不同,它们的词句往往富于动 感,色彩鲜艳浓烈,来得突兀而醒目,具有“迸发”的 力量,这正是信天游式的表达。他的写作永远是饱蘸 深情而不是为文造情,永远是厚积薄发而不是随意 而至。他的写作是北方的,也是民间的,既无“小女 人”的矫揉,也无“大文化”的迂阔,淋漓发挥了西部 散文的雄风。
刘志成自己就是一曲信天游,他性格朴实、豪 爽、仗义、善良,喜欢脱得大大咧咧地睡觉,喜欢叫 几个朋友炒一碗咸菜买一瓶劣质酒喝到天明,喜欢 沙哑着嗓子吼唱酒曲。他是百折不挠的,穷困时期, 曾连续欠过房东四个月房租,被迫当过一次“枪 手”,事后却后悔不已。他住大通铺、吃方便面,五分 一角地节省,却敢倾囊而出购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 作品集。写作曾使他养活不了家,终使妻子带孩子 含泪离开了他。以后,他去做苦力打拼,才将妻儿接 回身边。他具有传奇色彩,更是一个具有酒神精神 的作家。
酒神精神是尼采所倡,刚好也是刘志成创作个 性所在。尼采认为,人生虽有其悲痛的方面,而且这 悲痛是深沉的,但是欢乐比悲痛更深沉,一个人倘若 有健全旺盛的内在生命力,他是不会屈服于悲观主 义的,他召唤艺术进入生命的冲动,把艺术视为生命 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身形而上的活动。刘志成处理 底层和苦难题材的立场也是如此,这使他的创作如 呼啸的山风、骤起的雷鸣,不同凡响。
当然,他的作品并不是每一篇都成熟,也存在粗 糙之作、肤浅之作,可是他若干最好的作品,是真正 有血有肉、感人肺腑的,成为新生代底层散文文学的 代表作。往往,底层被认为是“沉默的大多数”,没有 话语能力,难以进行自我表述,只能通过知识分子叙 事完成,成为“被言说的他者”,而刘志成打破了这一 格局,他是“言说的主体”,进行着“大多数”的表达, 而且赢得了成就。他崛起的意义就在于此。
选自作者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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