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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甘肃省古浪县南部山区一个叫做沙沟口的小村,小村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中,就像是被大山紧紧揽在怀里。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河水哗哗,流淌着甜蜜清凉的记忆。村子不大,原来有五六十户人家,后来一些人陆续搬迁到外地寻求发展或者进城,到现在只剩下二十户左右人家。
我也是在十年前进城离开村子的。不过县城离村子五十多公里,山路虽然崎岖,时间长了,想回到村子,了却魂牵梦萦的牵挂。
行走在外平淡的日子里,记忆中思乡的心情却越来越浓郁。那是一种渗入到骨髓和血液中的滋味。乡村的生活虽说简单,但这种简单并不让人感到单调乏味,反而从中体味到乡村生活的美好。邻里之间以及整个村子之间,简单的日常生活中,透露出淳朴、和谐的氛围。哪怕是一点小事,也散发着独特的韵味。这种韵味,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弥散在岁月的深处。无论走到哪里,那个叫做“故乡”的小山村永远都是唯一的。闭上眼睛,小村的一件件平常事,都像是朴素的黑白照片,烙印在脑海中。
骈 工
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有时候你总是觉得顾头顾不了尾,顾东顾不了西,哪怕焦头烂额,你也没办法应对自如。比如说,别人家的麦子还没转色,你家的却大片的焦黄;你哄孩子到了做饭时候,水缸里却滴水不见;你家要种田犁地,却只有一头牲口;等等,不一而足。面临这些麻烦的时候,这就要寻求别人的帮助。也许有人会说雇人呀,要知道在村子里,有些事情是用金钱无法交易的,比如别人帮你带孩子几十分钟或者半天,怎么计算报酬呢?大伙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好意思收人家钱呢?当然经济发达的城市里,几乎没人愿意让左邻右舍把自己孩子带半天的,甚至几十分钟,即使别人心甘情愿,自己也不会放心。
村子里有村子的思维。自己的麦子黄了,别人家的还没,那就先请别人帮自己收割,自家的完了,他家的黄了,再齐心协力收割他家的呀。自己要去忙,把孩子交给邻居带,有一天他有事情,自己再帮忙呀。两头牲口养不起,家家都是一头,犁地种田,找搭档组合一对不就得了?这就是相互帮助,当然村子里的人把它叫做“骈工”,简简单单的一句“骈工营生”,一切困难迎刃而解。
尤其是有些事情,不求别人,还真的不行。比如修建房屋,准备木料、土块、砖头之类的,自家人完全可以干了。但要是泥墙、立木、上梁、上房泥之类的活计,那可是要大兵团作战的,要请好多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甚至全村总动员的。按照计时或者计件报酬的思路,这可是一笔重大的开支,对事主家来说,大多吃不消。只要一个“骈工”,人情预支或者后补,就不存在劳动学、经济学的复杂问题了。毕竟好多事情是家家门上的太阳,今天照到我家,明天不是就照到你家了吗。
遇上谁家有红白事,那可是全村的大事,事主家从村口开始请东,完了家家户户至少要派一人,到事主家帮忙。大锅饭的味道弥漫在村子里,吃得过瘾。更主要的是要服从大东的安排,完成分工,直到事情结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挨家挨户借来的,谁带什么,根据需要大东自由安排。
一个“骈”字,再简单明白不过,两马并驾齐驱,才能行驶好马车,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在你悠闲的时候,跟别人骈工,就是为自己种下一颗种子,就是早早把路修宽了,一旦有事情,车到路上路平坦,船到桥头自然直。
借 物
家有千贯,当时不便。没有谁可以将生产生活用品置办得一应俱全的。比如农具斧子、锯子、打气筒之类的工具,又有时候农忙或者磨坊不开,连面柜都会底朝天。遇上头疼感冒肚子疼,要找几片药片喝下就好了,可是家里没有这就需要向邻居借了。
有些比较大一点的东西,经济困难的人家可是置办不起的。家家户户每到过年都要杀年猪,烫猪用的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那可要好几百块钱,村上只有李六爷家里有。每到杀猪的时候,这口大铁锅可就让人排队等候了,需要老早到李六爷那里去挂号,李六爷自然按照打招呼的先后顺序给你安排日子。整个腊月,大铁锅就从张家排到了王家,又从王家排到了朱家,直到宰杀的猪全部变成肉条挂在梁上这才奉还了大铁锅。当然,不管主人如何客气,借锅的人总会割上两三斤的一条肉,送到主人家的。蒸笼也是如此,借过了,归还的时候,放几个馒头花卷,主人嗔怪着说我家也蒸过了,你留下自己吃,还送这么多。对方笑着说我家的馍馍蒸得也好,面也发,一点也不酸,是让你尝一尝。
主妇做饭时,揭开面柜一看,没面了,端上盆子或者升子,到邻居家借面,主人要搲得满满的,对方赶忙阻拦:刚平就好了,满了撒了糟蹋了;过两天还面的时候,冒尖冒尖的一大盆,主人家开玩笑:今天怎么不怕撒了?对方一笑:那天风大,今天没风!主人也不多说,心知肚明,也不看面粉有没有自家的白,说笑着把面粉倒进面柜。
勤借勤还再借不难,这是村里人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再微乎其微的小事,哪怕一颗土豆一把青菜,就是人家再三声明再三推辞不用还,也要变着法子把以解燃眉之急的人情弥补了。今天一颗土豆,明天一把青菜,要是没有按时弥补了,没过多久,就会觉得在人家面前矮了半截,再张口比登天还难。有时候物品没办法归还的时候,用人工帮忙干活,也是一种归还。反正天长地久,总会有相互需要的时候,你来我往,就图个谁的日子也顺溜。
提 汤
村子里的婚嫁娶亲,大家最爱打趣。谁家娶了新媳妇,从进门开始,都是大伙关注的重点对象。新媳妇出门,好多人总是开一些善意的玩笑,尤其是老婆子们,最爱打听身上有了没,弄得新媳妇怪难为情的。当然,新媳妇的婆婆,听在耳朵里,心里早就乐开花了。要是某一天听说新媳妇有了,好心的女人们总是在新媳妇或者婆婆面前千叮咛万嘱咐那些老掉牙的常识。不过,听的人还是心里甜丝丝乐滋滋的。新媳妇挺着大肚子走在路上,时不时被女人们塞一把杏子、楸子、糖果点心之类的。别人开玩笑讨要,女人笑骂:滚!人家那是害娃,你嘴馋死谁管?
