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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了楼兰王国的黄昏。这是西风瑟瑟的深 秋,天上的霜霰、云朵和尘埃,地下的落叶、沙粒,还 有冰冷的石头,都被空旷的宁静笼罩。我的身边横 卧着一具骨架,由于时代久远,已经分不清它是死 去的骆驼还是野马。亘古的沙漠戈壁死寂空旷,犹 如孕育了月球的子宫,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踪迹。独 自置身于此,感觉灵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高高托举 起来,悬浮如云,不知要飘向何方。狰狞恐惧的雅丹 地貌,不断从我面前闪过,鬼魅般的影子纠缠着我 的步履。风吹过去,像古老的陶埙吹奏地老天荒的 祭歌,而那种声音一旦消逝,剩下的又是巨大的空 寂和沉默。我坐下来,身子依靠着一棵枯死的胡杨, 那样子恍如一个蜥蜴,把干渴的肉身托付给树木清 凉的阴影,等待最后的叶子运走我的梦幻和思想。 但那棵胡杨早没了叶子,它的虬曲坚硬的枝干一律指向天穹,指向楼兰王国的遥远背影,呈现出一种 旷世的绝望与孤独。其实,于我而言,几千年之前的 楼兰王国,就是沉沦于西地平线上的一颗太阳,或 者说,那是一个迷乱神奇的星云黑洞。我来到二十 一世纪的这个黄昏,面对的是太阳消失后的一片死 亡之地,也许,自己的那种空茫的凝望,看到的仅仅 是被风沙掩埋的废墟、残垣以及鬼魂般弥散的古远 气息。在浩瀚的罗布泊荒原,任何生命都会随时在 酷烈的阳光下消亡,然后留下一堆白骨或骷髅。橙 黄如金的沙漠,黝黑沉寂的戈壁,不会存储诗意和 浪漫,与死亡对峙,带来的后果就是肉体的烟消云 散。然而,我还是走进了这片中亚最空旷最荒寒的 土地。我坐在那里,用孤独的心灵与胡杨作近距离 的交流或低语,始终以卑微的目光打量着它遗世独 立的傲岸与壮美,宛若一个孩子,把胡杨苍凉的命运收藏于清纯的眼瞳,进而与它的灵魂融为一体。 在想象中,我确信胡杨的手势就指向楼兰,它的年 轮,它的记忆,它的梦幻,以及它生死顷刻,都留下 了那个古老王国的印记。是的,胡杨不会忘记那个 遥远的年代,那时候,它一定就站在罗布泊的岸边, 身前是浩瀚无垠的水,那水泊着鸟影花影鱼影帆 影,那水湛蓝如天,将周围的城垣、角楼、佛塔一一 倒映在里面,如梦如幻,恍若童话。伫立于此,胡杨 看到的是一个王国的繁华与兴盛:店铺、酒肆、客 栈、佛寺、商人、歌伎、波斯人、安息人、天竺人、僧侣 和诗人,商贾和舞女,还有肩扛猎鹰的土著,头顶陶 罐的村女,来来往往的马帮驼队,吹奏羌笛弹拨琵 琶的戍边武士……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 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真 能存在
三千年,那么,三千年之前的某个时光片段, 或许,楼兰王国就用通天巫的密语谶言,给它传递 了诡谲的宿命音信与消息,让它在轰然落地前的那 一刻,能够再次回眸楼兰家园的前世今生。
阿尔金山沉默无语。那是距离楼兰王国最近的 一座雪山,苍茫、冷酷、博大、深沉,犹如遗世独立的 哲人。从我所在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山巅 之上的白雪、悬崖、幽深的云岫、嶙峋的怪石以及飘 忽不定的云朵。黄昏时刻,一轮月亮悬挂在山腰,被 积雪和雾岚映衬着,发着一种幽蓝的光芒,仿佛就 是从时间深处破尘而出的一朵波斯雏菊。瑞典探险 家斯文•赫定说,他曾在阿尔金山的冰川上发现了 新疆虎,它的眼神忧郁而苍凉,好像在洞穿某种宿 命的迷雾。据说,楼兰王建立自己国家的时候,就以 新疆虎为图腾,把虎皮上的黄褐色斑纹当作自己部 族的神秘徽号,每年四月,他都要带领部落首领,来 到阿尔金山脚下,举行庄严肃穆的祭祀活动。数千 年岁月随风而逝,当楼兰王国从罗布泊宽阔的岸上 消亡之后,新疆虎的踪影也被漫漫的西风流沙湮 没。我突然想起海明威,他在小说《乞力马扎罗的 雪》中,描写了一只豹子,那只流浪在非洲草原的王 者,不知何故却殒命于高山之巅,被厚厚的白雪覆 盖,只留下了一个骨架,将死亡裸呈给苍茫的世界。 作者笔下的那个意向,突兀而又诡异,似乎给喧嚣 的世间暗示着什么。它隐喻了人生的悲剧和迷茫, 还是传递了某个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最后归宿与 命运?所有这些都被海明威芜杂的思想遮蔽或掩盖,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团。我抬起头来,把目光再 次投向眼前的阿尔金山,那里的雪依旧银白闪亮, 那里的月依旧清冷洁净,那里的荒草和岩石依旧静 默死寂,唯有月色中呈现出淡蓝或靛青的雾岚,从 山谷向山巅升腾,缠绵、缭绕,飘忽不定。我问自己: 在嵯峨神奇的阿尔金山顶上,千年的白雪是否也埋 葬了一只新疆虎的骨架?
