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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渐漫上来,像在空气里倒了墨汁,一点点晕开。黑下满了院子,这个时候,爷爷屋里的煤油灯就亮起来了,昏黄的灯光透过麻纸窗户,洒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黑淡了,冷似乎也被化开一些。
屋内炕头上,爷爷圪蹴着靠在墙壁上,旱烟袋的火星子,在爷爷的一吸一呼间明明灭灭的,他那古铜色的脸上也亮一下暗一下,最后一口烟抽完的时候,姑姑就把一壶热过的酒放在爷爷跟前。酒壶,白色,漏斗嘴,像一个小花瓶。清香藏不住,向着屋子里扩散,它跑到爷爷鼻子底下,爷爷使劲地吸一下,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爷爷斟了一樽,把酒樽贴到嘴边,“嗞嗞——嗞嗞——”,酒香在爷爷的嘴里就变成了抒情,爷爷砸吧砸吧了嘴,他的脸上像铺了一块刚染过的红布。爷爷有这毛病,酒一沾嘴就上脸,脸上经“红”一染,平时叠着的褶子,便平展了许多,那麦茬一样的胡须上,也就挂满了珍珠和清香。
爷爷喝了一樽又一樽,直喝得满脸兴奋,兴致来了,就唱上两嗓子,那总是山西梆子,唱得又总是《打金枝》里金枝爹的那几句唱词,唱得并不圆润,疙疙瘩瘩的,像在走坑坑洼洼的石子路。
爷爷醉了,可我的心被硌疼了,还不断地向外渗着血。
更多的时候,爷爷喝完酒,佝着背,呆坐着,像一棵割剩的红高粱,独自在田野里杵着。煤油灯“兹兹”的燃烧声,跨过火苗,围住爷爷织成一张网,网里盛着的是满满的孤独。只有火苗摇曳着摇曳了无数遍的舞,再没有什么欣赏的价值了,爷爷早就熟悉了它的舞步。爷爷的影子投在墙上,盖住了半面墙,我总觉它像一团乌云,停在了爷爷的眉头上,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撕扯着爷爷的心。
屋子里一片寂静。有时,寂静是一口陷阱,人掉了进去,就别想着上来。我对寂静的这种近似残酷的感悟,就是在爷爷的夜里提炼出来的,它具备纯度的特质。
爷爷是孤独的,像孤独一样孤独。这种孤独,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就撒下种子,在小姑姑出嫁后,它就蹭蹭地往上长,晚上的时候,它就长成了夏天的样子。它的茂盛,打破了爷爷的生物钟,让爷爷变成了一张烙饼,翻过来折过去地不能安稳。爷爷的岁数像枝干一样长,爷爷的健康却像挂在树上的一片叶子,苍绿、变黄、干枯,直至飘零。
好歹有烧酒,烧酒,散酒,村里二狗酿制的,劲大,火辣,一口喝下去,那火就呼呼地往上窜。爷爷就爱喝这酒,村里人都叫烧酒。烧酒,这名字动着,像一团燃烧着的火,酒的劲道都给叫出来了。烧酒就像庄稼汉子火爆的性格,村里的男人都爱喝,爷爷尤爱。
听爹说,奶奶活着的时候,爷爷并不喝酒。奶奶得的是脑溢血,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醒来,那年,爷爷五十三岁。奶奶的突然离世,像一颗突如其来的炸弹,炸乱了爷爷的生活秩序,也把爷爷的心炸了一个窟窿,爷爷从此爱上了酒。烧酒,几乎天天不落,一直到他的手再无力端起酒樽。
酒有时就是枯枝上挂着的酸枣,那耀眼的红,多少能稀释冬天田野里的凛冽;那烈酒的清香,就像奶奶手里的棉线,拧成一股,织成了爷爷身上的汗衫。喝着烧酒的时候,爷爷就有了抒情的声音。爷爷喜欢在天黑的时候喝酒,爷爷说,喝了烧酒好睡觉。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子酸酸的,总觉清冽荡漾的烧酒,就是爷爷一个虚妄的梦境,梦里一定有奶奶。
可爷爷更多的时候是喝了烧酒也睡不着。
小姑出嫁那天,红对联,红喜字,红油布,我家被喜庆塞得满满的,在一片锣鼓声中,小姑着红戴绿,被众人簇拥着上了花轿。爷爷站在街门前,花轿看不见了,锣鼓声也越来越飘渺了,爷爷还站着出神。天边,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也搭在了爷爷的身上,爷爷的脸在对联的映衬下,像蒙上了一层灰土。爷爷叹一口气,佝着背向着院子里走去,跟着他的是一片嘈杂声和被人踩碎了的影子……