新媳妇的肚皮,在大伙期盼、好奇的目光中,越隆越高。家里奶奶婆婆忙里忙外,准备着产前的一应物品,村上年纪大的女人们一天都没闲着,在时时打听着消息。终于有一天,村子里传来一阵新鲜的啼哭,向全村人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新媳妇家的门上,栓了一根红布条,意味着别人不能随意踏进门槛。但村子的女人们开始琢磨着“提汤”或叫“送奶”。这是自愿没专门安排,但互通消息,三言两语,就把提汤的日程安排出,交错开来,相互不能和别人同时提汤,否则月婆子一顿吃不了。
等到自己提汤的那天,精心揉好面,下半锅汤面片,揪片子薄薄的,滑滑的,匀匀的,萝卜片熬得绵绵的。清油炝上葱花,以及晾晒干的芹菜、芫荽、红花叶子。条件稍微好一点,还可以打几个鸡蛋,或者做成羊肉面片。自己家里的人闻着就直流口水,不过物以稀为贵,这样惹人嘴馋的美食,除非小孩子多少尝一点,做饭的人只是尝尝咸淡,自己都舍不得吃。找个瓦罐或者瓦盆,小心舀进去,盖好盖子,趁热送到月婆子那里。当然还会带上自己给小孩子准备的花布或者小衣服、小鞋子之类的。到了月婆子家里,说说笑笑,舀上一碗,端给月婆子,让对方趁热吃了。自己坐在炕沿,询问自己做的饭的咸淡,合不合胃口。还要问询大人奶水情况以及孩子发育情况,根据自己的经验嘱咐一些。
月婆子坐月期间,除了享受自家的精心伺候之外,吃着香喷喷的百家饭,自然养得白白胖胖的。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就这样牵动着村子里好多人的心,大家总是尽己所能,表达着自己的一份简单温馨的关爱。
端 饭
民以食为天。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一顿可口的饭菜,总是叫人回味无穷。当然,更有滋味的是,要将这种美味和别人分享,哪怕是浅尝辄止,也是更悠长的余味了。
庄户人家,平常的饭菜,大都差不离。要是遇上节令比如孩子出生、满月、生日;小伙子大姑娘相亲、订婚、结婚;老人留胡子、建寿房;还有传统的节日呀,腊月里杀猪之类的肯定要尽自己最大努力,提高档次的。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往往要请亲朋好友,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左邻右舍。还有一种情况,别人觉得事情上你家里人多,自己不好意思去那就会坚辞不就。于是,在开饭的时候,事主家总是要打发孩子,一份一份给大家端饭,送到他家里,让尝一尝,哪怕是只有一碗两碗,也不嫌少,表达心意。村子中的小路,就这样从你家到我家,从我家到你家,一趟一趟被人走出来的。
要是遇上丧葬之类的大事,因为大多数人家都会有人参加,叫做“当东”,所以几乎家家有代表吃大锅饭,但村子里还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行动不便或者怕挡手挡脚,也不去转悠凑热闹,约定俗成的惯例就是主持事情的“大东”要把这些老人摸排出来,其实也用不着怎么费力,大东往往对村子里的事情烂熟于心,指头掰几下,早就心中有数。一个事情要办好几天,每顿饭都要开吃前先派人挨着给这些老人端饭,生怕吃到最后忘了这些“局外人”。这种简单的举措,也是体现着对老人的一种尊重和关照,浓缩着朴素的传统。
要是遇上节日,大家的饮食大都相同,比如端午节吃油饼卷糕、喝甜酒醅;中秋节吃月饼等等,谁家的先做好了,也要给左邻右舍送一些尝尝,有时候相互端饭的人还会在门口“撞车”,哈哈一笑,顺手交换得了。要是进了别人家门,对方就会笑着说我的也马上做好了。端饭的也笑,你的还不正忙着吗,先尝一尝我的。等对方的做好了,也会送过去,说再尝一尝我的。这样在你来我往中,满村子都飘散着浓浓的香气,氤氲在祥和美好的氛围中。
腊月里杀猪也是如此。请了好多帮忙的,宰猪之时,大吃大喝一场,还要给左邻右舍送。这样,每天都有杀猪的,每天都是端来送去,不亦乐乎。
串 门
村子里的日子,总是忙闲交替、劳逸结合的。从季节来说,春夏秋相对忙碌,但冬季消闲。
越是消闲的时候,人往往在家消停不下来。一家人悄悄然呆在屋里,总感觉冷清无聊,出门去走走,除非田间地头转转看看,再也没有好去处。不知不觉,就走进别人家门去了。有时候是自己的哥儿弟兄家,有时候是左邻右舍家,也有随意而至,大都没有事先的酝酿,除非专门有事情。
