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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间的明湖湿地在滩涂、柳岸、花丛、水草、鸟群的衬托下,宛若《诗经·蒹葭》中的水湄伊人和南朝乐府《西洲曲》里的寄梅少女,让情怀婉约者于烟柳寒月的水墨内陷入缠绵、徘徊,尽享一份偷来的人文心境,或许,这也是一种清凉福分,一段无上佛缘……
是的,在你看来,水墨烟柳的明湖湿地是属于《诗经》和南朝乐府的。
太多时候,湿地烟雨给你的印象是江南烟雨的翻版,是淡墨浸染岁月宣纸留下的水印,是春夏之交雨丝斜织的风物长卷。当此之际,地处高原的这方湿地仿佛与其遥相呼应,尽显丹青画手随意点染出的迷蒙雨丝,淡怡着垂柳青翠,于水畔映峦映水,弥漫群芳暗香与水草清芬。水滋万物,那些芦苇、菖蒲、睡莲、水葱、梭鱼草、萍蓬草、浮萍,与白鹭、苍鹭、鸳鸯、鸬鹚等心心相印,演绎着丁香般的哀怨,恍惚间让你竟不知究竟是该感谢这一蓑烟雨,还是该轻叹那青鸟空结的雨中闲愁?
湿地充满诗意。当季节的细雨轻撩青藤的衣裳,微岚里月季花在水中,水在花中透出浓香,水滴滑落,花香暗沉,洇润出袅袅芳容;转路转水,近水遥山,烟雨湿人,心如素笺,不悲不喜,一切显得那么温馨,那么怀旧;每逢薄雾清风在被岁月展开之后,湿地顿现水色似梦、花落似雨、草色如烟。在你眼里,这时的湿地预存了古风,也预存了小家碧玉般的江南女子。空灵烟雨里忽现着的袅娜脚步,花纸伞下遮藏着的婉约音容,让你于闲适中捎带寂寞,但你愿意默默守住这一份独有的散漫与宁静;你不愿意把古典的往事封存在流年的记忆里,你甘愿于此时的湿地尽享静窗淡墨,感受恍然净土,且听风语,以慰闲愁。眼下,尽管这些布满儒风、道意、禅韵的烟雨,让你无法承受古典意象中的伊人终究会敛裾绝尘,然而,任尘世浮华,那些烟青色往事里的优雅背影始终于你的骨髓里不离不弃,“读懂了风花雪月,却走不出沧海桑田”,千年的意象难道竟是如此韵味吗?你常常暗自询问,却得不出结论,不知答案是在这水墨的雨中还是风中。“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沈从文《雨后》)于是,寂寞是如此让你心动,孤独成为了你寂寥生命里的时光片段,你愿意让古诗中的伊人意象潜藏于心,为她们的曾经,为她们的守望,为她们的沧桑,为她们的驻足墨染流年,静待花开,享受清欢。你也不再去想谁是你那五百年前问佛的人,但祈清水洗心,素手染尘,虔求深禅浅唱,不显山,不露水,不惊不扰,忘世、忘机、忘我,自在随缘,枕着时光慢慢变老……
于你而言,水墨月色的明湖湿地也是属于禅宗的。
风雪之余,环山里的湿地,天空冰蓝得像一穹蜡染,弥漫着淡墨梦幻;而寒月却女尼般清癯,它相伴着芦苇花和寒梅上的浮雪,凄冷动人。被黑夜点燃的月光,如枯禅般地悬浮天宇,相伴任意吹来的风为生命的凋零和残缺作佛诵。一穹风月为谁明?在云之下,于水之上,在这迷蒙的月色水影之间,你无法哀愁也无法悲伤。
没有烟雨,就听听风吟,看看那一抹抹清冷的朦朦月色吧。此时,寒月仿佛是古老的语言,一半透明,一半弥暗,映衬着苇雪与梅雪清绝的姿容;寒风滑过一穂穗绝世独守的芦苇,一枝枝孤苦的梅花,雪经受不住风的诱惑,凄绝落地成尘,湿润了你的前世今生,把你被一点点揉碎、风干的日子引向远方。“雪客”惊破天碧,抖落了你的一地思绪。擦拭迷离的眼眸,你体察到了雪花叹息飘零的忧伤,体察到了那一穂穗绝尘雪苇,因水湄而回到“诗经”原野成为永恒歌谣的历程。跪在风和雪的宗教里,万物仿佛是禅的一声叹息,你不知道它们凭什么会敲击着你心的堤岸,会缓缓地流淌在你的目光里。是一盏不眠的月灯?还是苇花、梅花不屈的空音?在这寒光如雪如雨的夜里,红尘、流年仿佛都不再是你夜晚的一身尘埃,贪念冷月、雪苇和雪梅的你,抚摸这禅境似的山水,在温婉里辗转汉风唐霜,宋雨元露,在孤凄中独守苇花梅雪,沧桑清欢,你寻得了禅意回归。
