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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噶尔的沉思与回响(孤 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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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2

    商都随闻录


    喀什,古称喀什噶尔,又译作喀什噶利亚。当之无愧被称作中国最西部的城市。

    它东联库车、乌鲁木齐城,南接莎车、和田,北临俄罗斯,西越帕米尔高原可到巴基斯坦、中西亚细亚诸地。

    背高原而面盆地,气宇轩昂。

    这就是它成为商都的大地母亲的基因——请读者原谅,我在这里又使用了写独山子时的方法——丝绸之路不得不经过这里,喘喘气再继续延伸。

    这基因,是喀什经久不衰而被命名为西域古城的必然条件。说实话,它可能是目前新疆城市中最苍老的,又是最具有维吾尔民族之商业活力的。对于年老的喀什来说,不仅阿克苏和石河子是婴娃,而且伊宁、乌鲁木齐、吐鲁番也不过是巴郎子而已。

     那么,是不是已经够了呢?

     不,还有父亲的血液注入了喀什。可以说,喀什的父亲主要还是一代代维吾尔族人。他们“种五谷,蒲桃诸果,类治田园……其民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一种麻织品),刺文绣,好治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有)市列。”(《汉书》)。与多居深山牧区的哈萨克人放牧于草原不同,维吾尔人从公元840年西迁到中亚腹地以后,喜欢在水土还不错的沙漠边沿围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种植西瓜、葡萄、甜瓜、无花果、石榴、香梨等等,建起自己美丽的庄园。他们喜欢土地,他们喜欢群居,他们崇尚金钱。他们的双手是灵巧的,他们不仅播种着土地,而且创造着维吾尔手工业:纺纱、轧棉、铁器制作、织地毯、玉雕、木匠、绣帽等。当然,少数人也在有草的郊外牧羊。“驮马主要来自费尔干纳省,而骆驼则来自谢米列钦斯或喀什噶利亚本地。”俄罗斯库罗帕特金著的《喀什噶利亚》给我们解开了一角历史的疙瘩:“骡子全都是喀什噶利亚的。”

     随着丝路的深入,渐渐形成物品交换意识。渐渐地,觉醒为生意经。“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便波纹般地扩大了。由本地间的物品交换发展到与外地人的货币流通。这使得2000多年前,喀什就成了国际商埠。实际上,不善于远涉、飘流的维吾尔人是喜欢固守家园的,从吐鲁番到伊宁,从喀什到和田都可看见挂满葡萄藤的庭院。而哈萨克和蒙古人的帐篷藏在山里,今天搭、明日拔,来无踪、去无影,无牵无挂,无始无终……

    走向城市的维吾尔人都失落了土地,随着人与人的交往的频繁,他们本来单纯的大脑越来越向具有怀疑主义和钻营意识等二者相辅相成的新民族文化心态发展。他们学会了汉语,也吸取了汉文化许多优秀的思想和生活姿态,同时又学了汉族人一些不好的人际观念。说实话,面对强大的城市文化冲击,各民族的古老家园都失落了,都有着失落的伤感和愤怒。而他们是幽默轻松的,只是一些进入官场或生意场很深的人,有时候,他们的微笑是隐藏并且也是无可奈何的。面对种种洪水般的现代功利文化的冲击,不说他们,我们这些持精神家园回归意识的“童贞”主义者,落魄贵族们,又怎能不变得“神经质”(我想起陀斯妥也夫斯基)呢?怎么不悄悄地夜晚面壁而泣呢?到如今,什么也不能使我们信仰了!什么都不能安慰我们了!……

    而他们更多的人是比我们更有生存能力的。他们还可以走上巴扎,出售花帽和小刀,出售葡萄干、巴旦木与无花果,出售他们脑中的精明和嘴上的幽默。

    我在乌斯塘布依(维吾尔语,意为水渠的旁边)的街头走过。渠水早已无影无踪了,它变成了人流。车水马龙,买卖兴隆,虽然它窄得可以三个人手臂相连就可抓住两边充满伊斯兰特色的小屋货摊,蜂房般搅在一起的都是些手工业作坊和“柜式”商店。

    “哈密瓜甜得很!”

    “这花帽好得很,这英吉沙刀快得很!”

