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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 直 在 想 六 十 多年 前 的 那 场 离 别———当 歌乐 山 在 傅 抱 石 眼 里 渐 行 渐 远,他会有着怎样的心绪?
自然不得而知。
那是巴渝的十月天。暑热已是强弩之末。但偶尔也会像聒噪的老鸹一般在 金刚坡的悬崖上盘旋。被夏天日头舔过 的楠竹与芸豆杉,头端还有些焦枯,一派 绛黄,倒像明代文人画里常用的黯淡色 泽,装点着一个破碎河山的世外气息。只 是初秋的歌乐山难以捉摸。一场冷雨下 来,顷刻便有入冬的寒凉,草木瑟瑟,全家院子里那棵百年古银杏的叶儿会迅速 褪去碧翠,开始向着金黄艰难跋涉。而 雾,借势而来,像一队队倾巢出动的轻骑 兵凶猛地漫过山峦与沟壑;更像出窍的 灵魂,去意彷徨,充满一种世俗的忧伤。 有那么一瞬,歌乐山在世间有了短暂的 消失,至少,被撕作了许多奇怪的碎片: 雾的暴力强大无比———那么轻薄无形的 东西,竟可不费吹灰之力抹杀了一座山。
此般景象会再一次令傅抱石目瞪口呆么?
会的。
我相信他是带着满腹疑惑顺江而下走向南京的。以后,在他远离重庆的岁月,他一直都像个用功的学子在试图解答这些疑惑。
八九年后,已是全国闻名大画家的他,完成了 著名的作品《歌乐山之雾》。画,立轴,由着山势升 腾,巴渝古风盎然。山下,墨色松柏如冠,笼罩蓝衣 歇脚人、挑担人与路边的茶馆酒肆;山腰,裸岩百尺 千仞,岌岌可危。天梯如虹,向着不可能的高度攀 援。偏偏有抬滑竿者与坐滑竿者赫然存在;山顶,并 非仙境,仍是巴国的寻常天地,薄田、疏木、青瓦房。 而关于雾,画家不着一墨,它却像幽灵一般萦绕于 松柏间,徘徊于天梯上,与山涧的湍流共飞溅。它无 形却磅礴,轻盈又尖锐。它是天地间最真实的谎言。
显然,傅抱石一直都在被这种谎言所迷惑。他 想以歌乐山之雾为媒介来达到对巴渝山水的破译, 对重庆的破译。可惜,被称为雾都的重庆天生就喜 欢作弄人:你以为接近答案了,它其实早就像一条 狡猾的鳗鱼,“滋”地溜走。所以,傅抱石也只能站在 他的《歌乐山之雾》面前,怀想一个湿漉漉的世界, 一种巴渝决绝的温柔。
这 样的 怀 想 似 乎 绵绵 无 尽 期 , 以 至于 他 在 1953 年与 1954 年间不断画出 《金刚坡山麓》、《全 家院子》等一系列与歌乐山有关的作品。可见斯人对巴渝的岁月有着致命的惦念。也许,他一直都在想:告别的手怎么放得下来呢?
二
2012 年岁末,我攀三百梯、下金刚坡,回旋于 高店子街与小天池,奔走于歌乐山的阴阳,只为寻 得傅抱石在这里曾有的寓居。问了数不清的路人,皆不知。最要命的是,竟无人清楚傅抱石为何许人 也。在金刚坡下一座栽有两棵银杏树的岗亭边,我 问一位 20 出头的警察同样的问题,他瞪着一双青 春无敌的眼睛领导般地告诫我:大画家怎会住在这荒郊野岭?大画家会住在大别墅里。
我戚戚焉。细数数,从 1946 年到如今,才半个世纪过去,一些经历那个岁月的人还健在。但已有一把无形的刀,把我们与这个城市的过去分割。我 们患上了集体的健忘症,该死的健忘症。
傅抱石是谁?郭沫若曾说:我国绘画,南北有二 石。北石即齐白石,南石即傅抱石。其实,傅抱石在 中国美术界的地位不仅是他可与齐白石、徐悲鸿、 黄宾虹、潘天寿等一干人齐名,更在于他是中国画 的拯救者———“新山水画”的代表。曾经,几千年毫 无创意的因袭,让中国画渐成一潭死水。在一些死 守勾皴点染程式的画家手中,中国画不再是艺术, 而是规矩与帮派,成为一种江湖;不再是爱情,而是 权贵们的风雅。
而傅抱石便在这暮气沉闷的画坛上当了一回 偷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用微弱的光去拯救了画 坛。当然,他的举动不会是小心翼翼、轻脚轻手的。 这位南昌城边修伞匠的儿子,其草根身世注定他会 豪放地去解决人生的许多问题,包括艺术这桩事 儿,尤其是他痛饮了高度酒之后。
能想象他被酒精燃烧后的情形吗?