没有谁知道楼兰人的祖先来自何方,尽管史学 家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但最终还是未能抵达那个 民族血缘和生命的上游。史学家推断,楼兰人的故 乡很可能在欧洲,因为后来的考古史料证明,生活 在 罗 布泊 的 楼兰 人使 用 的 是一 种 叫 佉卢 文 的文 字,而这种文字属于印欧语系。民间传说,在遥远 的年代,北匈奴远征欧洲,在爱琴海边跟一个土著 部落进行了惨烈的战争,由于力量悬殊,土著部落 败北,最后就踏上了漫漫的迁移路程,他们被一群 白天鹅带领着,穿越了茫茫的荒原和沼泽、翻过了 无数座长满原始森林的高山,经过小亚细亚、黑海、 里海以及君士坦丁堡,最后来到了罗布泊,面对那 片碧蓝辽阔如苍天般的湖泊,白天鹅缓缓落了下 去,跟飘荡如雪的芦苇花一起落到了水汽氤氲的岸 边,而楼兰人也在那里停了下来,逐水而居,繁衍生 息,就在公元二世纪左右,建立了强大的楼兰王国。 其实楼兰人也就是罗布泊人的祖先。我曾在孔雀河 边的一个绿洲村庄里探访过罗布泊人的后代,那是 一个七十多岁的男人,鹰钩鼻,微微发蓝的眼睛,胡 须长及胸膛,走路迈着很大的步伐,精神矍铄,身板 硬朗,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被风吹起来,零乱地飘摇 着,宛若历经沧桑的荒草。他会说汉话,跟我交谈起 来语速极快,滔滔不绝,且思路清楚,没有任何含糊 的地方。老人跌宕起伏、充满深情的诉说,使那个民 族的英雄史诗,还有它的传奇历程,渐渐在我的脑 海中明晰起来,犹如黑白默片,带着遥远岁月的风 声雪影,从我的眼前一一闪过:森 林、雪 原、大河 、 海子 、冰川 、雪 山 、天 狼 星、西 亚 虎 、如 飞 的 鸣镝 、 闪亮的刀光、吊在马鞍上的人头、玫瑰般在夕阳里 飞溅的血花、祭天的神秘咒语、写在羊皮经卷里的 佛经、刻入竹简的佉卢文与栗特文、靠隐秘手段传 播的土火罗文与巴利文、唱诗的梵文及犍陀罗文、 熟读经文深谙星历的法师、手捧月氏王骷髅饮酒的 国王、长袖飘然跳胡旋舞的脱脱女、汉朝的神秘刺客傅介子……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章节,不断在 内 心 中 纠结 、碰 撞 、缠 绕 、翻 涌 ,仿佛 是老 人的 述 说为我打开了时光隧道,我的灵魂被一团神秘的 星云牵引着,飘飘荡荡地向那个 古老的楼兰王 国 飞去……
孔雀河静静地流淌着,岸阔沙净,波澜不惊,夹 河的胡杨漠然肃立,虬枝横空,在瑟瑟的西风中,橙 黄的树叶不停地飘旋、翻转,坠入淡蓝色的黄昏。我 的肩上、头顶也落了许多叶子,它们宛如时光哀婉 的断片,覆盖或笼罩着我思古之幽情,将我如梦似 幻的感觉带入一片苍茫虚空。我坐下来,点燃一支 香烟,慢慢地抽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喷吐在风中, 待袅袅的青烟消散之后,我清亮的目光雪花般飘进 了死气沉沉的罗布泊———前面是连绵不断的沙丘, 在暗淡的天光下,犹如隔世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决 绝的孤独。再远处能隐约看到破败倾圮的残垣断 壁,上面蹲着几只乌鸦,没有啼叫,也不会哀鸣,完 全像穿着玄衣黑裤的巫师。那里还有一座佛塔,周 遭伤痕累累,仿佛是遗失在荒原的一根断指,想靠 神的旨意,把前世的繁华与衰败、恩怨和情仇全部 点化成迷蒙的历史云烟。