不管怎样,来的都是客,一进门,寒喧几句,盘腿坐在炕上,主妇早就熬了茶水,端来馒头、瓜子,吃的,喝的,谝着。要是来了另一个人,一进门看见,笑一声“吆,你们在喧谎儿”,话音未落,也没等主人邀请,自己早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一点都不客气,主妇笑着说:哟,你还不作假呀!来人也是笑:炒面捏下的熟人,作什么假呀,作假就是见外了!男主人早就笑呵呵,一连串的“就是就是”,顺手递上旱烟叶、纸条。
有时,哪怕是农忙时节的中午,呆在屋里觉得闷,也有急性子的人,端着饭碗,到邻居家,边吃边谝,相互问询一下生产的进度,或者收成之类的,也有海阔天空的乱聊一通的。还有的一碗饭下肚,要是正赶上人家也在吃饭,主人家就会强行夺过碗,把自家的饭给舀上一碗,那可是一顿饭两种滋味。主人家要是吃过了或者还没开饭,自己说饭舀上再来,主人家的孩子早就接过饭碗去他家给端饭。
晚上或者大冬天串门的比较多。有时候几家的男女老少聚到一家,炕上坐满了,地下小凳子坐满了,椅子上甚至门槛上都坐满了。不管是在谁家,都是稀松平常的馒头砖茶,瓜子豆子之类的。吃无所谓,只是磨磨牙,增添个小氛围而已,关键在于那种谈天说地的自由、热闹和轻松。要是碰上说书或者念卷的,那可是丰盛的精神文化大餐,在悲喜交替的情节中,或叹息,或欢笑,或流泪。不知不觉,已到半夜,说笑着散去,各回各家。
在冬夜漫漫,男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玩牌。也有女人们跟着去看热闹的。要是不愿意落下“跟屁虫”的“骂名”,就和别的女人相约串门,聊聊天,纳鞋、绣鞋垫、绣苫单。反正用不着早起,漫漫冬夜,需要串门交流来打发时间,弥补冷清和无聊。不知不觉到了鸡叫的时辰,才打着哈欠,回家睡觉这是常有的事。
代 购
村里人一般无事不上街,主要是为着节约,甚至是本来没多少钱,俗话说“腰里没铜,不可横行”就是这个理。日常的小用品,两里开外的街上就有,要是更大一点或者独特一些的用品,那就要到二三十公里之外的集市上。有时候,就是差几盒火柴,几个铁钉之类的;还有时需要到集市上,自己家里有事情脱不开身,或者开销大不划算,那就要带给别人购买。
让代购的人,老早来到村口等着,算是“守株待兔”吧。等了半天,远远看见一个人,手里提着袋子之类的,心里一喜。走近了,便问“张哥,上街去吗?”对方笑着“不去!”“怎么不去,明明去称烟渣子,还骗人!”“就你叽咕,说,要让我带什么?”“呵呵,猪不吃食了,买上些药!”“那就杀了吃肉,还治什么!”“现在杀还小,等治好了,喂肥了,杀猪请你好好吃饱!”这样,相互开着玩笑,对方接过钱,走了。
代购物品,顺手捎带,算是举手之劳。但从中体现的,却是相互的信任,相互的帮助。所以里面捎带的,依旧是人情。有时候,就算是买错了东西,委托的人也不计较,对方多少有点尴尬,说没听清楚或者说瞧我这猪脑子记错了,委托者却宽厚一笑,再买不就得了,再说了家里什么都有用,今天不用明天肯定会派上用场。
要是比较大型的东西,就要看有没人开三轮车或者赶着驴车。要是为了节省车费,不去远处的集市上,结果碰上对方开着车,本来要代购的,经不住撺掇,说走吧,跟我做个伴,顺便去散散心。围观的人再恭维一番,只好半推半就的上了车,再招呼某一个人给媳妇捎个口信,也算是给媳妇打个招呼,这样,代购东西,却把自己“代”进去了,是一件趣事浪一浪热闹的集市,感觉有意外的收获。
合 伙
村子里的人,土地相连,所以田间地头相遇那是家常便饭。因为地有大小,活有多少,往往是你的完了,我的还正热火朝天。这样,要是没有别的要紧事情去干,那就帮一把,让邻居也早一点回家,村子里的人就是这样互帮互助。
在春耕期间,犁地的人,提着犁头自家的地梨完了,吆喝着牲口,直接进了人家的地里,要是转不过,那就你从这边犁,我从那边犁,犁着犁着,就相遇了,这块地很快也就完了。要是所剩不多,就会从对方手里接过犁头,说你去缓一缓,我来!对方说没事,还没乏,你刚下地,不来了!没事,我缓了一阵子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吆喝一声:来,抽烟来!女人们笑着:“你再不要打扰了,一根烟半小时,误工!”“你这女人怎么这样心狠,再不要犟!”女人笑着骂骂咧咧,但也不阻拦,任凭他们坐在地埂上吞云吐雾一番。
午饭往往是开水馒头。便提着自己的包包水壶,跑到中间地带的人家那里,聚在一起,乱吃一通。有时候还要客气一番,说都一样,不来了,你吃吧!对方却不依不饶:过来呀,今天有糖茶,还有一个大西瓜,来尝尝!没办法,只好笑呵呵过去。再不过去,人家就会骂你“作假”!乡里人讲究的是匠锤子断磨——石打石(实打实),最见不得作假,你要是一味客套作假,谁还会敢和你掏心掏肺交往呀!于是乎,地块里干活的人,提着口粮包,抱着水壶西瓜之类的,聚集在一起,吃着喝着,说着笑着,也算是劳作之余的消遣和休息吧!这种休息,因为有了相互的交流,变得有趣多了,连身上的疲乏,都在说笑中一扫而光。
