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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
他们是有意躲避在这儿的,他们故意将自己遗失。
这些浑身长着弧线的石头,每一个都是这么巨大这么从容,简直犹如小半块天空。每当山风吹起,耸动的赤松就成为他们身上的毫毛。
他们是有意遗失在这儿的。神仙力士在搬运他们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云层的缝隙,从而幸运地落了下来,落到了他们的梦境之中。
不愿意赶赴天边去做冷清清的星球,不愿意流放大海去做孤零零的岛屿,那些地方责任是这么沉重,而他们的生性又是这么活泼,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地将自己集体遗失。
他们在这里打堆嬉闹,互相袒露出自己最喜欢的心情:或是晾晒自己硕壮的肚皮,随意吞吐山涧的云雾;或是鼓成一只巨大的木鱼,聆听属于自己的梵音;或是把乳房举到半空,让闪电啜吸大地的汁液;或是互相摆成争斗的姿态,玩一场激烈而柔和的游戏。
他们终于在一个叫作“太姥”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和梦想中的家园。他们的遗失可爱而又美丽。
尤其不愿坠落于人间红尘之中,那里的五彩斑斓的花蛇会以霓虹灯的方式死死地缠绕他们;也不愿被贾宝玉衔在嘴里历经一次悲惨的波劫,那样,所有的山溪都将变成眼泪;只愿意遗失在一个叫作“太姥”的地方,恣肆地演绎自己的生命,无拘无束,尽情尽欢。
他们是这么顽皮,顽皮得山花四季绽放;他们是这么热闹,热闹得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就喜欢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展现自己对生活的全部理解和全部爱慕。
有时候他们也会发出声音,那就是一只松鼠不小心拨动了他们身上的毫毛,让细细的松针颤动起来,发出诗歌的声响。
“绿雪芽”古茶树
一定是年龄搞错了,你只能是一位少女。
你是那样地纤纤玉立,柔情万种;你每一个笑容都带着羞涩,一有清风吹过,你头上戴的雪白的茶花就抖动起来;你甚至都还没有发育充分,你胸脯上至多只是两枚春天的蓓蕾。
你怎么能是“福鼎白茶”的始祖呢?你怎么能有千岁呢?你的身躯和容颜都属于嫩绿的初春,就凭你漂亮的名字“绿雪芽”,你也决不会超过十四岁。
现在,你侧身站在几块巨石的怀抱间,半抬起脸庞看我,你看见每一架数码相机都是这样害羞的吗?
我们互相对视。观察一个少女害羞的神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绿雪芽,我此刻才忽然理解你保持青春的奥秘,你永远十四岁的神奇,我现在相信,只有一个永远用羞涩和爱慕的表情打量世界的人,才会永不衰老。
愿意你长长久久地以蓓蕾的姿态与我对话,让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在黄昏的紫砂茶壶里,每天,与一位蓓蕾般的少女说上几句情话。
无名潭的倒影
看她在这么真挚地赞美着别人,我很羡慕。
她赞美树,树在她的心胸里,是黛青色的;她赞美天,天在她的怀抱里,是天青色的;她甚至赞美飞过林间的一只小鸟,鸟羽在她的瞳仁里,永远是彩虹的碎片。
她没有自己,也不想去寻找自己;她是所有人的影子。
白天,她用自己全部的心胸,说别人的好话。
我每一次想好好地凝视她,却每一次都看见了我自己。
只有到夜里,她才是她自己的。只有到了那个时辰,她才有可能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如果那一刻,有一条小小的鱼儿甩动尾巴,碰到了水草。
“太姥”的取名
应该感谢东方朔和他的那个优美的梦境。
我相信,在那个梦境里,雪白的月光,一定亮如水晶;所以他能够透过婆娑的树影,看清楚一个女人,那女人正在向自己悄悄走近。
那柔和的朦胧的身影,有点像少女,却更像少妇,再看,又像是母亲,甚至是母亲的母亲。
东方朔在最雄浑最彪悍的大山里,看见了一个柔美的女性。
女性,是这座山的精灵。
于是他听见了来自女性的问候,这问候竟是如此柔情:路走多了脚掌痛不痛?饿了吗,需不需要一些果子当作点心?或者,是不是想躺在柔和的月光下,在一首摇篮曲里闭一闭疲惫的眼睛?
