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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之下,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我手里:“你明日早起去上学。”我拔掉竹筒笔帽儿,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合用一只砚台。”
我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乱扔着一堆书。我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之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
我大为惊讶,原以为是石印的,毛笔字怎么会写得和我的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呢?
父亲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在我出生之前已谢世的爷爷,会写一手好字,我最初的崇拜产生了。
父亲的毛笔字显然比不得爷爷,然而父亲会写字。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副副新春对联,摊在明厅里的地上晾干。我瞅着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人,围观父亲舞笔弄墨的情景,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多年以后,我从城市躲回祖居的老屋,在准备和写作《白鹿原》的六年时间里,每到春节前一天后晌,为村人写迎春对联,每当造房上大梁或办婚丧大事,村人就来找我写对联。这当儿,我就想起父亲写春联的情景,也想到爷爷手抄给父亲的那一厚册课本。
我的儿女都读过大学,学历比我高,更比我的父亲和爷爷高。然而,儿女唯一不及父辈和爷辈的便是写字,他们提不起毛笔来。村人们再不会夹着红纸,走进我家屋院。
礼拜五晚上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尺厚。第二天上课,心里都在发慌,怎么回家去背馍呢?五十余里路程步行,那时我十三岁。最后一节课上完,我走出教室门时就愣住了,父亲披一身一头的雪,迎着我走过来,肩头扛着一口袋馍馍,笑吟吟地说:“我给你把干粮送来了,这个星期,你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动,雪太厚了……”
后来,二女儿因为读俄语,补习只好赶到高陵县一所开设俄语班的中学。每到周日下午,我用自行车带着女儿,走七八里土路,赶到汽车站,一同乘公共汽车到西安东郊的纺织城,再换乘通高陵县的公共汽车。看着女儿坐好位子随车而去,我再原路返回蒋村的祖屋。我没有劳累的感觉,反而感觉到时代的进步和生活的幸福,比我父亲冒雪步行五十里,为我送干粮方便得多了。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比村子里的农民多了会写字会打算盘的本事,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劳作的空闲里,躺在祖屋的炕上读古典小说和秦腔戏本。他注重孩子念书学文化。他卖粮卖树卖柴,供我和哥哥读中学,至今依然在家乡传为佳话。
我供三个孩子上学的过程,虽然也不轻松,但比父亲当年的艰难相去甚远。从做私塾先生的爷爷到我的孙儿这五代人中,父亲是最艰难的。他已经没有做私塾先生的爷爷的地位和经济条件,作为一个农民,失去对土地和牲畜的创造权利,而且心强气盛地要拼死供两个儿子读书。他的耐劳他的勤俭他的耿直,和左邻右舍的村人并无多大差别,他的文化意识,才是我们家里最可称道的东西,绝非书香门第之类。
这才是我们家几代人传承不断的脉。
选自2009年11期《特别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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