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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它们在低落的天幕下张扬着最贫弱的生存意志。
玉米。麦子。棉花。红薯——一年四季,冷暖阴晴。
落地,生根,就要开花结果。
玉米长在玉米地里,一地一样的玉米,高矮差不多,粗细差不多,颜色差不多。玉米在玉米地里分不出高低贵贱。玉米地含糊了玉米的性情和风格。玉米想要表达的意想之外的内容显得十分多余,所有的玉米形态都已经彰显在那里,关于风情关于趣味关于笼统的意念,与玉米无关。寂寞玉米,不堪回首的青翠憔悴。来自玉米地里的寂寞,从来没有释怀。玉米没有参照物,在它恍惚的记忆里一切都很短暂。来不及问一问另外的植物,田野之外,风光是否不同?
我在玉米地。十年,二十年。以为不久就离开。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从村里到地里,从地里到村里,我熟悉了这条路,不熟悉了我自己。起初以为收完玉米田野里的事就结束了。并不知道季节会无限地反复延长。第一次在玉米地里掰玉米我就畏怯了,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铺天盖地都是焦黄的玉米叶。我站在玉米地边,头上是散发着洗发水味的乌黑的披肩发,粉红的低胸短袖衫,带着太阳花的白色百褶裙。土地并不在我脚下。我甚至惧怕玉米叶子碰到我的皮肤,它的奇异的痒和尖利的划伤,它的严密的酷热和严密的寂静,似乎把 太阳的热量都凝固在这里了,声音消失,寂静扩散。
我一个人,站在玉米地边,我听到了我无望的叹息。玉米淹没我。孤独和焦虑一层一层围过来。玉米地无边无际,我不知道它有多宽多长,一百亩?还是五百亩?它的庞大仿佛野森林,一个人深陷其中,难以走出。
我确信二十年里我踏遍了田野里每一寸泥土。孤独遍布草茎,一条一条抽穗结籽,被风散开。低下头,看到泪花闪烁。土地被滋润。粮食饲养皱纹。
田野里风照旧呼啦啦地吹。粗野、凛冽、带着惶惑的痴迷。原始的张狂,裸露着粗野,把坷垃吹翻,绿草吹黄,皮肤吹黑。风从我身边过,停留和不停留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什么地方来的风,带着怎样新鲜的味道!
那样的呼吸让我诚恐诚惶。像田野里的羊看到狼的亲近。贴近肺腑的气息俱是植物的气息,空阔的野外突然吹来海藻的气息,仿佛野兽的腥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呼喊。我分明听到玉米地里的回应,青春年少的渴望,一瞬间喷发不可抑制的激情。
有一条缝隙,一条钻出玉米的缝隙,我都要想方设法地靠过去,几乎要不择手段。我隐藏在玉米地里的卑微的命运,那么强烈地需要走出去。玉米还是玉米,我像玉米一样,在玉米地里分不出彼此。
我的努力漫长无边。我不曾妥协。我怀着忧郁祈祷。我想到杜拉斯在她的房子里写作,一个人的黑夜书,恐怖无边。
更多时候我当田野是我的房子,庄稼是我的作业。写完了麦子写玉米,写完了棉花写红薯。像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田字格上写满葱绿和金黄。我不会写别的文字,其实我没有对这些庄稼倾注特别的感情,这些文字的出现使我惊奇。
我想阴暗的命运已经把我和这片田野连在一起,连我的思想和感情都毫无保留地渗透在一起。这个过程平常而漫长,意识到这一点我深深地不安。我已别无选择,我听到玉米嘶哑的呻吟,触摸到麦子挣扎的惶恐。而在深秋的大地上,一窝窝坚硬的芋,卧在土地的胳肢窝,沉默不语。
二
我在田野。
我领一群鸡和一群羊在田野。
既然我走不出田野,我就放牧在田野。
我把羊拴在田头的沟边,把鸡赶进玉米地里。
我派大儿子看羊,小儿子看鸡。少了鸡我拿小儿子问罪,羊吃了庄稼,大儿子逃脱不了罪责。
天黑了,老羊领小羊回家了,公鸡领母鸡回家了。不见了大儿子和小儿子。
我借着迷蒙的夜色清点羊和鸡。羊卧在羊圈,神态恬静,黄色的眼睛透露出悲怜的从善之情,裸露的鼻孔里呼吸出野草的气息,小羊羔在远离它妈妈的地方姿势优美地斜卧着,高昂着白色的脖颈,灰蓝的眼睛忽闪着迷惘的光彩,恋爱的季节离它不远了。鸡们飞上墙头,攀上邻家的槐树,选一枝结实的树枝,蹲在上面,把怠倦的头颅插进松软的翅膀里,任夜多黑沉,露多潮湿,它都不理会。