佛陀曾说:“心是一块田,种什么,得什么。”凡夫俗子的你,一度也有着红尘中人所坐拥的喜怒哀乐,自然也会点种与古典文化结缘的愁怨。烟雨摄魂的日子,你也会怀揣心事,踏着湿地林间草际里的青石小路环游,消遣光阴。雨润的石阶平平仄仄,没有尽头,黑白间折射出的简单明了,看似无味却意味深长,其情境透着禅意。而水墨月色之寒冬,每一幕风物画稿,却无不让你想起风雪山门,想起寒山僧行,想起梅妻鹤子的处士,它们无不渗透出背弃尘俗的空灵,悲喜交加里参悟“借得佛家三分意,修来红尘一点空”,因了这缘,你才感悟人生之事,一入红尘,烦恼和无奈诸多;可人生的幸福,却不过一个“淡”字。唯有在淡淡的时光里,才会有淡淡的思考;“淡然”是一种彻悟,它让你偷偷地幸福着,静静地感受着,让你清扫眼尘,明白“只要心不封闭、眼不迷惘,就不会丢失自己”,“懂得抚慰心伤”;细细悟来,人活一世亦如饮茶一般,任水沸腾,低调之人心却是静的,只有淡然,才可参破茫然,选择释然、自然,于是,“淡”在你心里成了一种哲学智慧!你也因此读懂了“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生”的内涵。
于烟雨之岸,水墨之境携两段古典梦影,诉一腔千年同愁,于水湄之际,禅月之下寄托觉悟时,你不需幻想,树林间、草地上的气息就会无疆界流浪成佛风禅韵,成就了谁是你的守候,谁也不是谁的谁……
蜿蜒是河流和我最美的倾诉
站在河岸,我常常想:“河流最美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一川带媚的秀水,还是那翠岭融波的惊艳?”每逢此际,语焉不详成了我最伤痛的尴尬。直到有一次,在梦境里不经意间出现的河流曲线让我幡然醒悟:原来蜿蜒才是河流和我最美的倾诉。
也许从童年开始,就对河流蜿蜒曲线积累了感性认识的缘故,我于河岸线蓄满一往深情。地处云贵高原的故乡,尽管没有江南水乡那样的烟雨风流,田野里却也曾有一条七十二道弯的母亲河——水城河。该河流经旧时厅城的护城部分称凤池河。旧志曰:“凤池河至城西分为二。一绕南城,一绕北城,会于城东,宽皆五丈余。”又云:“凤池河流经城西,歧为二分绕南北,至城东复合,环下钟山而去。”仅从这“绕、环”字眼,就能想象出它蜿蜒的岸线在大地上是何等之美!也正因此河弯道太多,盛夏雨季,偶逢滞流河水湮灭田野,仅存水城厅城如荷叶般地浮于水面,“荷城”之谓亦源于此。
蜿蜒的水城河酝酿着故乡儿女的几多春情和迷人景致。夏日炎炎的日子,清澈河水在两岸稻浪的映衬下,吃完午饭就来河湾的浣衣女子与洗澡男子,在山歌和嬉闹中上演着相亲场面,颇有些《诗经·溱洧》流风和“南朝乐府民歌”意绪;丹桂飘香之季,河流在流金稻浪里像一袭银色逸带,婉约得如唐诗宋词般地充满意韵。因为泄洪需要,这条河一度被拉直;其后被弃用,又一条新开挖的直流河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取代了它。两次河流改道,彻底颠覆了原来河流的蜿蜒形态,高行健在《灵山》里写过的水城河,从此灰飞烟灭。陈年旧账有时是不可翻晒的,设若可以,我不知道在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留住乡愁,大力发展生态旅游的当代,旧时蜿蜒如梦的水城河不知要比那些国内闻名遐迩的旅游景点好上多少倍!