    深眼窝、高鼻梁的维吾尔族商人吆喝着。人群杂乱的影子和杂乱的脚步声互相交错在一起,混淆不清。

    我听到了“冬不拉”、“热瓦甫”这古老的琴声,接着,口丁当口丁当的声音传来,激越而来,声音是如此钢硬、清脆,更像来自大西洋彼岸的聂鲁达的诗句节奏。我寻声而去,发现了一家制造首饰的店铺。这时,炉火映红了带点希腊美男人影子的俊脸。他们汗流浃背地制造着项链、戒指、镯子、簪钗……“只有经过琢磨的宝石,才会发出真正耀眼的光辉”,我想起了这句维吾尔谚语……自己16岁给铁匠当徒弟打铁的旧事又掠过我的脑海。

    从乌斯唐布依街走向巴扎,也就是从直线的商都走向平面立体的商都。在喀什,巴扎共有23个,22个天天开市。而最大的数“香港巴扎”了。

    “香港巴扎”连成数平方公里的商贸城。

    这里什么都有,有瓜果巴扎、鞋帽巴扎、布匹服装巴扎、首饰巴扎,让我感到仿佛进入了阿拉伯的神话世界。……但就是没有“人才巴扎”。其实,整个中国现在都没有真正的人才市场,最多也不过是体力性质的劳务市场或经验型的务工市场而已。

    “米曼开赛(朋友请来)……”歪戴花帽的维吾尔小伙召唤着,“米曼开赛……”

    富人们购买金手镯、金戒指、银项链……

    游客们购买英吉沙刀、手工陶罐、维吾尔花帽和塔吉克皮帽……

    美食家们点着羊肉串、拉面条、烤包子……

    我,一个天涯浪子,什么也没有买。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我自问: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打发青春的时光?难道人生就是琢磨如何有意义地打发一辈子?人生下来不过是自然地生和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眼前丰富的商品使这个自以为是的流浪者在灵魂上感到了羞愧,感到他在巴扎上是最不值钱的。因而,他便开始对自我进行了报复。他走到巴扎管理所去请求干点扫大街的事。可人家摇摇手,骂了一句“疯子”,将他赶了出去……

    我被赶了出来。

    我从未有这般地轻松。出走,然而游离于城堡之外,做一个落魄江湖的王子。这个落魄“王子”,此刻走过香港巴扎,走在土里土气的农副产品中,也走在从阿拉伯国家、香港等地飞来的流行物中。这些奢侈品怎么跑到商都聚会的呢?他想。是维吾尔商人们从亚洲各地批发销售的。他们以什么“商业大臣”的角色飞向深圳、香港,飞向阿拉伯国家。或者通过到巴基斯坦、尼泊尔等地串亲戚通商,或者通过借一年一度到麦加的伊斯兰朝圣之机,“互通”着有无。

    他们是最早觉醒的,他们相信金钱的神秘力量能给肉体带来最大的快乐。在喀什噶尔,一方面,商品(物质)极其地丰富阔气;另一方面,宗教精神又特别地肃穆和凝神。喀什噶尔就是如此矛盾性的性格组合的中国最西部的城市。


    帕米尔下的灵魂


    喀什是帕米尔高原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间的一片绿洲。

面对神山,面对干旱,面对南疆秃鹫的天空。灵魂是微小的,颤栗的,的确需要一座座安置灵魂的宫殿。因而,它成为宗教圣地是必然的。正如整个受大自然(特别是水与火)控制的天山南北星星点点的绿洲都渴望一种精神寄托一样。

    但选择伊斯兰教却是偶然的,是必然中的偶然。

    大约在十五世纪以前,南疆、北疆的确是被佛教笼罩的,众多的千佛洞和众多的壁画便是一证。改信伊斯兰教,据史书上所说,最初更多的在于旧时的政治强力所为。历史是如实记述的。

    在喀什北郊十公里处的河岸峭壁上,有个三仙洞。这恐怕是目前留在喀什的惟一佛教历史见证了。这三个安置着石仙像(释迦牟尼等佛仙)的石洞如孙大圣的火眼似的望着天地间,日升日落,一派苍茫……

