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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猪
腊月初十这天上午,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震落了大口钦人民公社艾屯大队第一生产队隐没在蒸腾江雾里的白花花的树挂。我和几个小伙伴一大早就包围了生产队的伙房,亲眼看着张向荣把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捅进那头已经养了二年多的克郎猪的胸膛。紫红色的血水顺着花瓣样的伤口流到搪瓷盆里,张向荣放下屠刀,抄起一把高粱杆熟稔地搅拌起来。
伙房连着牲口棚新搭了个大灶,四百多斤的大肥猪压弯了大铁锅上的门板,浇上开水,一股难以名状的腌臜气味随着脱落的猪毛弥散开来。这种味道与后来开膛、破肚、摘下水(内脏)、洗肠子的气息合成在一起,持续而强烈地刺激着社员们的味蕾神经。这独特的气息,一年一次,把每个清癯的脸颊都涂成绯红。
割猪肉的时候最为热闹。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手掌按在刚割开的肥膘上,“四指膘!”这是对饲养员的表杨,透着过年特有的喜庆。然后把手指肚上的油花反反复复涂抹在红肿的手背上。不是为了美容,而是在治疗冻伤。
大人们称完猪肉回家剁馅子、包饺子、做红烧肉,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并不散去。我们的手和脸早被冻得通红,新衣服还没有上身,袄袖上油光绽亮一道鼻涕印。看着好像是心不在焉地在伙房外玩耍,实际上我们的眼睛一直在观察着牲口棚里的进展,我们在等待分享最后一道大餐。
此时张向荣的角色由屠夫转变成厨师。牲口棚里的大铁锅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倒上水,添上柴,没分出去的排骨、脊骨、腿骨、里脊肉(那时候肥肉不但能吃还能靠油,瘦肉反而没人爱要。)连同灌好的血肠一起下锅煮。
牲口棚后墙有个狭小的窗口,没有窗扇,四边用木棍撑着。平时,牲口棚里的马粪和牛粪就从这个窗口被扔到生产队的后墙外。现在,冷空气把铁锅里溢出的热气堵在出粪口,四框和墙皮上的稻草茬挂满白花花的树挂。一袋烟的功夫过去,浓郁的肉香伴随着滚滚蒸汽冲出牲口棚在寒冷的东北平原上恣意飘荡。所有村子的狗都兴奋地吠叫起来,有几只没栓住的,被我们踹在身后不安地雀跃。
傍晚时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张向荣把烀熟的骨头捞出锅,稍晾一下就动手撕扯骨头上的瘦肉,烫得受不了就在嘴边吹一吹,顺便塞一块肉在嘴里大嚼,嚼得满嘴流油。我的嘴与他的嘴一起蠕动,咽下的却只有口水……
张向荣是我家的邻居,岁数比我爸小,个子却比我爸高,遇到婚丧娶嫁,他常托举着摆满美味佳肴的长方形木盘,高喊着“油着油着”从我们头顶掠过。由于长时间高举右臂,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出一块。就是这个“栽楞膀子”的张向荣今天再一次刺激了我,他近水楼台先吃肉的形象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严重影响了我日后对理想与价值观的判断,以至于上初一时,我还把杀猪匠作为偶像顶礼膜拜。
很快,撕下的瘦肉盛满了整个搪瓷盆,剩下的骨头则一根根划着完美的弧线落在屋地中间一只又脏又旧的土篮子里。我从来不对盆里美味有所奢望,也不知道这些瘦肉的最后去向,我瞪得发绿的眼睛紧盯的是盛满骨头的土蓝。我看见张向荣同志瞄了孩子们一眼就善解人意拎起了那只土蓝,然后以极其优美的动作把里边的骨头从那个挂满雾凇的出粪口倒了出去。我和伙伴们就像听到发令枪响的运动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翻跃了生产队后墙。连那几条馋红了眼的狗都被我们敏捷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
后墙外攒了整个腊月的大粪堆已经不知去向,银光闪闪的雪地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棒、小骨头棒、肋条、肩胛骨、嘎拉哈……
我们饿狼一样扑上去,也不管干净不干净,连雪带泥抢在手里,然后开始贪婪的撕咬、咀嚼、吸允,无边的幸福与不可名状的快乐,连同骨头上的油水和融化了的雪水涂满了每个红彤彤的小脸蛋儿。
