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耕完了之后，各家的老步犁就闲了下来。老步犁是一种古老的犁地工具，笨重，需双牛拉，一个人在后面扶犁。田里淌过秋水之后，冬天便来了，老步犁一整个冬天躺在墙角或挂在粮仓的墙上，它似乎在眯着眼休息，听着西风渐渐尖利起来，看着河水凝成镜子般的冰面上打擦擦的娃娃们。爷爷和老步犁一样，入冬便闲下来，静静蹲在冬阳之下，眯着眼端着旱烟锅，吸着，吐着。偶尔咳嗽一声，面前觅食的鸡鹅们就张皇地跑开。

下过一场雪再消融以后，老步犁湿漉漉的，院子里也湿漉漉的。天放晴后，老步犁的犁铧上便会起锈，像爷爷脸上的老年斑。爷爷没事时老爱背操着手端详着老步犁。有时候，爷爷的山羊胡子会一动一动的，我觉得他是在和它说着话。爷爷究竟对老步犁说了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老步犁的青春是可以重复的。只要春天又来了，土地消冻了，老步犁的犁铧就会亮起来，亮得像冰面，亮得像镜子。

燕子在土屋檐下的椽子上忙忙乱乱筑巢时，人们就知道春天到了。正月十五一过，过年的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去，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还在响着，牲畜粪就已经被翻了出来，每家每户的肥坑旁都有小山似的一堆。翻出来的牲畜粪不臭，有新鲜土壤味道，隐隐绰绰还有粮食的味道。肥料被牛车马车拉到田间地头后，爷爷会从犁把上摘下老步犁的犁铧，用玉米轴轴蘸着煤油，仔仔细细的擦洗。

我的记忆中，爷爷的背一直就是弓着的，那角度正好与扶着犁把相吻合。两条黄牛拉着犁很轻松的样子，像是顺着犁沟若无其事的散步。犁地的时候，爷爷总呜呜咽咽的用府谷县方言唱着山曲儿：“岗岗（哥哥）本奏（就）是那沙蓬蓬草，哪搭儿挂住哪搭儿好”。爷爷总说起老家的后山，山上有红枣，有艾草，有绿尾巴的鸟……我自顾跟在爷爷身后的犁沟里拾捡芦根。雪白的芦根一串一串的，可以嚼着吃，也可以作简短的笛子吹着玩儿。长大后，我在四处奔波，才懂得爷爷那是在想念家乡啊。

后来，三个犁铧的四轮车犁代替了老步犁，爷爷还是喜欢没事时擦拭那只老步犁。再后来，爷爷去世了，老步犁就孤独的躺在墙角，彻底生锈了。

选自《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