    中洞最大,前室空空,后室却有一个无头坐佛,佛身的彩色泥塑已驳落,皮肤似的驳落,岁月似的驳落。而东洞的莲花藻井和佛是比较能看清的。永远看不清的是那样一个金黄色的佛教年代。据说,当时的“疏勒国有佛浴床,赤真檀木作,方四尺,王于宫中供养”(中原佛僧道安《西域记》);据说,公元四世纪,龟兹高僧鸠摩罗什在疏勒完成了佛教从小乘教到大乘教的转折,为日后成为中国佛学大师而过了桥;据说,唐玄奘西天取经路过疏勒国,记录了当时佛教盛况,但只是“不究其理,多讽其文”(《大唐西域记》);据说,奉唐风流女皇武则天之命,疏勒国兴建了大云佛寺……这一切如今已烟消云散了,佛教也逝者如斯夫……惟留伊斯兰清真寺在星光下闪烁着。

    王朝是不断更替的,信仰也是可以不断改变的。西欧改信基督也是公元纪年前后的事,印度从信印度教过渡到信佛教,历史也并不很长;在西藏,本教的衰落和喇嘛教的兴盛形成了对比……信仰也是可以随时空的变化而改变的。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我颤悠悠地走向巍然屹立在喀什的艾提尕尔大清真寺。

    有人告诉我“艾提”,意为节日,“尕尔”意为广场,合之即“节日场所”。这座伊斯兰教的象征物从十八世纪后期就耸立在这里了。有人说,它是由病死于此的某有钱妇女扩建成的(不知是否真实),但是至今女人不许入内参拜。此刻,我庆幸自己是个男人,没被拒绝入内。

    两扇浅蓝花纹的寺门。寺门门墙由黄砖砌成然后由白石膏勾缝。门楼高约十二米,两边各竖有一根十八米高的尖塔,塔顶端各有一召唤楼,楼顶挑着一弯新月。门楼后面有个大拱伯孜(圆顶建筑)。这砖头筑成的尖圆相交的复杂体庄严而又肃穆。

    过了第一关,则可见到庭院花木和一个大水池,是供教徒们净手用的。

    穿过木栅栏,上台阶,我便披着一身南疆盛夏的阳光,到了礼拜寺前。许多其他清真寺大凡也与它一样,寺分内寺、外寺和棚檐等几部分。而这个是中国最大的,面积大到2600平方米,可容纳数百上千的人在这里做乃玛孜(祈祷)。而我这个流浪的外乡人只能站在这里观望,看到这棚檐有一百五十八根方格状的浅蓝色的雕花木柱支撑着,木柱顶端刻有民族风格的凸形花纹,细微得很。浅蓝色,花纹……我想,这可能与伊斯兰教、维吾尔人的性格,以及伊斯兰教信仰区域多沙漠戈壁这种生存环境有关。我想,是否只要心中有甘泉,即使沙漠也可变成繁花盛开的绿洲;若心井枯了,即使身在天堂也像是在地狱。

    由伊斯兰教清真寺,我立即联想到佛教的大佛寺庙和千佛洞,基督教的哥特式教堂了。

    灵修与信仰一旦被称为有“宗”之教后,皆套上了豪华的外形。而真正的灵魂是朴素的,朴素的灵魂不需要装饰(只有肉体需要装在一定的“盒子”里)。

    释迦牟尼、耶稣、穆罕穆德无疑都是人类中最伟大的。为什么?因为他们所受的苦难都是伟大的,因为他们经受了人类伟大的苦难,并从苦难中得到了最高的智慧和最大的爱心,所以,后来的追随者们才拥有了至上的光荣和幸福。

    “其实‘上天’(或称上帝,或称佛,或称胡大)只有一个,而使者很多。”走出艾提尕尔清真寺的陌生人喃喃自语道,“一个‘上天’主宰着天空与大地,主宰着人类和其他生灵的命运……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他们都是上天派下来的最优秀的使者。

一个胸前背着照相机的人问我留不留影。

    我便“永远”从前面所说的那一种姿式坐在广场的花坛边上了,金色的南疆阳光镀亮他的黑色长发。我想起好像是1987年8月6日的黄昏进入喀什镇的。而8月5日呢,是伊斯兰盛大的节日古尔邦节。许多人都说,8月5日那天,艾提尕尔广场上跪满了虔诚的伊斯兰信徒们,而且一直向街上浩浩荡荡延伸,那一伏一起朝拜场面很是庄严肃穆。朝圣者们从乡村从小城镇的各个角落赶来,献上自己的一束束心花,祈祷着什么或祝福着什么,关于生与死,关于平安与幸福,关于……