那时候的他已不是在作画,而是以少年的痴狂在与纸、笔、砚、墨缠绵、舞蹈、绝斗。他是情人,更是 勇士,在锐不可当的冲锋中,他把中国画传统呆滞 的勾、皴、擦、点染抛弃,一气呵成创造了散锋乱笔 的著名“抱石皴”。这是一场大无畏的革命———突破 了中国传统美术体系中对“线”无条件的千古膜拜 与愚忠,突破了千篇一律线描程式带来的老朽气 息。它打开了一扇窗,让中国画在另一股清新之风 中,逃生。甚至,重作青春。
三
倘若告诉你,让傅抱石占尽天时地利,使其画 风变得“磅礴大气、流畅淋漓、空灵多姿”,开创他 “抱石皴”之路的福地并非它方,就是重庆的歌乐 山,你会很吃惊么?会陡然回身去庄重地再端详一 番那座一直被你忽略的渝西第一峰么?无疑,歌乐 山也算名声在外。但那种名声总与血雨腥风联系在 一起。有位诗人写道:“歌乐山的云很凉。”凉飕飕云 下的歌乐山似乎总在上演一场又一场的人间悲剧。
这是对歌乐山多么深的误解啊。这座山虽不敌 天下幽、天下秀的青城与峨嵋,但自有它的个性魅 力。歌乐之名,据传是上古的大禹在此宴请诸侯、享以歌舞而得来。它是娱乐之地,欢喜之地,充满着世 俗的诱惑与感恩。如果说有些山属于雄性,属于激 荡、振奋、阳气冲天,要去担纲大任。而有些山注定 有着这般的宿命———阴性,充满文艺范儿、神秘而 深邃;有些山总是穿梭着来去匆匆的政客,有些山 不过是徘徊一些诗人与少女。由此看来,抗战时,歌 乐山驻扎了郭沫若、冰心、臧克家、傅抱石等大批著 名的作家、艺术家也绝非偶然,因为歌乐山很凉的 风或许不太适合硬心肠的政客久呆,倒适合文人骚 客亘古的多愁善感。
傅抱石享年 62 岁。其中有 7 年在歌乐山的金 刚坡下度过。7 年超过了他生命十分之一的长度, 更凸显他生命辉煌与天才的高度———从 36 岁入渝到 43 岁返回南京,一个男人荷尔蒙旺盛期所应有 的激情,一个艺术家该有的爆发力,歌乐山都赋予 斯人。傅抱石的创造力不可遏止,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切都在喷礴而出:《万竿烟雨》、《长干行》、《丽人行》、《屈原》、《琵琶 行》、《山鬼》、《九歌系列》、《兰亭修禊图》 等大批代 表作源源不断地问世;在重庆、成都还举办了像“壬 午重庆个展”这样影响中国国画史的大型画展。这, 就是被中国美术史家们津津乐道的傅抱石“金刚坡 时期”。它的闪亮与荣光,不仅属于傅氏个人,不仅 是对彼时灾难深重的国家有着莫大的安慰,更对整 个中国画的发展有着山高水长的建设意义———
只是当年傅抱石的艰辛我们常人又怎能体会? 傅氏不过文弱书生一个。敌寇逼近,山河破碎,他要 扶老携幼地逃难,还要维护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尊 严,其强大的意志与周全不得不令人惊叹。好不容 易辗转千里来到重庆,却又迫于敌机轰炸的威胁, 拖家带口转移到乡村,租歌乐山金刚坡下的一户农 民茅屋为居。那旧时代川渝的农舍可想而知———竹 篱笆抹上黄泥筑就的土屋已年久失修,冬来风袭, 夏来闷热,无窗,室内潮湿、阴气逼人。人在这黑咕 隆咚的空间里,唯靠房顶几片亮瓦渗进的光线来摸 索前行。居此陋室,能苟且偷生也就罢了,而傅抱石 却要在国民政府政治部三厅工作之余、在中央大学 教书之余,发奋于丹青,突破前人的桎梏,绘自由之山水,这该是个怎样的人啊—