晚上,人都散去,小院又陷入了寂静,孤独再一次淹没了爷爷。爷爷坐在炕上,就着几颗花生豆、一根大葱喝酒,喝完一樽的时候,爷爷说:“六儿,给爹倒酒。”我赶忙过去替他给爷爷斟了一樽,爷爷看到是我,愣了一下,才又叫着我的小名说:“我家红儿也长大了,能给爷爷倒酒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天,爷爷喝了两壶,当两壶酒喝完的时候,还要喝第三壶,我说:“爷爷,别喝了,我陪你说会话吧。”爷爷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樽。我想,累了好几天的爷爷,喝了两壶酒,头一挨枕头,那呼噜声就该像鼓点一样奏响了,可是,那晚并没有。 深夜,我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弄醒的,清冷的月光照在屋子里,一只大老鼠从锅台上跳到地上,向着堂屋跑去。顺着老鼠跑去的方向,我看到爷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他的面前是奶奶的牌位,奶奶唯一的一张照片就挂在那里,爷爷根本看不清奶奶的样子,但那并不重要。我听不到爷爷说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有好多话跟奶奶交代。五姑出嫁后,他也这么坐着,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这么坐着,他有高兴的事也这么坐着。他一定觉得,只要奶奶的牌位和照片在,奶奶就活着,那里,就是爷爷的一个出口。
可,那个出口能收留爷爷的一些,却收留不了另一些。实实在在的孤独,总像是长势凶猛的树冠,要遮住太阳,也像爷爷的心脏病,什么时候梗塞,由不得人。爷爷的夜晚,好歹有我的陪伴,可我知道,我不是姑姑,也更代替不了奶奶。
爷爷还喝酒,喝烧酒,一天不落地喝。爷爷是在用烧酒腌制一缸咸菜,本以为孤独像晒干了的咸菜,不想它越泡越大。爷爷也有喝醉的时候,那次爷爷真喝醉了。
那天,是生产队解散的日子,跟了他多年的牲口都被分散在村民家里。当最后的那匹叫黑子的骡子被三小爹牵走的时候,爷爷靠在马厩的柱子上,像被抽去水分的一株高粱,蔫儿了。夕阳濡染了半边天,也铺在了爷爷的脸上,爷爷的脸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血色,像得了一场大病。干了一辈子饲养员的爷爷,牲口就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缓解孤独的一剂药,如今,连星星都散了,他接下来的日子更接近黑夜了。
不知什么时候,爷爷坐在了马厩旁喝起酒来,这次,他没有用酒樽,也没有就大葱,拿起酒壶对着嘴“咕咚”一声,多半壶就落肚了,就像大热天他从地里回来渴极了喝冷水一样。不喝的时候就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就像马厩前的那根栓牲口的柱子。他的眼浑浊沧桑,像村边龟裂多年的汾河,蓄着一滩浊流。他停停歇歇地喝着,直到把他放在马房里的那一缸酒喝完,后来,他是被村里的人抬回家的,回家后,吐了个底朝天,睡了一整天才醒来。
爷爷是想用醉来麻痹孤独,可孤独依然是暗夜里举着的灯盏。
爷爷的孤独,伴随着奶奶的去世、小姑的出嫁、牲口的解散,就变成了一口干枯了的深不见底的井。
后来,他得了心脏病,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不让他喝,爹劝不住,姑也劝不住,他还喝,固执地喝。也许,一颗浸泡在孤独里的心,需要酒的腌制,才能把烟火支撑下来。或许,只有喝酒可以帮他缓解内心的孤独、忧伤和撕扯感,但更多的时候我看见爷爷唉声叹气、辗转反侧的。
接下来,爷爷白天就守着他的田地、他的庄稼,夜晚,热烘烘的炕也冷寂了,只有我陪着爷爷。煤油灯换成了电灯,是亮堂了许多,可爷爷的心再阔达,也藏不住孤独了,它就像灯盏一样挂在爷爷的夜里,本来言短的爷爷就更没话了。
后来,我上了师范,弟妹也在外求学,夜晚,一盘大炕上就只有爷爷一个人。我想,夕阳坠下去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烧酒了。我还没毕业的时候,爷爷就得心脏病去世了,村里的人说,爷爷是喝酒死的。可我知道,并不都是,孤独比酒更能让一颗心过早地凋落。
多少年后,当我看到爹喝酒的时候,总是想起了爷爷。想起爷爷的时候,我就斟一樽酒放在爷爷的牌位前,我看到,在爷爷沧桑的脸上,笑容从麦茬一样的胡须间绽开,还漾着沁人的酒香……
选自《乡土文学》201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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