    然而,我没能见到这一壮景,人的一生总会错过许多机会的,错过机会也等于让出机会。

我没能看到“节日广场”跳起的惊心动魄的“赛乃姆”舞。我坐在花池上茫然地去想象那一切如何发生:唢呐声、那格拉鼓自十二米高的寺门顶上响起,风啸雷鸣般传来,这鼓声激荡着纷纭而至的维吾尔族兄弟。穿着节日民族服装的他们,情不自禁地双脚在大地上蹦跳起来,一颗颗心被唢呐声吹得春花怒放……人头攒动,脚尖连着脚尖,衣服佛动衣服……“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舟无已时。”一位唐朝诗人写西域舞的诗从我心底跳出……

    维吾尔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这时更能展示他们活泼、乐观和众聚欢乐的本性。“赛乃姆”和麦盖提县的“刀郎舞”便是象征。而《十二木卡姆》这一大型舞曲,融乐、舞、诗词为一体,是维吾尔音乐史上的里程碑。

    ……一个斜阳夕照、清风徐徐的黄昏。我有幸在喀什某家属区的一片空地上目睹了一场夹杂着风沙杨柳的“夏地亚那”舞。这场风沙杨柳竟将浪子拉入一种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中。空地的中央铺了块布,放了个录音机,然后就蹦跳蹦跳地舞蹈起来了。跳舞的全是维吾尔族的汉子们(女的不属此例),脚尖点地,蜻蜓点水般轻快、绚丽。双手张开如雄鹰展翅;单臂独挥,又似一枝独秀;双手交叉着打旋时,又俨然是一双燕尾剪着缕缕清风。刚健又妩媚,狂放但却很有节制……

    围观的人很多。我想进去跳,特别是看到有几个青年还把扭腰摆胯的现代霹雳舞的动作揉合进去跳,我更想进去了。但我最终没有勇气走进去,与之共舞。我为自己感到忧伤。

这忧伤来自一个没有自由(因为自律)的自由灵魂。


    英吉沙刀的故乡


    是的,我必须往南行了。

    如果我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就会感到空气稀薄的。

    在往南行的路上,经过一些披头散发的沙枣树后,到达了一个小村。这个小村的路边摆满了条条银鱼的摊子。

    银鱼的头是尖的,全身发亮,如月光一样寒冷,银鱼的尾巴镶上了蓝色、铜色花蕊并闪着点点红宝石光芒的玻璃柄。这鱼在阳光的沙漠边沿游着,游着,游到了摊子上,就永远头朝上地搁在那里了。

    这银鱼便是英吉沙刀。

    这刀被沙子打磨出光芒,我想。

    在新疆,这西域神秘的土地上,所到的任何一个城镇乡村都可见到腰佩小刀的少数民族的男人。而此地的汉族男儿也都不由自主地将它系在身上。杀瓜并且切肉,红色的以及肉欲的永不分离。而我想起更加虚空而大度的李太白先生的诗:“横行青海夜带刀”、“以刀断水水更流”。

有一把英吉沙刀今天放在我的床头,与我一起进入梦乡。

     ……我看到四五辆大客车停靠在路边,被沙枣树的婆娑的影子掩映着。从车里吐出一群又一群男男女女们来。这些穿得花花绿绿的人们,也似一批五花八门的鱼似的,偶尔游到了此地,成为银鱼的被玩弄者。他们是可爱的,他们摸摸这把,又以同样的手去摸摸那把,然后并没有擦手又去摸另外一把了。这刀子怎么不会生锈呢,他们的手怎么不苍老下去呢?

     我口袋空空,因而才没有发疯似的抢购。没有发疯的人走进油污遍地的吃了碗臊子面。吃面的时候,旧木桌不停地摇摇晃晃。然后,走回小鱼摊,很冷静地挑了两把:一把想送给“者”(著之另用)名的“藏刀家”北野,一把留给自己,防身或将来想自杀的时候用。

    随着岁月的更替,正品的英吉沙刀大大地涨价了。它们将因游手好闲的玩刀家而身价百倍。

    我不知道这种亮闪闪的银鱼能不能吃。我是曾试着将这钢硬的音乐吞吃下去的。我想吞下去后,也未必一命呜呼呢!