东方朔以前见过“山鬼”的图像,那少女充满野性;但是,在当夜的梦境里,他只感受到慈祥的母亲。
东方朔受汉武帝之命,为天下名山命名。他走了很多很多的山,但是没有一座山,能以这样轻盈的女性的脚步,走入他的梦境。
早晨,东方朔惊醒,母亲连夜的问候变成了几声鸟鸣。东方朔即刻题笔,把“太母”改成“太姥”,并且把这座最雄奇而又最温存的山,列为天下三十六名山之首名!
我相信,东方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眼角边,一定已是泪水盈盈。他想起了自己是一个儿子,他渴望奶水、摇篮曲、母亲慈祥的眼神,以及来自母亲的永不消失的爱情。
真的,天下最雄浑的山,都是由母亲分娩的,或者是母亲的母亲,甚至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一线天”
不必去埋怨大山,怎么就敢把我们变作一条又一条的蚯蚓;只要天上还存在一线光明,我们就愿意侧起身子扶住山壁艰难前行!
即使把腹部收紧再收紧,依然会传来石壁与肚皮摩擦的轰鸣;即便把身体佝偻成一个难以忍受的角度,“卡脖石”仍旧会擦过你不敢喘气的脖颈!
其实,把人生中的一段收缩成蚯蚓的形状,没有什么要紧;其实,人的脊椎骨之所以有弹簧的脾性,就是为的与生活的重压相拧;其实,我们在选择进入“一线天”之前,就早已下定了“鸡蛋碰石头”的决心!
其实,我们是有底气的;我们在心跳最厉害的时候,也明白我们始终拥有头顶的光明;如果没有天空提供一线光明,我们靠什么去战胜地心?
空中的支援果断而又及时,只因天与地的眶距十分接近,取把尺子量一量,其长度,也就是一条蚯蚓!
认养一棵太姥白茶
“认养证书”可以在绿枝上悬挂,褐色的豆饼需要在根部轻撒;也可以把路过的一缕山风拍在手心,拍成一朵朵雪白的九叶茶花;也可以将贤志法师的加持酿成阳光,为我认养的这株茶树披一袭袈裟。
一切是这样的自然:沿着茶的醇香,我们走进了佛;沿着佛的指引,我们融入了茶。
“一○六”号,我认养证书的编码。从此,我有了一个终年念诵的童子,能把我八方漂泊的心,在太姥山的深处,酿成一部佛法。
从此,每年“清明”过后,我都能收到来自太姥山的牵挂;我的那位拜佛一年的童子,每年都会通过紫砂茶壶的小嘴,轻声询问我的困倦的心,是不是,依然洁白无暇?
夫妻峰
用一种最经典的姿态表现红尘,哪方的石头愿意担此重任?
一转眼,我就看见了你们:女子挺拔,身高一筹;男子弯腰,低首欲吻。
我在名山大川阅遍“夫妻峰”,而太姥山给出的如此的造型,却是闻所未闻。
一般而言,山高的地方,都会有溪水出面理财;当然也可以想见,男人坚强的屋宇,全是靠女子支撑。
只有太姥山的答案,如此精准。
我相信,风雨再大,也不能破坏这种格局;雷电再狠,也击不败这样的一位男人和这样的一位女人!
每一回仰望太姥夫妻峰,我都会感受到太姥娘娘的聪慧过人。事实必是如此:一个稳定的结构,才能造就一种不必看破的红尘!
“丹井”
她先是用这里的水植茶,后来又用这里的水炼丹。
她并不是为这里的石头操心,这里所有的石头都奇异而平安;她并非为这里的树木浇灌,这里每一株树木都滋润而强悍;她来自红尘弥漫的人间,所以她知道人间有太多的疫疹和温寒。
她甚至能从一只黄莺的叽啾声中,听见山外疫儿半夜的哭喊;她甚至能从溪流的喘气声里,听见天下母亲悲伤的呜咽。
“绿雪芽”茶叶就是这样发明的,太姥娘娘终于遂了心愿,她能去山下摆一个免费的茶摊;疫儿的哭声就是碰上一只茶摊而断流的,一种茶冲泡出了五更的平安!
此后,太姥娘娘又到这里汲水炼丹,并且羽化成仙。其实我知道,她走到天上,并非为了使自己永生,只是希望视界由此更宽,她想在每一朵云彩的底下捕捉哭声,她可以委托每一阵风,都去摸一摸天下孩童的额角和脸蛋。
一种精神,羽化成仙。
我知道这里经常天降甘霖,那是因为,九霄云外,又有了一个新的茶摊。
原刊责编/曲圣文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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