想象,再现;再现,想象,置 身于这个场景,我不由记起了传说中的楼兰千棺 山,据当地土著人讲,在罗布泊深处,有一处神秘的 石山,那里埋葬着数以千计的楼兰先民尸骸,每座 墓周围都用石头和胡杨木做围栏,摆设成太阳的形 状,每到夜幕降临,睡在棺材里的人们就走出来,登 上山冈,对着月亮和星星唱歌跳舞,而到了黎明,他 们又纷纷走进坟墓。鬼魂出没,亡灵舞蹈,这很可能 是人们的幻觉或臆想,不值得信服,不过,上世 纪 初,有一支外国探险队,确实在沙漠深处挖出了一 具楼兰干尸,经研究考证,墓主人是一个女子,她躺 在阴暗的墓穴里已经有两千多年的时间了。我在新 疆博物馆见到过那具干尸,她平卧于玻璃橱柜之 中,有一张瘦削的脸庞,尖尖的鼻子,深凹的眼眶、 褐色的头发披肩。她身上裹一块羊皮,毛织的毯子, 胸前毯边用削尖的树枝别住,下身裹一块羊皮,脚 上穿一双翻皮毛制的鞋子,头上戴毡帽,帽上还插 了两支雁翎。那日,外面阳光灿烂,而展馆内却显得 有点昏暗,几盏电灯迷离闪烁,光线透过玻璃,照在 她那干瘪枯黄的皮囊上,给周身涂抹了一层淡蓝色 的光晕,仿佛连皮下的骨骼都呈现出莹莹的暗蓝,恍如临冬的葡萄藤,虽然失去了水分,但依然保留 着那份柔韧和遒劲。两千年前,她是一个妇人,还是 一个姑娘?是平民女子,还是贵族王妃?还有她的生 命,是死于疾病瘟疫,还是陨落于战争杀戮?这一切 都已成了千古之谜。不过,看着楼兰女尸,给我更多 的是一种地老天荒的、旷古不变的眺望和遐思。我 想,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天,她也许会躺在一 张胡杨木做成的大床上,透过窗棂,凝视着美丽的 楼兰世界———那临窗之地,博斯腾湖铺展着无边的 碧波,湖水清澈,微风鼓漾,芦苇挑着璎珞似的穗子 在风中摇曳,白天鹅从罗布泊的东岸飞向西岸;忍 冬草和波斯菊在岸边静静地开放,花瓣上的露珠闪 耀着珍珠般的光芒;白蝴蝶黄蝴蝶在阳光下绕着 花朵,展开优雅的翅 膀;罗布泊附近,高耸的佛 塔 上栖息着几朵白云,梵呗从寂静的寺院里缓缓飘 升……她就这样把对楼兰的最后印象,一点点地 收敛进瞳孔,然后闭上了眼睛,而眼角的那一滴 泪水却流了下来,一直滴落于时间深处,打湿了 两千年后的每个晨昏,结晶了一个个有关楼兰美 女的传说……
那个夜晚,我踏上若羌县城的土地。盘桓、逗 留,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萦绕 在胸:一边是高楼、酒店 、汽车、熙攘的人流、热闹 的巴扎、迷离闪烁的霓虹灯、穿着时尚的青年男 女 ,一 边 是骡 马 、毛 驴 车 、古 旧 的 民房 、戴 着面 纱 的维族女子、高亢苍凉的诵经声、神秘玄奥的十二 木卡姆……恍惚时光轮回,古代与现代交汇于某个 节点,展现出别样的异域风情。繁华与骚动触目可 及,荒凉和寂寞也并不遥远,我在感受这个城市现 代化的同时,脚下就踩着古楼兰人的骨骸和坟墓, 甚至觉得那吹来的瑟瑟西风,也带着楼兰人亡魂的 气息。时间其实就是一种宿命,它可以把美轮美奂 的楼宇变成一片废墟,又接着将废墟转化为灯红酒 绿的繁盛与辉煌,一切都在时间的笼罩和覆盖中变 幻,一切都在岁月的洪流里沉沦、积淀、漂浮、升腾, 或沧海桑田,或白云苍狗。
我抬起头来,穹庐似的天空深蓝如墨,浩瀚如 苍茫大海,突然想起了楼兰人留下的一句谶语:我 们在洁白的天鹅翅膀下唱歌,我们在悲恸的星星下 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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