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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萨克河岸的早晨
一缕淡蓝色的炊烟升起。空气里突然多了一层玉米、白菜、蜂蜜一样的气息。
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春阳,划破云流,轻装上路,飞翔的姿势大有王者的自信。扎萨克河像一条银光闪烁的缎带从村庄的西边穿过,布谷鸟的婉啼、燕子如约的盘旋搅动着咖啡般浓烈的清新。风化了的河岸如沉默的老者,啜饮着岁月残存的寂寞。
风驮来了绵密的细雨,鄂尔多斯高原从干裂中润醒。几多暖意拂过来,田头地畔就人如蚁涌。农人们忙于耕耧耙种,一种希冀在心中成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在土地中发芽,又在土地中扎根,延续一代代的梦。每一垄土地都是他们汗水与梦想的延伸。
在飘着淡淡的牛粪味儿的村口,路边儿的一排排大叶杨、田埂上的一棵棵柳树、河岸的一簇簇芦苇迎风摇曳,像宋词的意境排着长长的队伍。远处起伏的黄土塬上有黑影移动。近处是土墙斑驳着琉璃一样的光。稀稀疏疏,宛如情人的呢哝……阳光越来越眩目,人与物的轮廓渐渐清晰。驾着骡子车赶早的汉子,牛高马大的身躯与乡村的朴素融为一体。骡子拉着车走着,车轱辘发出吱吱咛咛的声响,将力之美与声之韵展示得爽快淋漓。土源那头传来悠扬的蒙古长调,宛如一排鸽哨冲天而起。宽阔的音域在田野上回旋,歌声加浓了漠野的清新,浪花般一脉一脉涌动过来。河岸早晨的寂静在消融。消融……一个个烟囱,宛如士兵操演列阵。集团军的阵容释放着刺破青天的豪情。
扎萨克河岸的芦荟从河的上游一直漫向下游,如一痕墨迹,渲染了远处的沙丘,打扮了近处的水色。树们洇出一片风骚的绿意,仿佛要流进人心里来。野花无名,近的怡神,远的心醉,两岸绝唱浮动。速生杨刚长出的叶片像蝉翼,嫩绿泛亮,也有一些嫩黄的。略显不胜风力的模样。高大的树冠上鸟穴凸现,沿穴鸣叫的鸟儿,憧憬着一条流浪的路。蛙,一声声地鼓噪,泥土里的种子惊醒……万物都在春天里骚动,都在阳光下欣然袒露着希冀。
圈养的羊,把草间过去遍地抛撒的故事掷远了。那些羊,那些吃饱了的羊,无事可干,懒洋洋地卧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倒嚼,仿佛一个夕阳下的老人,梳理记忆的呓语。小羔羊从石槽上跳上跳下,它们撒欢、顶架脸上的表情如玫瑰绽放,接近圣洁。有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它们的妈妈,空气里托起了婴儿一样的亮啼。家鸡们自由自在地在草滩觅食。有好斗的公鸡在为妻妾成群而争风吃醋,互斗得头破血流,身上的羽毛在阳光下化为耀眼的金币。给农家的生活裹上了一层神秘。
静静的凝眸。像鱼一样鼓动着两腮。有人陷进了扎萨克河岸的天籁之音中,仿佛镰刀插进了稻,浪船儿伸入了波谷。伫立在河岸的几块石碑前的我,默默如老僧入定。抚摸着记载着幕幕人生与自然之歌泣的石碑,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敬畏在我的心中缓缓升起。
小河秋夜
蛙鼓激昂,硬梆梆地在赛乌素河道上弹跳,惊起了枯草丛中一行炭墨色的归雁。雾轻拂着盘树的虬枝,有叶片在轻轻飘落。空气中浮动着秋果的馨香,宛如少女的气息,草根的气息淹过来。两岸秋虫弹奏着与陶醉有关的音符,新月在云隙间穿梭,清辉如泻。河水低吟浅唱,撕破了秋的清冷,带着梦想渐行渐远。草地上铺满了洁白的羽毛。草立风中舞蹈,俨然一幅鲜明生动的风景画。
晚风徐来,轻轻地滑过树梢、草尖,树们、草们就腰脊闪晃,摇曳着缥缈的梦,深入夜的激动。浪花舔着凝重古朴的堤岸,弹奏着清纯的音符。还有鸟儿的鸣啾与狗吠、牛哞、羊唤一起喧响,构成了草原的绝唱。
