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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了,终究还是坍塌了。
老屋,在这个春潮带雨的季节里,承载不了岁月的久蓄重托而轰然倒下,石块瓦砾、土砖木梁散落一地,随之散去的还有那时常回荡在老屋里的一阵阵咳嗽和一声声叹息……
我可能会忘却老屋里那些潮湿的往事,但绝不会忘却童年居住过的老屋。
老家四面环山,山接着山,满山翠绿,一条柳界公路如玉带般穿山而过,把村子分为东西两片,使村子有了通向外面的路,也使得古老世居的山村里泛溢着一种鲜活。听父亲讲,老屋是1957年修建的。原是三间土砖房,一间堂屋,两间住房。到我出生时,家里有8口人。祖孙三代,蜗住在一起,拥挤不堪。父母决定要再扩建一间。
老房子依山而建,在一处山凹中。一侧与叔叔家共山墙,另一面墙紧挨着后山石壁。山泉水从山壁下屋边沟潺潺流过,沽沽作响,明澈如那时的日子,清得见底。那时土地还是生产队集体资产,不能随便占用,想要扩建房子就必须凿开山壁。于是,父母就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山辟土,好在那山石只是一种麻石,还不至于象普通石头那样坚硬,而且石层也不太厚。即便这样,一家人男女老少,起早摸黑,肩挑背驮,足足用了近半年时间才开凿出一块屋基来。
“靠山吃山”向来是山里人生存的法则。做房子自然需要树木。所以父母也把那满山的松树,作为大自然给予山里人特别的恩赐,在山里伐了几棵松树备作盖房子用。那时的父亲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还有另一种特殊的职务:一个共产党员身份的生产小队队长。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1977年上半年一天,父亲突然被“送进了学习班”。“被学习”的原因就是因为“偷了”山里的树。父亲的“学习班”是在大队的东边村庄张垸,我家在西边,相隔约3里地。大概在一个月后,父亲托话说想我了,一天傍晚母亲带上我给父亲送卷烟。
卷烟是大哥前一天晚上做的,把废旧报纸和自产的烟叶放在一个非常简陋的卷烟机做的(不过现在却记不得那卷烟机的模样)。大哥卷烟的表情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大哥的性格本身不苟言笑,我从小就有点怕他,所以更不敢多问了。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纳着鞋底。还不时习惯性地把针尖往额头发上摩蹭两下,手掌成抛物线状一扬一落,夹杂的微风扇动着灯光忽明忽暗,也将母亲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老屋里的那盏油灯,至今仍在我的心里闪着幽微的光焰。
母亲带我去见父亲的时候,那天晚上好象有月亮,在一间简陋平房外,一个人和我母亲简单交谈了几句,接着母亲把装了半筐自制卷烟的竹篮交给我,让我跟那个人进了房间。我回头望了望母亲,只见她转过身子偷偷在抹泪,夜幕下孤零零的。
进入房间,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盏煤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桌上有一叠纸和一支笔,前面还有一个墨水瓶。桌后一张床,床边站着一个身影。等我再走近几步时,才看清那是我父亲。父亲消瘦很多,脸是尖的。父亲几乎也同时快步走向我,一把揽住我哽咽着,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抖动,他小声哭起来了,还叫我的小名,“我的儿啊...”那时我已泪如泉下。一会儿,我被带出房间,默默地跟着母亲回家。
回到家里,阴凉的夜风吹得我头皮和后背发怵,还有母亲不停的叹息声压得我更喘不过气来。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天老地荒般的彻底孤独。
再后来,对父亲的处理结果是开除党籍,还兑赔了钱。记得有一天,家里来了一群人,把母亲辛辛苦苦养了快一年的一头肥猪牵走了,母亲哭着阻拦,也没拦住。
常常半夜里听见母亲低鸣的哭泣声。此时的老屋弥漫着压抑、沉闷、寡然的气息,还多了一些潮湿。
1980年,家里才把另一间房子盖起来。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父亲以怨假错案为由用书面形式向有关部门申诉过,要求平反,但一直也未解决。只听母亲埋怨过几次说,那是有人谄害我父亲。至今我也未曾向父母打听这事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只希望己至耄耋之年的他们把那段痛苦也好,怨气也罢,如同这坍塌的老屋全然化释,绝尘而散,安享晚年。
后来,祖父在老屋里油干灯灭,大哥在老屋里结婚生子,两个姐姐相继从老屋里出嫁。
我离开老屋,是因为我比四个哥姐多读了几年书。初三那年暑假,同村里一个表叔来我家,表叔是老家镇子上的一名干部,也是村庄里第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母亲请表叔为我在镇里找个工作。表叔说,可以到镇上一家建筑公司当工人。那天夜里,我朦胧中听父亲母亲在讨论让不让我当建筑工人的事,父亲说,七尔还小,就这样出去卖苦力怕他吃不了这苦。还是问下他自己,如果愿意读还是让他读下去。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可以继续上学了。老屋又见证了父母为了供我读书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的艰辛。
1989年,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2000多元的报名费、生活费,对家境贫困的我们来说,那真是一个天文数字。年过半百的父亲急得彻夜难眠,无奈的父亲早出晚归借遍亲朋好友,十元,五十元的借。有时一天也没借到一分钱。失望的父亲回来连饭也吃不下。那时我常常在半夜中听到父亲长一阵短一阵的咳嗽和母亲轻轻的叹息,父亲的白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增添了许多!足足借了半个月才凑齐了我上学的费用。
怀揣着父母体温的学杂费,我离开了老屋,走向“诗和远方……”而父母仍在老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受打工潮的影响,村庄里健壮劳力都外出打工,或多或少挣了一些钱,就陆陆续续从山冲里搬出,到镇里买房或者迁到公路边建房。我大哥也在公路边盖了房,父母跟着大哥住在一起。
人去房空,小小的山村渐渐寂静了。老屋似乎在岁月中静静等待着什么。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会一人漫无目的绕着村庄转蹓,踏着历史的步调,循着岁月的痕迹,推开木门,走进堂屋,穿过土房,找寻佝偻老屋的昔日印记。伫立于村口的香樟树下,抚摸年轮的风痕,回望年少时走过无数次的羊肠小径,低矮的白墙黛瓦,还有那熟稔的石板古井,遥想当年的清贫岁月。
如今,老屋没了,只剩一块地基。这一方土地,无论是已成了一份记忆,还是成了一处废墟,总是让我的目光变得柔和。因为,根还在,对老屋的情愫还在,对故乡的眷恋还在……
只不过,曾经的老屋,变换了位置,泊在烟雨乡愁里,永远不变的是家的方向……
如余秋雨所说: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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