每天午后两点半,起头吆喝的是那只羊:咩——它轻叫一声,声音短促,接着重叫一声:咩——咩——大耳朵和其它的羊都开始叫,叫声此伏彼起,急急催促。它们的生物钟灵敏准时,孩子们无视它们的叫声,左耳听见,右耳冒出去,像听我的话和老师的话。
我解开拴在杏树上、木橛子的羊绳,它们直奔村后而去。沿穿村的小河,直抵绿草丰沛处。我满庄子吆喝,像羊吆喝我一样吆喝儿子。孩子们看看杏树下没有羊,羊一样向村后奔去,一只叫黑虎的牧羊犬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我坐在庄稼地边看羊。羊老老实实地吃草,低下头一口连一口地吞咽,边走边吃,经过嘴边的草,它一律从草根处啃下来,舌头一卷,草就咽下去。吃着吃着它起了歹心,先闻闻草的味道,不喜欢吃的走过去,喜欢吃的啃下来一点草尖。此时的羊不专心吃草了,它四处望望,看看树上的杨树叶,看看地里的玉米叶,看看豆地里的豆荚,似乎都比草好吃。最后它看看忙得不亦乐乎的挖胶泥的孩子们,看看一粒一粒数草籽的我,还要看看假寐的黑虎。机会总是难以把握,羊们猜测不到监视它们的我们的心思到底放在哪里。它们还是要卤莽地行动,小羊羔蹦过去,老羊把脖子伸过去,豆荚和豆叶的味道比草叶好吃,羊们慌乱地啃嘶几嘴。黑虎不看它们,它总是装看不见。直到孩子们喊:黑虎,去。它才佯装勇猛地去吓唬羊。偷吃的羊总是不够理直气壮,看见黑虎过去,缩回了脖子。
我一直没有数清那包草籽有多少粒,我数到了七百四十七粒的时候刮来了一股风,把分开的两堆草籽刮到了一起。我认不出这株结满草籽包包的草叫什么名字,它的草籽多不计数,就是风不刮来,我的记数也是个大概,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每一根草茎上还在不断地形成着新的草籽包,盎然着草们强大的繁育能力。
我认得田野里的狗尾巴草,星星草,扁扁草,树苗秧,鸡蛋球棵,姑姑苗——我认得它们的形态,知道它们的习性,我所知道的是它们的小名,村里人一直叫下来的土名,像二蛋子一样的土名。至于它们的学名,我不知道,或许它们没有学名。我认识的草也仅仅是极少的几十种,更多的草我不认识,它们和我们一起生活在田野里,拥有着小小的欢悦和小小的悲哀,它们的生长过程、前朝的身世、放纵的习性以及它们小小的欢悦小小的悲哀都是不知道的。小时候割草喂羊,卫指给我看有毒的草,我早已忘记是什么样的草。我看羊吃草,它也有选择,它一定知道什么样的草有毒不能吃。羊的心事和羊的选择,也是我无法知道的。我每日身处的田野,我知道多少呢?
孩子大些后我去一个报社,没多久就呆不下去。我记得那个下雨天我在狭小的楼道里用纸巾擦去皮鞋上的一丝泥污,在楼上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面对一个个正襟危坐的面孔。我不会矜持不会眉目意会不会领会一些意想不到的精神。没有人给我说什么,没有人给我压力,但我不干了。
那间沉闷的办公室没有风,没有田野里畅快的带着雨水或粮食味的粗糙的风,一遍遍摩挲着我的皮肤,我感觉到那风里的坚硬、顽固和野蛮。风在田野,才显露出风最根本的性情,它不畏怯,在麦地和玉米地里吹来吹去,自由自在。宽阔的田野里生存着像风一样放荡无羁的灵魂。任意开放的野花和遍地逶迤的青草,势不可挡的虫子和多生多产的女孩子花,田野无时不在克制着它的膨胀,它依然饱满、立体,向空中盛开洁白的樱花金黄的稻穗,让燕子的足迹沿着庄稼的线条飞翔。
这是一片随便就能滋生的孤独的田野。在一株繁茂的草茎旁,在一棵枯死的禾苗边,在鸡迷失的傍晚,羊中毒的午后。它同样是一片随便就能诱发真性情的神秘的田野,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把不快的驴脸拉长。
谁知道在看似简约的田野里有多少未知的内容呢?我身在其中,迷失并彷徨,我不可选择地放牧在田野,数无聊透顶的草籽,看鸽群飞起又落下,听斑鸠凄厉的呼喊,研究蚂蚁上树的意图。真的,我连蚂蚁的本事都没有。我看到那群光腚的男孩扑向蜻蜓,我想哭。
原刊责编:刘照进
选自2009年1期《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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