小村的人,就这样在你来我往的帮扶中,在田间地头,在不分吃喝的合作中,凝聚着简朴的情感,这种情感,也是简单的“人心换人心”,交换了情感,增进了联系。这种联系,就像是小村的血脉一样,串联着一个村子中的家家户户。记得我在一首叫做《道路是村庄的血管》小诗中,曾经写过:
道路是村庄的血管
那些通往村外和田野的道路
就是村庄的大动脉
从你家到我家
我家到他家的小路
就是村庄的毛细血管
村庄的血液奔流不息
村庄的故事演绎不断
村庄的身子也越来越强健
村庄虽说偶尔也有血栓堵塞
但疏通后的血管却更加通畅
落荒而逃
我游荡在空旷的原野,四周只是连绵的群山。风从田野掠过,吹到周围枯的芨芨草上,还有大片的臭花椒丛中,发出嘶嘶的响声。偶有伏在草丛的野兔或者老鼠蹿出,吓我一大跳,它却也惊恐地回头一望,转眼疾驰而去。就像一颗微乎其微的小标点,消失在原野这部苍茫大书中。心惊胆战的我,比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或者老鼠还要胆小。我只觉得四周的山,都朝着我挤压过来。就连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芨芨草、臭花椒等,也像是刀光剑影,要将我穿刺个遍体鳞伤。我大声叫喊着,自己给自己壮胆,但山谷的回声,转瞬之间碰撞回来,感觉自己用尽力气发出的叫喊声,是那样无力……
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教导,怎样问候别人,怎样招待客人。虽说每次的教导,自己觉得也很简单,但身临其境,就面红耳赤、瞠目结舌、手足无措。我总觉得在长者面前,有一种天生的害怕,说不清,道不明。
不知是因为自卑,还是怯懦甚或其他原因,我总是不敢问候别人。父母恨铁不成钢,我却狗肉包子拾不到台面上。课余可以对答如流,面对师长却战战兢兢,缩手缩脚。
吃过午饭,我和伙伴们走在铺满小石子的公路上,这里离学校两里路左右。一路上,说说笑笑,追逐打闹。谁知,走到半路,我灿烂的笑容凝固了,大老远看见班主任老师带着他的媳妇迎面走来。他媳妇的姑妈在我们村子,也许是去串亲戚。
换做别人也许会大胆的去问,我自然陷入进退维谷的地步:不问候,那是不礼貌;要问候,自己没底气。于是,面对半路里杀出的“程咬金”,我汗珠从额头渗出,心跳急剧加速,脑海一片空白,脚步变得沉重。
眼看着他越来越近,莫名的胆怯主宰了我的内心,痛苦的煎熬驱散了我的快乐。我无路可走,内心惊涛骇浪,苦苦挣扎,不知惧怕什么。
我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左边是山,右边是水沟、麦田,前面是老师,后面是零零星星上学的学生。我只觉得四周都是墙,将我围得严严实实,几乎要窒息。自己心里也想,不就是打一声招呼吗,何必如此犹豫不决呢?可惜,自己怎么努力尝试该怎么问候老师,那张嘴就像是粘牢了一样,怎么演练,都张不开来。
老师快到眼前,我没有思考和选择的时间了。跑也跑不远了,问又不敢问,我不再犹豫,转身跑下路基,趴到下面的水沟里,一股腥臭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顾不上水沟的潮湿,也顾不上沟底的石子硌疼胸脯,以及浑身沾满泥污。我天真的认为,只要我紧紧贴着水沟趴下,老师就会看不见我,我也就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躲过了一劫。哪怕是落水狗一样,我还是自欺欺人地躲在阴暗的水沟。
脚步声终于踏过我的脑畔,渐渐远去。伙伴们有的问候了一句,有的嗯嗯哈哈打个马虎。我翻起身来,前面泥污不堪,鞋子湿漉漉的。大伙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尽情嘲笑,说我变成了泥母猪。不知怎地,我宁愿忍受他们的挖苦嘲笑,也觉得比问候老师好多了。
要是这次事情,再没有后来的添油加醋,沦为笑料,也不会在我心中留下过多的阴影。也许是伙伴们的传播,或是老师在他亲戚家里笑谈起,反正到了下午放学,全村都在谈论我见了老师趴到水沟里的事情。并无多少恶意的说笑,却深深地刺激着我原本脆弱的心理。我竟懦弱到了如此地步,一个简单的礼仪,就把我打击得体无完肤……
还有一次,我也是在礼仪的标尺面前,卑怯地低下了头!还是那个地方,并且最终落荒而逃!