傅氏曾在自己的一幅画作上题到:余以艰苦之 身,避地东川。岳母李太夫人俱来。战时一切,均极 激荡,而我辈仍不费笔墨丹青,所居仅足蔽风雨,所 衣皆丁丑前之遗,真如大痴家无担石之储也……
每读此寥寥数言,我都端然而坐,穿越暖气充 足、腊梅飘香的 21 世纪的居所,去遥想当年金刚坡 下那对画家夫妇的境遇。仿佛,就见着那个被我们称着大师的男人在寒冷无比的黑房子里如何搓着 手跺着脚,以此取暖。他实在不适应巴渝山地刺骨 钻心的阴冷冬季。但他仍把全家用作吃饭的小木桌 一次次举向门口,就着唯一的光亮与数九的寒风痴 痴作画。
我还见着了大师的妻子,那位叫罗时慧的女 人。她出身于南昌城的大户人家,眉眼间似乎有着 无尽的娇弱与愁绪。事实上,她却何等果敢与强悍, 具有何等的现代意识,堪称独立女性的先锋。即使 在乡野荒村,这位傅抱石曾经的学生仍是把自己收 拾得优雅、漂亮,站在院坝里举手投足一点也没丢 弃女艺术家的范儿。深冬里的棉旗袍丝毫不妨碍她 矫健地行走在狭窄蜿蜒的冬水田坎上。只需稍稍拂 一拂旗袍,她井里打水、生柴灶、煮甑子饭、照顾一 群孩子也都样样利索,把异乡困苦的日子过得云淡 风轻。她还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丈夫画画前, 她在旁抻纸磨墨,自谑“磨墨妇”;丈夫画毕,她指指 点点,做一个诚实的评论家。她就这样高调做妻子, 低调做人,委实聪慧。
不知为什么,我好艳羡这对在凄风苦雨中相依 为命的夫妇。无论外界怎样,他们的爱、生育、创造, 样样都不放弃、都没耽搁。他们那样幸福,尤其是他 们相视一笑的时候。因为那一瞬他们都深知对方的 幸福所在,并能彼此分享。罗时慧这样来形容傅抱 石作画时的状态:“他习惯于将纸摊开,用手摩挲纸 面,摸着,抽着烟,眼睛看着画纸,好像纸面上有什 么东西被他发现出来似的……忽然把大半截烟头 丢去,拿起笔来往砚台里浓浓地蘸着笔往纸上扫 刷。”
不仅如此,傅抱石对老天爷安排他与歌乐山水相逢,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引古人石涛诗自比:“年 来我得傍山居,消受涛声与竹渠。”他把寒舍称为 “金刚坡下抱石斋”。以浪漫之笔描写自己的居所 “左倚金刚坡,泉水自山隙奔放,当门和右边,全是 修竹围着,背后稀稀的数株老松,杂以枯干。”他还 美滋滋地说:“确是好景说不尽,一草一木,一丘一 壑,随处都是画人的粉本,烟笼雾锁,苍茫雄奇……”。
于是,在金刚坡山麓,许多农民总见到被他们 称为先生的那个人,时而在森森苍松下呆坐,时而 在山泉池塘边连流。他们会嘀咕,这个长衫布鞋、干 干净净的先生得病了吗?怎么跟一个青春崽儿谈了 场绝望恋爱那般,有点不管不顾的疯疯痴痴?…… 傅抱石自得其乐。他着长衫子的瘦弱身影风一般地 拂过那些寂寞山野,形象地注解着辛弃疾的那句 诗:“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在他眼 中,歌乐山慷慨又诚挚,亦师亦友,甚至情人。人生 得一知己,足矣。而他,得到的竟是一座山。