其实,这些骨头上根本就没有多少肉,却有一种特殊的滋味萦绕于心头。仔细回忆,原因出在土蓝子上。这种柳条编织的农具在农村非常普遍,几乎每家都有几只,人们用它装土、盛菜、我还用它拣过粪。牲口棚的土篮是盛草料用的,但同时也用它出马粪。所以,我啃的骨头除了浓郁的肉香之外还夹杂着淡淡的甜杆味以及马粪所特有的土腥味。这并不让我反胃,在物质极度困乏的年代,味蕾对肉欲的强烈需求抵弭了所有的异味,而时间既像筛网也像锉刀,过滤了所有杂质之后,把那些经典的瞬间,在脑海深处篆刻成永恒。
秧 歌
在电视机还没普及、麻将也未复兴的特殊时代,没有什么能比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东北大秧歌更具吸引力了。
正月里,路上的雪还没化净,几匹挂着红花响着脆铃的高头大马拉来几付爬犁。有人点着“二踢脚”,鞭炮声也噼里啪啦响起来,爬犁上下来一群人,都很年轻。他们头上花枝招展,身上怡红快绿,脸蛋一个个都红扑扑、粉嘟噜的。当然,擦粉是一方面,天冷冻的也有可能,他们下爬犁就猛劲跺脚,用手哈气。等他们活动开身子骨,闻讯赶来大人小孩已经把街筒子包围了。唢呐响起,重鼓捶下,队伍一分为二,一支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一支是一水儿的大姑娘小媳妇。他们时而统一姿势步调一致节奏鲜明地向前开进,时而止步后腿耸肩飞眼互相挑逗,他们会突然一个转身跳到对方的脚下,瞬间完成队伍位置的互换,其时间、动作配合之默契,真是天衣无缝。到了学校的操场上,锣鼓愈发局促紧密,两支队伍互相穿插在一起,分不清个数。只看见红绿两种彩扇蝴蝶般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最后,两只队伍卷成一颗大白菜,所有的彩扇在最后一声重槌下陡然展开,一朵硕大无比的向日葵在人们的欢呼中灿烂开放……
只见队长举着一沓人民币高声喊道:东家赏钱40!大家齐声回道:谢东家赏钱!其实大家都知道东家只赏了20元,喊四十是出于礼貌,这是扭秧歌拜年的规矩之一。不过钱多钱少没人计较。过年图的是喜庆,赚的是逍遥与快乐。
这期间,佝偻腰,粘了一脸猴毛的孙悟空和挺着大肚皮的猪八戒一直在打架。他们的金箍棒和九齿钉耙戳到人们眼前的时候很有分寸,让人感觉武功十分高强。唐僧一个跟头也不翻,就一个动作,双手合十,念咒。这些在小人书中才能看见的传奇人物深受孩子们喜欢,有调皮的男生会突然伸手摸一下猪八戒的肚皮,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喊:是大车里袋刷上油漆做的!
然而,让我着迷的是一个不到20岁的姑娘。她踩高跷时险些摔倒,我及时扶了一把,换来她回眸一笑,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瞬间就钻进我的心坎里。虽然那时我只有14岁,但是当她匆匆跳上马爬犁赶向下一个村子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小心脏霎时就被她掏空了。
这种感觉一直蔓延到正月十五。是夜,圆月当空,姑娘所在的秧歌队手持各种彩纸扎成的灯笼,火龙一样涌进村。按东北民俗,正月里扭秧歌(扮成古人给人拜年),一定要在月圆之夜用灯火把附着在人身上的妖魔鬼怪带走。
我用麻绳栓住一个空罐头瓶,里边点燃一根红蜡,用木棍挑起,就成了我的灯笼。在粉红色的雪地里,在一片火光的长龙中,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跑过一村又一村……
秧歌队给所有的村子都送完了灯,最后,队伍鱼贯来到松花江边,她们把手里的彩灯往卵石滩上一扔,熊熊大火立即燃烧起来。那个丹凤眼的姑娘先是脱下戏服扔进火堆,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头上的花冠,恋恋不舍地扔进去,火光忽地爆燃,一个标准的男儿身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捧起被火烤化的雪水,洗去了脸上的油彩,然后和其他伙伴疯狂地打闹起来。被小丰满发电站搅热的松花江水浩浩汤汤,两岸的树挂在火光里跳舞,月光铺在江水里,晃晃悠悠,想站却站不起来。
我失落地跌坐在卵石滩,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江风袭来,湿透的后背凉涔涔的,我打了个寒战,赶紧把手里的罐头瓶放进江水里。红烛摇曳,江波荡漾,我透明的罐头灯笼就这样载着我梦幻般的初恋漂向远方……
选自《骏马》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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