那时,我老远看见我的三舅舅迎面而来。刚才还和弟兄们说说笑笑活泼风趣的我,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一样,刹那间大气不敢出。他们知道我的胆怯,故意说,三舅舅来了,你还飞了不成?我真的好想飞了,但自己已经插翅难逃。本来心中默念鼓励自己好些日子了,但此时此刻,卑怯的念头再次牢牢占据了我的头脑。我四处张望,不知道该如何让这难捱痛苦的几分钟马上消失。水沟还在,人可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摆在我面前的唯一选择就是跑!过了麦田,有树林,小河。于是,我乱了方寸,慌不择路,跳下路基,跃过水沟,沿着麦田边的地埂,迅速向西边的树林跑去。狭窄的地埂,让我吃尽苦头,绊绊磕磕,麦芒针一样刺着我的脸和手,甚至摔下地埂,我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继续疯跑。一不小心,左脚穿进右腿裤管,撕开好长一条口子,摔下地埂,身上沾满泥土,全身摔得生疼,我不管不顾,爬起来继续我的逃亡之路,直到跑进茂密的树林,心有余悸地透过缝隙,看见我三舅舅走远。
我的怯懦和狼狈,换来的依旧是无尽的嘲笑。用不着谁去广而告之,我三舅舅本来就是要去我家。何况撕扯开的裤管,就像是一面破败的旗子;浑身的泥土,更是抹不去的污点。我耷拉着脑袋,接受父母的数落。
至那以后我开始尝试着问候别人,起初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只能说是嗫嚅着,但慢慢的,我敢于直面别人的目光敢大声问候别人了。
现在,西边山头的那轮太阳,在远山、云朵的映衬下,像病人的脸,正在慢慢滑向黑暗的深渊。暮归的鸦儿,凄厉地嘶叫着,成群结队地盘旋,就像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在头顶卷起黑色旋涡。我感觉头晕目眩,要被卷进那旋涡的激流之中。
那时,饥饿,像是自己的影子一样,紧紧地黏着怎么甩也甩不掉。有限的土地,有限的产出,连那些总是受到优待的孩子,也在永远难以填饱的肚皮面前战战兢兢。
每当从田野上游荡过的时候,看见地里的萝卜、豆角、芹菜、麦穗之类的,那种亲切,总是油然而生。它们鲜嫩的小手,就像一面小旗子,在我面前不停挥舞。心里总是痒痒,胃里总是泛着酸水。
四顾无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忍不住要掐一个,或者拔一颗,来充充饥,安慰早就抗议的肚皮。那出手的速度,绝对算得上快如闪电,疾似流星。问题是大多时候,它们的主人,总是就在自家天地的附近,一边割草或者放牧,一边用锥子一般的目光,睃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让我卑劣的阴谋夭折在心中。
老天也有长眼的时候。午后阳光毒辣,我从冰凉的河水中爬出来,穿上衣服,穿过树林,踏上田埂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虫子的鸣叫此起彼伏。蜂蝶乱舞,清香扑鼻。一大块麦田的一角,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地上,绿茵茵的胡萝卜秧舒展到我心里去了。
我脱下衣服,找了一根树枝,趴在地上,开始挖掘。麦子为我提供了天然的保护伞,从远处,根本看不见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泥土湿漉漉的,挖起来很容易。挖下一根,拧了樱子,将拇指粗细的胡萝卜裹在衣服中。有时候,连上面的泥土都没擦拭干净,赶忙咬一口,那伴着泥土腥味的甜,直冲脑门。不一会儿,那小块地的胡萝卜,就被我一扫而光。我比盗墓的人掘出宝贝还要兴奋,抱着战利品跑到河里,洗干净,咔嚓咔嚓,那种甘甜冰凉,丝丝缕缕渗进心肺。
等肚子吃个滚瓜圆溜,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根,偷偷带回去,分给了几个弟弟。自以为意外收获,天知地知我知,踏雪无痕,谁知道最终应了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从村口路过的时候,沙河边土台上站着几个人,其中有我的堂姐。她的婆婆也在,一个干瘦的老婆子。
她们叫着我的小名,让我上去,说问个事情,我不明就里,就上去了。
老婆子阴沉着脸,说,我家的那小块胡萝卜,是被你一扫而光的吧?本打算种下长大了,哄孙子,你怎么这样狠,一颗都没留下。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并不知道那块地是谁家的,现在才知道是她家的。我竟然将手伸到亲戚家地里,可见堂姐家人的恼怒。问题是那天中午,四下无人,是谁发现了我呢?
我堂姐劝她婆婆,说人家还小,好好问,不要吓坏了,就几十个胡萝卜,拔了也就罢了。她婆婆却不满于堂姐对自己弟弟的偏袒,还在絮絮叨叨。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在老婆子锥子般的目光逼视下,我不敢久留,一言不发,撒腿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堂姐后面追着,叫喊着说,你的炮肚子丢到我们地里了,给你拿上!我这才恍然大悟,手中的炮肚子丢了都不知道,赫然成了罪证。
堂姐每次在田间地头遇见我们的时候,老是给些豆角、萝卜之类的,我竟然对人家恩将仇报!我虽然知道堂姐出于善意,但还有什么颜面再回头讨要呢。
没有,我整个人都丢到人家地里了。
问题是那样多的炮肚子,凭什么她们就认定是我的呢?