    银鱼从沙漠游入岸上。

    一条条英吉沙刀在我的梦里亮晶晶。


    莎车的第一天


    没过多久,莎车出现了。

    独自沐着阳光,穿过长长的街道,便从新城走到老城。从新式楼房、洋街一下子步入隐于尘土飞扬的树林间的老土房,顿然有隔世之感。

    也就是说,从现代走入古代风味。

    老城是古朴的。土房、土街被树林装饰着,然后有条水渠缓缓地流动。之后,我的面前出现了古树颓唐的阴暗公园,还有一座有两根桑色的大圆柱和似乎由它们支撑并守护的绚丽老屋,这儿有个文化馆。

    一位叫买买提江的维吾尔小伙子按着上面头头的安排,将我驮在了他的自行车后面,掠过尘土飞扬的老街,去走访些该走访的地方。其实,这里所谓的名胜古迹主要是指做乃玛孜(礼拜)的清真寺和安葬人们的麻扎(坟墓)。一为生者的灵修之地,一为死者肉体的安息之所,看上去极为简单,想起来却复杂得让人困惑、怀想、忧伤。“生”者,死之“父”;“死”者,生之“母”,人类生生死死,如草木枯枯荣荣。远隔阴、阳两界,近似一步之遥。

    ……加米大清真寺的外在规模远不如艾提尕尔清真寺,经“文革”的大破坏和后来的大修缮,它仍巍然地立在一个较大的空院内。院内除了大片空地外,有一些绿色的树木和土屋里的居民。

    过了大约十分钟光景,又一个称为阿孜尼米提清真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它挤在许多古老、低矮的建筑群中已七百多年了。门内,有三棵也上了百岁的大榆树,一根只有一截残存的树桩——这使我想起在伊犁将军府的一幕——很是让人怀有伤感的。

    令我难忘的还有清真寺里面的建筑风景。

    一眼望去,全是“∩”拱洞,两边对称,站在外面望去像圆门纵队,可走近一看却是四个圆门撑起的拱伯孜。我钻入其中,在黑影里转来转去,差点迷入这神宫里。地面上铺满了竹编的旧篾席,有些地方已经破烂不堪。假如换铺红地毯,那么反照的红光会将飘浮的阴暗照亮。我想,没有钱住旅馆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免费偷偷睡上几夜。我正这样走来走去并独自冥想的时候,忽然发现里面有一穿脏黑青衣的汉子已经睡得香极了,鼻子翕动着,呼噜声一个接一个地从那个孔里喷出来。这巧合不由得使我慌乱起来。

我赶快左冲右撞地从神宫游出……

    接着,买买提江将我带到了一个郊外的高土堆。这个高土台上矗着一个小碑,碑上的字告诉我们这里为“和卓木墩”。原系朱俱婆佛塔遗址,据说,赴西天取经归来的老和尚玄奘于公元645年曾登此台讲经。

往太阳方向望去,全是平旷的绿野,绿得发黑,而土堆突兀在一切之上,傲然而恢宏。买买提江指着远方说:“原来那儿和那儿也各有一个土台。古人可以站在这三个土台上观察底下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

    在这个大土台上,我看见堆着一排排泥砖坯,等待着炉火的烧炼。越过这砖坯的墙垣,我看到有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弯腰站了起来,然后又弯下腰去。他在那儿旁若无人地捏塑泥砖坯,其津津有味的动作让我感到茫然。我想另外两个大土台也是这样被削平的。这土台的泥土多好哇,好土就应该充分利用起来!他们肯定是这样想的。面对愚昧却又十分精明的“生存主义者”——父老乡亲们,我的上帝,我应该如何对你们说呢?

……我请买买提江到简朴、古旧的维吾尔族小吃店吃了炒面。

    我们不久又在另一家清真饭馆吃汤饭(即揪片子)。这是因为,我的“导游”买买提江到文化馆某娱乐室打台球,将一个胖子输得翻不过身,那胖子不得不请客。我看到他们吃汤面与我的吃法不一样。面对大碗汤面,我取筷大口大口地吧嗒起来。而他们没接我递上的筷子。他们找了几个勺子和小碗,然后一点点倒出来吃,仿佛不是吃,而是品味。

    “我这样吃是不是很不礼貌?”

