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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嫂名叫雪莲,一个好听又高 洁的名字,她高挑的个子,白皙的 皮肤,声音响亮,做事泼辣,无论夏 冬,天还不亮,全院二三十口人中 她总是起得最早,呼儿唤女,挑水 推磨,像只报晓的雄鸡,于是小院 从静谧中醒来,开始又一天的喧 闹。
堂嫂生养了一儿三女,她每天 非常忙碌、劳累,但总能听见她大 声的说笑。记忆中只有她家没有主 要劳动力,只是在过春节时,一个 身材只及她肩膀,皮肤黝黑,五官 极不匀称的男子在她家出入,院里 有人称他老杨,我们喊他老杨哥, 他也时常来我家串门,说话声音细 微,听上去似懂非懂,说话不及三 句,他又离开了,过会儿他又来了, 次次都如此,每天也不知来多少 次。那时我年幼,觉得此人怪怪的,与堂嫂走在一起,极不般配,像她 带着的孩子。等到稍懂事时,才知 道那个男子就是堂嫂丈夫,外地 人,在西昌铁厂工作。
堂嫂在包产到户前四年就搬 出小院另修了新房,她的旧房仅有 半间转阁和两间厦子,五口人和猪 牛都挤在这里,实在没法,就将不 能拆走的半间转阁兑给了她叔子, 拆走了两间厦子,又购置了木材和 瓦片,硬是新修了四间土墙房,她 是第一家从小院搬出去修房的。老 杨哥没有回来,她又要请人,又要 煮饭,又要养育四个孩子,时时见 她忙碌的身影,晚上全院就她睡得 最迟,早上却起得最早。
包产到户后,各家自行安排农 活,她儿已停学,学会了耕耙,秋收 了,地耙了,就忙着种麦。我父亲告 诉她,等坡上野菊花开了再种不迟,种早了无收。她不听,仍第一个下种,待春暖时, 她的麦长势最好,她很是得意,逢人便自夸,但到麦 结籽时,她的麦却烂苗了,待五月收麦时,苗秆倒在 地里,苗粒稀少,是全村收麦最少的,她很是伤心。
几年后,老杨哥退休回来,看上去更加衰老和矮 小,穿着破旧且不整洁,从不参加劳动,只是给别人 看风水或用草药治病,他突然好像有许多钱,并多次 向人放高利贷,并在几个银行有存款,他有一次就拿 出一张数额不小的存折给人夸耀,却很吝啬,别人难 抽他一支烟,在家里谁也难用他一分钱。待上几个星 期,又走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隔三五月,他又会 突然回来。家里人似乎习惯了他的生活方式,有他不 多,无他不少。堂嫂仍然一如既往挑起家庭重担,接 了媳妇,打发了大女,又送二女三女读书。媳妇过门 后生育一女一男,家里便一下子人丁兴旺起来。
这大约是堂嫂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声音更洪 亮,笑声更爽朗,人也精神。暑假我从省教院读书回 来,等待着新的工作,暂住在县城二哥家。但有一天 下午,堂嫂的儿子带着妻子从老家来,说是给她看眼 病,见了我们自然很亲热。吃晚饭的时候,他边吃边 对我们说,他准备去下寺镇打工修铁路。然而,几天 后我回到了老家,晚饭后在院坝乘凉,有人气喘吁吁 从我身旁跑过,一打听,说堂嫂之子在铁路上抬石头 从高架掉下来了,砸伤了脊椎,伤情很严重,来人是 给堂嫂报信的。自那以后,堂嫂和儿媳妇婆媳俩到处 借钱,我把仅有的一张最大面额的五十元钱借给了 她。后来知道,医院催钱无着落,又不见伤势好转,媳 妇只好偷偷把丈夫从医院背出来送回了老家。因为 是头天上工第二天就出事,没有履行相关手续,未得 到一分钱赔偿。
堂嫂从此苦着脸。我春节回家看她儿子时,他瘫 坐在木椅上,木椅是借的我家祖传下来的太师椅,那 时他刚三十出头,从此再也没站起来。待到第二年春 节前我又回到老家时,他刚离世才几日,家里的客人 还未散尽,我赶去安慰堂嫂,堂嫂连连摇头和叹气, 她儿子留着的一对儿女还年幼,家境很是凄凉。
儿媳妇陪她半年后,改嫁到地界相连的南部县, 农忙和重活仍然来帮她,但孙儿孙女都被媳妇带过 去了,那时,她二女三女都读书毕业,在外谋了职业, 老杨哥仍云游四方,极少在家,她一人守着房子,热 闹了几年的生活突然沉寂下来。
又是一个暑假,我正陪着父亲在县医院检查身体,遇见一个亲戚,他刚从老家来,他称堂嫂为表婶, 说前天去世了。他描述了事情经过:邻居清晨听见她 家的鹅叫,以为她睡着了,但她是从来不睡懒觉的, 半晌时,鹅仍关着,邻居去叫她,没人应,房门紧闭, 感觉不对劲,于是又叫来几个人,翻窗进去,看见人 睡在床上,早已没了呼吸,她大约死于心肌梗塞。邻 居回忆说,头天晚上她开着路灯,一直到很晚还在拌 高粱,大家一看,砍回来的高粱全都拌完了。
父亲的病已入膏肓,听见这个消息,我们的心情 更加沉重。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高大的堂嫂怎么会 嫁给矮小的老杨哥,几天后,父亲的心情稍好些,我 问父亲,父亲也说不清,只讲了个大概。
大伯儿多,又被划为地主,全家人受气又挨饿, 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堂兄在一个隆冬的早晨提着烘 笼出外去闯荡,后来到了西昌,在国营大型铁厂当师 傅。每次回老家,他都要给一大家人拿钱缝穿买日用 品,一家人全靠他维持着生活,后来娶了堂嫂,生有 一儿一女,但“文革”时,单位突然发来加急电报,说 堂兄出事请家属速去,堂嫂哭着去了西昌,却带着老 杨哥回来,堂兄是上吊身亡的,谁也不知什么缘故, 也不知道是自缢还是他缢,也不知道赔偿否,或谁领 了赔偿,只知道堂兄葬在了西昌,老杨哥原来是堂兄 的徒弟。
父亲说,堂兄心地善良,为人诚恳,但因为口吃 不善表达。我回忆起读小学时,偶尔在堂嫂家看见一 张照片,堂嫂的儿子说那是他父亲,堂兄人俊面善, 单就人才比老杨哥强得多。
堂嫂去世后不几年,我转路时看见她儿媳妇改 嫁处的房子屋脊上安放着一面圆圆的梳妆镜,那大 概是防邪镇妖的,但不久她儿媳妇也年纪轻轻就死 了,丈夫又去外地上了门。今年正月初五转路,我看 见改嫁处的房子正在拆除,天黑后,一辆大货车把木 料和笨重的家具都运走了。
自堂嫂去世后,她的房子一直锁着,老杨哥也再 没回来过,后来听说他人痴呆了。大约是前年,堂嫂 的孙子找到我,自报家门,我仔细端详,高高的个子, 五官很端正,父亲去世时他才三岁,他母亲去世后, 是他大姑将他养大成人。他想当兵,住在我家,我问 他,他说姐已出嫁,杨爷爷刚刚去世。
后来,堂嫂的三个女儿给她立了碑。
选自《荒原》2012 年第 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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