干旱的鄂尔多斯高原,竟然有一条赛乌素河流淌得那么欢快,那么轻盈,薄薄雾气氤氲,清丽的水质充盈着泥土味道花草味道,岁月沉淀或酿造的味道。依河而立的我,与河水对峙。夜已凉了,河水的心跳,一次又一次向我淹过来……河水是母亲身上的一条血脉。风将那首血色哀歌带向遥远,慷慨悲凉惆怅谱成逝落的吟唱。梦幻交织,甜蜜升腾。……河水金子一样迤逦,依然闪着金色的光,闪着金色的迷茫。
两岸茂密延绵的红柳,烂漫成了火焰,尽情燃放,昭示着生命的倔犟与执著。走进柳林深处,愈显幽暗朦胧。空气中没有干涩的气味,一呼一吸极为舒畅。远离尘世、喧嚣、浮躁的河及河的气息,被月光镀亮,又被夜黑覆盖。
星星点点灯火亮起,夜格外的寂静。归牧的牛羊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阵阵急促的蹄声奏出动听的诗行。劳作的乡民们也陆陆续续地收了工。黄土小路上,熙熙攘攘,荷锄背草、扛袋提筐,男男女女的脸上都挂着一串串晶莹的汗珠,闪耀着远天的星光。额头的皱纹,刻着信仰的图腾。丢失的梦,我终于在赛乌素河畔上拣回。我看见了庄稼站立的高度……
一天的忙碌与疲惫终于划上了句号。汉子们乐颠乐颠地坐在自家的炕头,爽朗的笑声比春天的青草还要鲜嫩。宽敞的高门宅院,富丽堂皇,雪白的灯光展开了一片丰盈家园。一个个勃发的面容,一张张脸上堆满的幸福正在越过秋夜的目光与河的喧响,像粮食的清香蒸腾。乡民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以及直面温存的甜蜜,亦如幽深的古井掀起波澜,清越而且悠扬。秋夜,河声浩荡的秋夜,写满了充实、平凡、恬淡、温馨的内容,写上了水声的内涵。河岸依然古朴而遥远。
罩在水声里的赛乌素河岸涂抹上了浓浓的秋韵和乡情。夜意渐凉,我贸然走进一户蒙古包,主人的豪爽好客,宛如大漠上的炎热烫人。黄灿灿的炒米、奶茶摆上了餐桌;酥油、奶皮摆上了餐桌。手扒肉的奇香在屋内搅动,主人十二分的慷慨以及席间歌舞,像他手中的洁白哈达一样诗化。酒不醉人,醉的是乡情与故里。我飘飘欲仙,心境像空气一样透亮,在河畔,听水在旷野破空鸣啭。
赛乌素河岸,古风犹存的河岸,生长粗犷、生长豪放,也生长长调的荡气回肠,我感受到了另一种清丽与透明。
朝拜成陵
鄂尔多斯高原乍暖还寒,迷蒙的风尘中消融了深冬冰雪覆盖的素装,淡淡草色提炼出春天晚来的主题。灰黄的苍穹下清晰地裸露出成吉思汗陵园轮廓,三座蒙古包式的宫殿突地而起,明黄的外墙,朱红的大门,金色的琉璃宝顶显得格外空灵、雍容、典雅、雄奇和庄严。陵园内,参加查干苏鲁克大祭祀的牧人正在顶礼膜拜,向一匹虚幻与现实之间游走的白色骏马,向蒙古民间传说里的天马神骏萨尔乐的化身顶礼膜拜。马是蒙古人的图腾。而成吉思汗更是蒙古民族的精神脊脉。大汗禅封的骏马,精神崇拜的偶像,天驹轮回转世,在草原上代代相传。
成陵宫殿中,傲然屹立的一尊成吉思汗汉白玉雕塑,释放着从蒙古草原、鄂嫩河畔走出的这位巨人叱咤风云、震撼世界的王者之气。这只马背民族的苍狼,为一统天下,奠定元朝伟业立下赫赫的功劳,谱写的英雄史诗彪炳千秋。我的目光抚摸一件件、一枚枚被时光镀亮的珍贵文物展品,如同亲抚历史:成吉思汗凭借铁骑和手中的长矛弓箭,降服了西夏,灭亡了宋朝,攻陷了金国,西征了花剌子模,驰骋亚欧、非洲,所向披靡,先后有40多个国家,700多个民族部落归附,开创了人类有史以来世界上版图幅员辽阔的最大帝国。这种气吞山河的浩荡神威,哪路英豪能敢与之匹敌?草原是生命的摇篮,草原繁茂了北方民族灿烂的文明,滋养了蒙古人的奔放、剽悍、侠骨、智慧和豪情。如今,游牧生活的图腾崇拜还在,一个王朝、一个帝王、一个英雄豪杰初创的辉煌如同漂泊在长河中的浪花已不可窥。这些蒙尘的细节,让我的心隐隐有些疼痛。隐隐有腾格尔深情、嘶哑、苍凉的歌声飘来,歌声透出的茫然伤怀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弥漫在我的心头,把我罩在另一种苍凉里:曾经“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早已成为永远的缺憾,草原美景只能在追忆的心境、文字和媒体中,阅读与欣赏。远离草原的本色,我只好把玩一种失落。