    “没关系,这只是我们的习惯。”买买提江说。

    在走向新地方的路上,我们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告诉我,他曾在中央民族学院进修过,也玩过艺术。我则自以为是地给他谈我对宗教建筑的新发现:“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及麻扎为圆顶的,上面高撑着月牙刀;基督教教堂则为哥特式的,顶端为穹隆形;佛教的佛龛或千佛洞窟的上面有不少也是天穹形的,而一级一级的佛塔倒像天梯似的。这表现了宗教往往与天空有关,甚至可以说天空图腾的象征。他们都相信天堂、地狱,相信神灵在上,都要向各自的最高神灵祈祷……”

    而对于伊斯兰建筑呢,我似乎又谈了些什么。

    清真寺的正殿皆坐西朝东,无论城里的还是乡下的。仿佛,他们总在盼望东方的奇迹显现,一轮曙光喷薄而出……拱伯孜都被染成绿色。身陷黄色沙漠戈壁包围之中的人特别渴望绿色铺天盖地而来,使灵魂获救。还有呢?他们的雕梁画栋中,绝没有任何动物和人的影子。我想伊斯兰教不允许偶像崇拜。而佛教的庙宇及千佛洞中的千佛皆是“人”的塑像,山上的浮雕也是人像,这与佛教崇佛和人人可以修炼成佛的教义有关。如此看来,伊斯兰教建筑与佛教建筑构成了两种不同的风格和境界……

    随意的聊天打发了陌生的寂寞。

    我又被买买提江懵里懵懂带到一个山坡上。这山坡也不知位于莎车县城的哪个方向。反正抬头望去,土堆一个接一个,起伏不绝,大小不一。海浪一样涌动尔后凝固的就是著名的麻扎(坟墓)地了。在浪尖,还插着挂有白布的树枝。买买提江向我解释说,挂上这白色带子,鬼怪之类的东西都不敢来侵扰死者,可以让死者静静地安息。对死去的祖先,生者仍饱含着善意。

    “七个穆罕默德麻扎”、“米尔扎穆罕默德拜斯阿克木墓”、“奥力通麻扎”……走在高坡上的坟墓堆中,我感到死亡在离我鼻息很近的地方……的确,死亡在1991年离我很近。我已在痛苦中看透一切,决定诀别人间而去……于是,日夜奋笔写这部《新疆流浪记》,作为我送给人间的一件礼物。想不到后来生父替我去死了,而我则必须作为他的礼物留在世间……

    七个穆罕默德麻扎。外面门楼和院内的寺楼很是壮观,而里面却有做巢的乌鸦。我在乌鸦惊飞的时刻,走上寺楼,远眺匍匐在高坡下的古怪城镇。而穆罕默德拜斯阿克木墓高高地立于山坡之上,鹤立鸡群,了不起的绿色拱伯孜在夕阳里熠熠闪光。据说“麻扎朝拜”是穆斯林宗教生活的一大内容、一种宗教功修,沟通神灵,避灾求福,祈雨求子……将墓地朝拜、祖先朝拜和多神朝拜融为一体。看拱伯孜的大小,就可知道死者生前的地位。事实证明,这个麻扎正是与叶尔羌王阿帕·霍加较亲密的人,不是亲属就是大臣。死后不被注意的人大凡是生前默默无闻的百姓或落魄成百姓的旧荣华富贵者。更多的穷人,用破草席一卷就埋入了泥土。

    ……一个掘土者和一个披头散发、穷困潦倒的女乞丐出现在麻扎地。忽然让我想起什么,想起在无数错乱的坟墓中想寻找汉朝嫁到西域的两位做出伟大牺牲的伟大女性:细君公主(又称乌孙公主)和解忧公主。想当年,美丽而年轻的细君公主从西蜀被遣到乌孙,嫁给了上了年纪的昆弥王。昆弥死后,又被迫按当地风俗二嫁给昆弥王的孙子岑陬当夫人。独身女子在茫茫塞外,又不知悄悄流了多少泪噢!无论怎么说,第二个西嫁岑陬的解忧公主还算福气些,不仅留下了五个子女,而且还活了六十多岁,而且最终被接回,回故地生活了两年多的时光。现在我也是从江南才子变成了塞外浪子,不想念先代的浪子我又能想念谁呢?

