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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妇(王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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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2

      她们红脸膛,大脸盘,手脚粗壮有力,头发里有麦秸或糠。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就似物理书上所说的那种永动机——世上没有永动机,但却有永动机似的农妇。


           ——题记


      生来当农妇,不知是幸运抑是不幸。在我们的那个村庄和附近的一些村庄,生活着许多农妇。她们红脸膛,大脸盘,手脚粗壮有力,头发里有麦秸或糠。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就似物理书上所说的那种永动机——世上没有永动机,但却有永动机似的农妇。

      农妇,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人们把一边生儿育女一边下地生产的人称作农妇,也自然把待嫁闺中的闺女们称作准农妇。我们村的女娃们,由于将来注定要在本村或本村以外的村庄当农妇,所以,少女时代的烦忧多感极易消逝,像傍晚的雷雨,只那一阵就过去了,而后是结婚嫁人,是无穷无尽的农妇时光。

      喜庆的锣鼓敲响,闹心的唢呐吹响,发育成熟的女娃就要踩着锣鼓点进入夫君家。夫君家也是一家农民,有熟悉的猪羊需要去喂,有熟悉的灶台需她们去伺弄,因而,她就自然而自地,不会啼哭失去娘家寻温暖,也不会哀叹夫君家的生活艰辛。

      女娃们婚后要紧的是生活,而不是浪漫,所以,夫君选女娃们也大概是相似的眼光:要性情温顺一点的,要手脚有力气而且勤快的,模样不一定漂亮但肯吃苦干活,吃饭不挑拣而且粗粮细粮都能咽下,十指不一定“纤纤”,但拿针走线干得来——这样的“选美”标准就苦了那些模样清秀、杨柳细腰的女娃们,这样的女娃勉强被一户婆家容纳,也会满腔怨言:唉,娶一个贴到墙上的美人,以后的生活有得苦呢。

      女娃们一旦进入夫君家,就得立即给夫君家带来变化,炕上的席子要光,院子里地里要净,一日三餐灶火要准点,大人孩子穿衣要熨贴。如果一户农民娶了新媳妇,家中还像过去软不塌塌,村邻们就会叹气:唉,这户算是完啦,进了新人还是过去灰眉土脸的熊样呀。

      男性的农人干的是有数量的活计。农忙时他们流汗活受,农闲时他们聚众聊天拉呱儿,喝酒闹事,给四平八稳的生活带来一些波澜。而农妇则不然,她们是永动机,得全天候发动,一刻也不能停歇。在田地里,她们与夫君干着同样的活计,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公婆和孩子,公婆脸上有了阳光灿烂,她们就笑一笑,否则就低眉顺眼,一个劲地干活,手不停,脚不闲,但嘴不能多说,祸从嘴出,是出闺娘家时,娘拉着手给她们上的最重要一课。

      女娃们进入夫君家,洞房火烛,经受了初房的撕痛后,就撵走了少女时代不时游过的丝丝浪漫,代之是漫长的承受。她们孝敬公婆,呵护孩子,对于朝夕相处的夫君,只知他是白天的劳力和夜里的伴,至于爱和不爱,她们来不及细琢磨。农妇们偶尔聚到一起说话,大多也是家里地里的事情。

      一年中收麦和收秋是最忙的季节,也是考验农妇“实力”的季节,尤其是收麦种秋,农活安排得像打仗一样,生活的一切进入倒计时,收割、打场、耕耙……一环扣一环,一码紧一码,直到平展展的镜面似的田地中拱出了绿生生的玉米苗,才能坐在田头出匀一口气。谁家如在活计上慢一拍,一年都要被乡邻挂在嘴边耻笑。

一年中最苦的也是麦收季节。火辣辣的五月,大地像个大烤盘,太阳往大地上落火。城里人可以躲在房里开电扇或空调纳凉,乡下人可不行,大片的麦田又不能搬进电扇房或空调屋里,所以,裸裸地暴在阳光下,汗水从他们暴出青筋的额头上涌出。农妇们平时把自己的身体裹得较紧,在热季也难得开放开放,只穿着一件同男人一样的跨栏背心或者短袖褂子。姣美而肥硕的乳房在衣服里抖动着,映射着太阳的光芒,也映射着夫君的眼睛。阳光晒红晒黑了农妇们的皮肤,使她们丧失了细皮嫩肉,因此,她们就十分地喜爱孩子,尤其是那些女娃,女娃们细皮嫩肉的,就是她们待嫁闺中的模样,不过,并没有哪位农妇会为嫁到夫君家而后悔。

在我们村庄,没有嫁娶的男女叫做还没有活人。谁来到这世上,不想活一次人呢?

      时光匆匆,农妇们渐渐进入老境,也渐渐熬至“享受”的份儿上,不用再下地,只在家中干一些能干的事。她们的额头的皱纹深,头发花白,被儿子的孩子们喊作奶奶,孙子给她捶背,孙女给她倒茶,这是农妇一生中最惬意的时间。夫君的火暴也平坦了,躺在身边就像一个婴儿,农妇就不必像年轻时紧防他火山爆发似的骚扰自己,日子过得像明镜似的。虽然,农妇还思挂着田地里那一垄垄玉米和一垄垄麦子,惦挂着要灭虫锄草,也只是惦挂而已,儿孙们不再允许农妇去下田干活,怕受邻里耻笑。

     大多数农妇一辈子干活,倒也体格健壮,吃糠咽菜,不会荣幸那些富贵病。人至极年,大多无疾而终。人将离时,往往有些预感,就一反常态,唠唠叨叨向儿孙,尤其向儿媳妇讲自己当年的事体,话多饶口,故事也相似,孙辈们听不上几句,哗啦,鸟一样飞到外面去了。只有儿媳极不情愿地听她重复唠叨,直到有一天早上,早饭也不出来吃,儿媳进屋去唤她,唤也唤不醒,才知农妇已驾鹤西去了。

      料理完农妇的后事,儿子们也会想娘。老大往往会说:“咱娘虽受一辈子苦,但是过了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也没白活哩。”其他儿子附和着。

      农妇躺在田地里的坟墓下,不会听到儿子们的交谈,如果听到,也一样会认为自己在人世没有白活。


      原刊责编:张森

      选自《散文》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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