原来,老婆子串地的时候,看见一地的胡萝卜被糟蹋殆尽,气愤难消。只是地里还有一根炮肚子。谁知拿回家里,遇见老六,还没说胡萝卜被人偷的事情,老六就一眼认出是我的炮肚子。
一场巧合,让我的不端昭然若揭,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此刻,我只觉得身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着我拼命奔跑。山头上风很大,呼啸着从我耳边掠过,像是在哭泣一样。其实,那不是我的比喻或者错觉,那真的是风中夹杂着哭泣。我望着山头,渺小得就像是一株单薄的芨芨草……
那时,每到黄昏,村口的小卖部里,围满了大人小孩。那形形色色的糖果、瓜子之类的,惹得小孩子眼馋万端。
有几个小钱的,花几毛,买一把,津津有味。
我趴在柜台边,凑着热闹,自己也没钱,纯粹是无事可干,瞎凑热闹。
店主忙忙碌碌,顾东顾不上西,他那和我年纪相仿的儿子也在打下手帮忙。谁知收钱的时候,他把五角钱忘在了里面的柜台边。
因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张被人遗忘的纸币,此刻竟然熠熠生辉。我眼明手疾,抓起那五角钱,慌忙塞进我衣服口袋。店主的儿子一回头看见了我塞钱的动作,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走过来问我要钱。
我矢口否认。他冲动起来。店主听到吵闹,问是怎么回事情。他儿子告诉说我拿了五角钱。
店主呵斥他儿子胡说,众人也附和着,明确说要是别的孩子,他们相信,但是我的话,绝对不可能的。他儿子委屈地固执己见,但大家不认可他的说法。我在众人的和解下,转身走出来。
夜色渐浓。我却心虚了,不敢回家,怕这件事情传到父母那里,那可是父母不能接受和原谅的。他们时常教导我,“人穷志不短,做人品为先。”就算是我真的没有拿钱,只要把我列为嫌疑,他们也觉得有瓜田李下之嫌,不能容忍的。
夜风习习,月色朦胧,蛙鸣唧唧,麦香阵阵。我却没有心思享受这美好的小夜曲。脑子里一片杂乱。我漫无目的地在田野游荡,无边的阴影将我紧紧包裹!
我没有勇气承认错误,我辜负了大家对我的信任,在诱惑面前,我伸出了脏兮兮的手。
我将那张满是油污的皱巴巴的五角钱拿出来,上面早就沁湿了我手心的汗水,我嗅到了那种咸涩,那种油腻。
我狠狠地把它撕扯,撕扯成一把碎屑,顺手扔进路边的水沟中。
现在,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山头。我已经忘记了是怎么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来到这片空旷山地的。唯一清晰的是,我放下书包,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吃一口馒头,母亲就神色仓皇地跑进屋里,让我跑得远远的去玩,天黑之前不要回家。我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母亲推搡出门。
虽然对母亲的怪异举止疑惑不解,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神色凝重,进进出出。并且在前几天,我就听说邻居家的小姑娘病了。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只有八九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总是叽叽喳喳地。谁知道,一病好几天,没有好转。
我知道,母亲既然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得远远的,就肯定有她的理由。我没有别的地方可躲,只能跑到原野。但一直在山洼奔跑,我也感到单调疲倦。于是,我爬上山头,那里可以看见我家,能带给我些许慰藉。
向村庄方向望去,那些房屋零七八碎地散落在两边山脚下。邻居家的门口,依稀看见人影攒动,门口火光闪闪,浓烟滚滚。一辆三轮车拉着几个人,向远处的山沟里驶去。没错,就是从那边,传来隐约的歇斯底里的哭声。
我心里猛地一揪,眼前一片黑暗,伴随着金星闪烁。我完全感觉到,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死了。我内心早就被魔鬼一样的恐惧牢牢扼住。这种恐惧,是莫名的,无知的,更是刻骨铭心的。谁会想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的生命,今天就要化为一捧黑灰!
在这之前的一个夏季,我曾经就在原野落荒而逃。那也是一次锥心刺骨的关于死亡的恐惧。那个夏天,噩耗忽然传来,县城参加自行车集训的运动员堂兄,黝黑的面庞,结实的身子,十九岁的年华,因为意外受伤,生命凋谢了。在他刚受伤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去了县城,由于没办法联系,我们整天流泪为他祈祷。没能挽回他的生命。他的善良忠厚,吃苦能干,以及对我们无私的呵护,都化作记忆永远铭刻。我们每天放牧的时候,脑海中总是闪动着他的音容笑貌。我们瞒着大人,偷偷买了烧纸、饼干,祭奠可怜的哥哥。当死亡之神这样近距离地露出狰狞的面孔的时候,我们心中充满无限的恐惧。于是,在恐惧的时候,奔跑是躲避的唯一办法。幼稚的心中,感觉跑得越快,死神就会赶不上来。我们累了的时候,就会放火,用火来驱散心中的恐惧,抵御死神的阴影。
我从山顶狂奔而下,继续在芨芨草、臭花椒丛生的原野漫无目的奔跑。累了,停下来,大口喘气,但不敢歇息。我摸索出身上带着的挤扁了的皱皱巴巴的火柴盒,抖抖索索掏出一枝火柴,一划,没着;再划,刚冒出火苗,就熄灭了,多像是那个小姑娘脆弱的生命之火!这样,几乎一盒火柴划完了,脚下干枯的芨芨草才被我点燃,青烟缭绕,扭扭捏捏;火舌扑扑,四处蔓延。随着风吹,不断燎原。我身边一片火海,浑身感觉到了火热,也许,只有这火热,才能或多或少驱散我内心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无知的极度恐惧……
乡村物语
浇 水
早知道河水干的,
搭这个天桥者咋哩?
早知道阿哥心变的,
费这个心情者咋哩?