    岁月悠悠,荒坟凄凄,细君公主的玉骨谁知道葬在何方呢?也许远在伊犁河乌孙山下的某个荒草片石中吧?

在一堆堆死亡中,我又找到了一座残痕累累的奥力通麻扎。虽然“奥力通”汉译为“金子”,但下面埋的却没有金子,而是亡魂。据说,是莎车王赛德汗及其子阿不都·热西提汗王子和《十二木卡姆》的合著者阿玛尼莎汗王妃的肉体。看来,无论是谁,也无论他多么高贵、富有,无论多么地著名,都免不了化作泥土的命运。面对这些,我们还有什么值得不可一世的呢?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无论是谁,无论多么有权有势,多么地有学问、有阴谋诡计,最终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审判!


    莎车的最后一天


    人间是充满着亲切感的。当我从布满死亡的山坡上走下来,回到人群中时立即意识到了这点。

    人间的色彩多种多样,有时不免要看花眼而晕头转向的。

    这才叫做生活,当自行车的铃声响过你的身边,当衣服被风掀起衣角拂起肉体的气息,当热包子蒸腾着香气的小吃店向你走来,当琳琅满目的商场为你张开嘴唇,当你走向卖棒冰的吆喝声冲撞着闲来无聊聚满人群的电影院门口……

    莎车古城与新城之间,站立着一座十字路口的民贸商场。你被吸了进去,并且迷眼了一会儿。

    里面是宽大且清明洁净的,也算十分凉爽的。物品还算丰富多彩,特别是三楼丝绸柜台,布匹更是大有胜过喀什的商场之势。我看见这丝绸不是印花的彩绸,似乎也没刺绣,经询问才知是艾得莱斯绸,它是采用古老的扎经染色法织出的,工序细致而繁杂。一片翠绿、宝蓝、金黄、桃红、莲青等对比而成的古调,光和色,一片水和影相映成辉。

    人间的生活很丰富,而我自己却极单调。

    我像一个失业的流浪者,在街头丧家犬一样转悠。为了找点有关资料,从宣传部到了城建局,那个好看但算不上美的姑娘仔细地打量过我,使我微微地吃惊。她告诉我有个北京某大学的老师刚刚离开。我影只身单,真想与这位并不讨人厌的姑娘交个朋友,给我这次疲惫的人生旅程留下那么一点甜蜜的回忆。可是没有,在十字路口,我们交臂而过,匆匆地分手了。从敦煌到乌城,又从乌城到北疆、南疆,没有留下任何罗曼史。“我的罗曼史没带来/我的罗曼史在河的下游”,台湾有个诗人写道。下游是哪个地方呢?岂是下游的下游的下游的……下游?

    路口,这种突然相遇和诀别,使独闯天下江南才子突然有点忧伤和失落感。也许她对我的优柔寡断、彷徨不定很是失望、感叹,但不会比我这个过路人更怀恋的!

    回到牌名显赫而实为老平房的旅社。旅社的人与我无关。有两个小伙子自称从某地质队来,到这沙漠西缘找神秘矿产的;还有那个不知为什么至此但却喜欢以洗脸盆洗脚的老汉……他们与我无关,这都不能让我心静下来。

    拐入小饭馆,填了填肚子。

    迎着夕阳的余光,孤独地走向街的东方。晚霞的反光与清风相映衬,这城镇也算是美丽动人的。而我心怀寂寞和失落的忧伤。在踽踽独行中,遇见了不少西瓜摊、苹果摊和携着妻子儿女闲步的快乐之人,然后是一座长而宽的大桥和桥下波浪滚滚的河流。这河流卷着晚霞的碎金子扬长而去……

    桥两头各竖一个碑牌,若两个遥遥相坐披铠戴甲的守护神。

    一个胸前别着“北出瀚海”,另一个胸前则写有“南触昆仑”的红字。虽然其字绝对算不上大家风度,但其展示的内在意境却完全是气吞山河的。我走到这混凝土大桥的中端,靠在桥的栏杆上,望着渐渐凋零失色的夕阳余光,什么也说不出。

    我算是个什么玩艺儿呢?


    选自《绿洲》2010年第1期 有删节

    原刊责编:高炯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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