流沙般的岁月使英雄远去,草原远去,尽留下一地惆怅与叹息:那些生性残忍的斧头砍倒了一棵又一棵绿色的生命,斧头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湖泊干涸,原始的丛林消失,野生珍奇消失,留下的是空旷、苍凉、粗糙、浑浊。牛羊怀想草地,草原感念狼群,蒙古长调流溢出了叹息无雨的日子,灰黄的天空变成永恒的背景,坚守母地的牧人心情沉重,开始背井离乡。在真实的苍白和虚弱里,蒙古民族的图腾在哪里?蒙古人的选择定位,繁衍发展的空间在哪里?
查干苏鲁克大祭祀缓缓落下帷幕后,仰慕成陵的目光与追寻探访的脚印交织成一种喧闹……步出成陵的路上,我向一达尔扈特人询问草原的情景,他的蒙语中参杂着生硬的词汇,不伦不类,我目瞪口呆,吃惊不小。蒙古人濒临丧失自己的母语。我想起了报端上读到中国多种民族语言告急和蒙古文字、呼麦演唱、牛角管、蒙古长笛演奏艺术也都出现了危机的消息。据悉,世界上近六千种语言正以一种加速在消亡,时至今日,大约已有三千种语言濒临灭绝。任何一种人类文明成果的消失不亚于一个物种的消亡。苍白的叹息在苦苦中挣扎,亲切的蒙古语言文字和艺术难道眼睁睁地从草原上消失?
我知道地区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不朽话题。“鄂尔多斯的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是早期人类文明发祥地之一,北方少数民族早期活动的历史舞台,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融合之地。”鄂尔多斯博大精深,在群狼号野的黄土高原上,苍狼文化的积淀像青铜一样厚重。马背民族的剽悍血液给这块土地注入了强悍的基因,浓郁的民族和地域文化积淀厚重,影响深远,早在17世纪就诞生了三大蒙古族历史名著: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十善福白史》、罗卜藏丹津《蒙古黄金史》、萨冈彻辰《蒙古源流》。继前贤之后,在近代史上还有以贺希格巴图为代表的一批诗人和作家,这些民族的精英们为传播中华历史文化做出了宝贵的贡献,令人钦佩和敬仰。
在浮华庸俗的背景下,有一种浮躁的情绪依然将那些震撼人心的辉煌搁浅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这种荒芜撞入我眼帘的时候,我的心更疼了。原初的勃勃生机已枯萎成岁月的叹息与无边的沉默。他们能知道吗?精神阳萎者会有雄性的骄傲吗?颓废和沦丧是不是民族的悲哀?那些麻木的表情是否听到哀痛的声音?一代枭雄的那种世不可挡的锐气和霸业精神在子孙的血脉承传中到底还有少?马背民族还能继续延伸自己的影子吗?这种莫名的惆怅一直在我胸中奔涌,乃至撞击着我的心隐隐生痛。草原兴衰与荣枯,深沉而耐人解读。我们的生存意识、环保意识是不是已被扭曲?我们的良知是不是已经完全泯灭?谁还在企盼着草原成为原始的茂密?我祈祷草原保持人与自然的合一和谐,让许多生命长叶、开花、结果,我渴望让牧人重新回到欢聚温馨的家园中,生活如长调一样高亢,如酥油一样润泽。
草原无语。陵园内的苏勒德旗杆直指天空。
选自白才散文集《一个人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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