——甘肃民歌
在一切与庄稼有关的农活中,感觉最惬意最喜欢做的还是浇水。浇水的时候,就像是在听口渴极了的人在开怀畅饮,自己浑身的毛孔也都舒适无比。当然,也或许还与浇水相对轻松有关。
春种之后,等麦苗长到一寸见方时,就要浇头水。那时,嫩绿的麦苗,正盼望水的滋润呢。因为种田的时候,地是平整的,再加上麦苗齐刷刷的,就好像铺上了绿毯子。水流进田地的时候,那些干燥细碎的土疙瘩浸泡在水中,汩汩有声,就像小孩子在尽情吮吸母亲的乳汁。水迅速漫过,不一会一大片麦苗被水洗礼,愈发青翠可爱。当然,头水要浅,也就是漫过即可,不能过多,多了就会伤苗。这就像我们抚育小孩子,不能溺爱一样。看着麦苗吸水,想到它们将会茁壮成长,心里由衷感到愉快。
没多久,麦苗真的拔地而起,一天一个样子。眼看着已经尺把高了,分蘖之后,就要灌浆,这可到了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就像人进入了青春期。这时就要浇二水,二水自然要满。也就是水要浇足浇透,为麦子成熟储备足够的养料和水分。水漫过之后,还要积蓄,等田地里到处明晃晃的,几乎要溢出田埂为止。一则小麦灌浆之后,干旱天气增多,就要做好抗旱准备;二则麦苗也像人一样,青春期的年轻人,总是需求的营养多,营养不足就会导致发育不良的。
抽穗后,麦粒就会日渐饱满,那就到了浇三水的时候。三水要比二水少,漫过之后,少许积蓄就好了,多了的话,麦穗不容易黄,也就是成熟。日子推迟了,进入雨季,就会影响产量和收获。所以浇水不能猛灌,也像是中年人,讲究平和。
当然,浇水说轻松,其实也不轻松。浇水也是技术活,学问也多。白天浇水还好一些,要是在夜晚的话,提着电灯,看不清楚,就会出问题的。晚上浇水,就要四周不停巡逻,以防微杜渐。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要是不注意,田埂某一处的蚁穴或者老鼠洞渗水,慢慢就会钻开,直到一下子冲开缺口,到那时就不容易堵住。防患于未然,要在浇水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一般是找一个破旧的尼龙袋,装上草或者土,万一出现缺口,就把袋子堵上,然后迅速压土,才能确保不出问题。自家的田埂坍塌,水就会流进别人家的地里。因为浇水撒了化肥,那样自然成了“肥水流进外人田”;更主要的是别人家的地要是浇过了,水溜进去就会伤苗,造成减产。浇过水之后,还要记着把水口子回了,也就是豁口堵结实。因为水沟是大家共用的,不结实的话,别人浇水,水就会流进你的地里。浇水还要注意水在地里流淌是否畅通,田地不一定十分平整,水进到地里,就会顺着低洼的地方,一溜风。遇到这种情况,还要钻进地里,不能踏坏麦苗,适当进行修整,让水能够向四周散开流淌。
撒化肥也是一门学问。化肥撒不均匀,就会导致这一片营养不良,那一片营养过剩。要是遇到刮风,就要顺风撒。一般端着一个盆子,里面盛上化肥,走一步撒一把,顺着耕种时的犁沟,撒到麦苗的根部。同样,浇头水的时候,撒的不多,浇二水的时候,就要多,确保颗粒饱满。浇三水的时候,一般不需要化肥。
夜晚浇水,也别有情趣。原野上到处是提着电灯的人,有时等着浇水的人也到别人的地头,一边看水,一边聊天,谈谈家国大事,开些荤素玩笑,倒也别是一番滋味。
秋收之后犁了的土地,就要晒一段时间。即将立冬前,就要灌冬水。冬水是为了保墒,要透。浇冬水肯定是最轻松的,没有溢出的危险,只要浇透,不怕多,也不会少。水放到地里,酥软的土地上,多大的水也钻进去了,不过你可要小心,说不定你看着干燥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就会冒出泥浆,自己也会双脚陷下去,就像进了沼泽地,越挣扎陷得越深,还会溅你一身泥浆,让你狼狈不堪。因为水悄无声息地往里面钻,已经跑了很远,但你看不出水头在哪里。只要水进了地,你尽管可以去散步、观赏原野风光,也可以坐在田埂上看看书,不需要坚守在旁边,这可需要平时几倍的时间,才能将一块地浇完。冬水浇过去,等表面干燥的时候,把地耙平,就会保墒,确保明年春种有好的墒情,孕育着新的希望和收获。
浇水的时候,总是觉得那水也从自己的心田漫过,留下清凉的梦想和希望,一片葳蕤,一片青葱,油然而生,心头的烦恼、灰尘,也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看 场
麦子割了草堆下,
山鸡娃抱两窝蛋哩;
空身子走了好留下,
明日里还见个面哩。
——甘肃民歌
秋天麦子割下来,就要捆成麦捆,抓一把麦子,一分为二,麦穗下面捏住,一拧,就成了“腰子”,然后铺展到地上,抱一捆麦子,紧紧按在麦腰子上,麦腰子扎紧了,就成了麦捆,十个麦捆紧密团结,上面一个麦捆分开苫上去,就成了麦垛。上面苫的麦捆,在捆的时候,和别的麦捆有区别,别的都是从中间捆,做苫用的麦捆,是从底部也就是麦根那里捆住的,这样才能分开,把下面遮盖的严严实实,就是遇到下雨,雨水也不会淋进去,除非遇上十天半月的连阴雨。放眼望去,满地里一排一排的麦垛,就像是哨兵一样,守护者秋收之后寂寥空旷的田野。