无法想象,一条直流河与一条蜿蜒河相比,它究竟能给人带来多少美感,能给人带来多少诱惑。旧时的母亲河消失后,在故乡要想再感受河流的曲线之美,就只能爬山涉水,带着失落的梦于万壑群山中去寻觅,为此,我曾先后多次走进“北盘江”(大河曰“江”,“河”以“江”名,特注。)。伫立群山怀抱,这条因水电而出的大河蜿蜒得像嫦娥的一袭飘逸裙带,静谧中让我感受到心跳,感受到天地无极,顿悟了“山待水而活,水待山而媚”(宋代画家郭熙语)的绘画箴言是何等地荡人心扉!在这里,“江岸”有疏密相间的树木相伴尖梢低垂的钓鱼竹丛,半山有洒落的秀丽村庄,当“江”中倒影把这一切装扮成乡愁时,瞬间不但留住了时间,还留住了我的灵魂和生命。而风吹过身处的季节后,仿佛还夹杂着“江”畔桃花的滋味;在时光中折叠往事,不知瘦了谁的相思。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把尘世间已经疲惫的羁绊抛弃在这里,我愿意让生命于此放牧,让“江”畔无涯的时间收留我搁浅的魂灵;也愿意一任斑斓的思绪潮水般地涌进黄昏后,于“归云拥树失山村”里与辽阔山岗相伴苍远暮色,不去想逝去的哲人留下的是寂寞还是思想,逝去的庸人留下的是无奈还是尸骸,我只想做一个空壳人,在晚风自由穿心而过中,让“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般的深邃!”(莱斯顿·休斯《黑人谈河流》)
在大高原上,从高处俯视或从水面平视河流的蜿蜒之美,感受是截然不同的。群山中的河谷地带气候湿热,“入乎其内”时,摇桨一叶扁舟行于水面,虽鲜见蝶舞,少遇蜂鸣,然两岸群山逶迤亦带绿水。大河岸线在就山势七弯八拐的蜿蜒里,让人感到眼前一片片明丽景色还没有观赏尽兴时,刹那间却又让人仿佛感到前路已绝;小舟逼仄而进,随后又让人顿见峰回路转,洞天顿开。在如此迂回的“江”里行进并平视大河岸线,它让我深切地感受到犹如行进在“蜿蜒”一词的笔画里,真正地体验到曲折的韵味,王安石“水无心而婉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怀”(《题石牛洞》)的句语跃上心尖,好山好水相伴锦绣文辞,不知是山水养活了人的智慧,还是人的智慧赋予了山水无言的大美?若遇雾气迷离“江”面,岸边草木则露出稀疏痕迹,随“江”蜿蜒、忽隐忽现的山里人家在水媚山川,灵露滑落的云遮雾绕里宛如传奇,似民歌般缠绵悱恻,仿佛久远的岁月也被逐页翻开……
“江河”之水丰盈期的蜿蜒曲线自有其诱人风韵,而枯水期的蜿蜒曲线却也不失其勾魂姿色。冬末春初,峡谷曲水在两岸白色沙滩映衬下,瘦得有些憔悴,让人萌生些许怜爱。我曾在日间独坐于阿志河畔山岗,阳光下注目错落分流的沙屿、闪烁的卵石和静如“江”练的水脉时,清寥之中聆听出了人生太多的况味;在奢渡河畔,群山间的岸流滩线,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去不了的远方,也不能抵达的心灵故乡,尽管曾一度沉溺于盛唐烟云、大宋传奇、元明惊变、晚清风流的画卷,品识过太多的繁华落幕,可在这蜿蜒河岸线面前才猛然发现,无论怎样穿越历史,最终都只有归入尘土的路和蹒跚的腿属于自己……
河流蜿蜒最美的时段是在晨昏。东方欲晓,素水变成刚从大红染缸里扯出来晾晒的鲜绸,动里风吟;河岸曲线犹似红绸的毛边,于不规则里美到极致。“日之夕矣”,暮色酒晕般涌来,黛色远山、近眼草木、“江岸”砾石、一弯清流如唐宋风骨、明清余韵沉寂如禅,蜿蜒的河岸线在此背景里寂寥而苍远,恍若深厚诗篇;一度沐浴光照的滩石,诠释着“返照入‘江’翻石壁”的意境,仿佛成为了这首诗的一个句点,坐在河岸,我把一腔湿漉漉的情感寄托于此,让沉寂黄昏的哭泣以慰红尘……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的影子自由地在岁月边缘行走,我也自由自在地沿着河流的迂回边缘并进。而当河流的蜿蜒曲折像一抹清冷月光,不时地落在我无眠的窗棂之上覆盖记忆后,我竟相信:只要“蜿蜒”里能长出思想,每一次眷顾和感悟,就能像暗哨划过春天,变成我在宣纸上对河流“蜿蜒”的最美倾诉……
选自2017年第1期《凉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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