是的,歌乐山改变了他———如果说进山时他还只是国内优秀的画家;出山时,他将成为大师。
而歌乐山仿佛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等待一 次狭路相逢与惺惺相惜。等待一个艺术黄金时代的 横空出世——
傅抱石“金刚坡时期”最好的三件作品为《潇潇 暮雨》、《万竿烟雨》、《大涤草堂图》。从中皆可看出 歌乐奇异山势与诡谲多变的万千气象对画家的影 响。比如,他会从屋后的几棵苍松,悟出散锋用笔的 画法。从金刚坡一带乃至巴渝山形特有的肌理产生 对国画传统皴法的质疑———
传统皴法主要是来源于对北方裸露山岩的表 现。而歌乐山这样的川蜀山势,松阴蕨被、绿意森 然,又总被云雾缭绕,属于“没骨山水”,更神秘与虚 幻,哪里是国画传统的“斧劈皴”、“披麻皴”能去表 达的?傅抱石便像一个好奇心极浓的孩子,干了儿 童都会干的事,尝试以新手法来描绘自己发现的 “真山水”,使日后影响画坛的“抱石皴”渐显雏形。
还得要说一说歌乐的烟雨、歌乐的雾,这些巴 山上花朵一般的东西,它们的绽放,最易惊动艺术家们的灵感。它们一次次出现在傅抱石的作品里, 像交响乐中令人陶醉的复调,成就其诗意磅礴的 “风雨山水”样式。傅抱石有些绝望地明白,灵魂这 东西,他有些管不住了,它变作一匹野马,追逐着歌 乐烟云上天入地去了。
这是一种福分哦。他和妻子相视一笑,歌乐实 至名归———还有什么比得上一对有信仰的夫妇更 快乐的人呢?
四
写这篇小稿时,我曾为两个标题纠结:《一位大 师的歌乐山》,或《一个人与一座山》。而最后,我选 择了后者。这缘于我对大师这样的称谓愈来愈不待 见———它已形容可疑,甚至泛滥成灾,安在真正的 大师头上时,怕是亵渎了。奇怪的是,竟有直觉感到 天上的抱石先生也赞同我的选择———在恢弘的大 自然面前,谁又敢称大师?
他与歌乐山,缘定三生,是天雷勾地火,是相看 两不厌。是给予与付出,是彼此共赴永恒。歌乐山成 全了他、升华了他。而他手无寸金,唯有赤子之心与 挥毫不止———让歌乐山水凝固于画纸上,以巴渝的 情义,呼应天堂。
这便是一个人与一座山的故事。未见得是传奇,却有一种深情令人动容。
也就是在 2012 年的年末,我终于打听到傅抱 石在歌乐山金刚坡旧居的下落。可惜,已拆。从全家 院子对面往里走,再无崎岖小路通向当年的“抱石斋”了。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工地,犹如波涛汹 涌的海洋在淹没一切,包括我们对过去一些人一些 事的惦记。
站在这无边无际、海洋般的大工地上,我试图 以抱石先生的角度去望一望金刚坡。晃眼瞧,歌乐 山的烟云开始有些熙熙攘攘了。好忙,只争朝夕,仿 佛那里是人潮涌动的街市。往深处看,它却更像沉 默大山的一种语言,掏心掏肺的、平庸唠叨或怪异 发声的,需要人去聆听……
选自重庆《妇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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