等麦捆晒干的时候,就要拉到打麦场上,几十个小麦垛,根据每天打麦的数量,落成大垛。落垛也是技术活,从中间一层一层,要整齐紧凑,要不然就会坍塌的。再说了也要防止下雨的时候,雨水渗透进去,那样麦子就会发芽的。原来没有专门的打麦场,往往就是割完麦子的地里,用水浇过去,等快要干的时候,用磙子碾压得坚硬光滑,那就是打麦场了。要是松软的打麦场,麦子容易被挤进地里的。那时候,一般是几户人家合作打场,人手少了顾不过来,所以就要商量着轮流打场。打麦场上,囤积起来的一个又一个大麦垛,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山一样。
麦草堆积在场边。晚饭过后,我们就要去看场。一般来说,就算是还没打场,也要看护,防止牲口夜晚偷吃麦子,也防止别人偷麦子。有时候,当天打场了,但因为没有风,场没有扬完,或是夜幕已至,麦子没有拉完,堆积成一座小丘,这都要去看的。麦场离家较远,但看场是很有趣的事情,我们都要争抢着去,但屋里也要留下人,第二天早早起来喂好牲口受苦,大人们为了公平起见,就会安排我们轮流值班。挨到自己去看场,肯定是兴高采烈做准备,没有轮到的,自然是万分沮丧,乖溜溜待在家里。我们背起被子、褥子、枕头,到麦场上,因为有成堆的麦草,所以,把麦草摊开了,铺上褥子,盖上被子,躺在里面,就会感到万分温暖。我们躲在麦草中,守护着一年的收获,仰望着明天的幸福。
钻进草堆,大地是床,天空也是被子。散发着温暖和清香气息的麦草,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它和我们亲密接触和交流。我从中感受到麦子的前世今生,以及和我们的血肉渊源,不知不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根麦草。这些卑微而质朴的麦草,敞开胸怀,热情地接纳了我。
夜色如水,无声无息的流淌。萤火虫的微光,蝙蝠的鸣响,交织成一首小夜曲,和着麦草的清香弥散在无边的黑夜。仰望银河,高远广袤,就像是蓝色海洋,星光灿烂,感觉自己的思绪也缥缈其间,遐思无限。有时候,父亲还要为我们讲故事,听着听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而父亲还要不时地起来,巡逻一番。要是遇到小田鼠,钻进被子,自己被吓得要命,赶跑小田鼠,自己也睡意全无,其实是不敢睡觉了,总觉得小田鼠还会光顾的,提心吊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反而昏昏沉沉睡熟了。
守护麦子,就是仰望着我们朴实的幸福。天河深邃,偶有流星划过,像昙花绽放一瞬的绚丽灿烂。数了又数的星星,多像是我们的麦子,总是数不清。新鲜麦子的芬芳,丝丝缕缕,钻进我们的鼻子,飘绕在周围。
不知不觉,凉风送爽中早已酣然入梦。无数颗闪亮的星星,点缀在我们的被子上。无数颗金黄的麦粒,跳跃在我们的梦乡中。守候在自家一年辛苦收获的麦垛旁边,那种温馨、踏实、安然,是多么惬意呀。
凌晨四五点,勤劳的人们已经起来,赶着架子车,牲口的铃铛清脆摇唱,踏踏的蹄声敲击着铺满小石子的公路,人们开始去田地里拉麦捆。因为清晨落了霜,麦捆也变得潮湿了,装车的时候,不容易折断麦子,撒下麦粒的。要是去得迟了,太阳一照,麦捆干燥,就会折断麦穗,撒下麦粒的,庄稼人可要心疼坏里粒粒皆辛苦,谁都舍不得麦粒撒进地里。
遇上大晴天,父亲也早早起来了,开始拆麦垛,均匀地摊开在场上,趁着天热打场。本来父亲让我们多睡一阵子,清晨略带寒意,但那凉飕飕的风,从我们脸上、肩上拂过的时候,还是倍感舒服。噪杂热闹的声音,早就吵得我们再也睡不安稳。再说了,拆麦垛摊麦子,也是有趣的事情。我们爬上高高的麦垛,从最高处拆起。把最上面的麦捆拆下来的时候,麦垛里散发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可是无数的麦子,挤在一起,身子靠着身子,相互传递出的热量和温暖呀。提起一个麦捆,尽量扔得远远的,打麦场到处都是麦捆,干燥的麦捆扔下去,麦粒跳跃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清脆,响亮,那可是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我不知道麦子是否被摔得疼痛,但麦子是坚硬顽强的,摔下去的时候,身上肯定没有伤疤的。何况麦子还要在石磙子千万次的碾压之下,才能破茧而出,成为一粒金黄、饱满、圆润的麦子,华丽绽放它的生命和光芒的。
不知不觉,小山被彻底清除了,我们提起镰刀,“刷刷刷”地,从麦腰子那里,砍开了。大人们拿着木杈,把砍开的麦捆,均匀地挑起来,抖落下去,摊开。每一处的薄厚程度,都要一致,这样石磙子碾压的时候,才能保持效率一致,否则,打场时候,有的地方熟了,有的地方还会夹生。
太阳升起来了,麦场也摊好了,屋里呆的人,就会拉着牲口到场上,大人们开始套好牲口,拉着石磙子打场。我们看场的任务也就自然结束,被子已经湿漉漉的,就要晾晒起来。美好的一天在忙忙碌碌的麦场上开始了,我们心里在期盼夜晚的到来,再一次在麦草堆里仰望触手可及的朴素幸福。
拧 绳
拉展了麻绳是一条线呀,
堆下的是麻绳金盏花儿开(呀)海边呀。
远看个尕妹是藏金莲呀,
近看个尕妹是金盏花儿开(呀)牡丹呀。
——甘肃民歌
“绳绳索,绳绳索,三个沟子是个脚”,这是小时候父亲给我们出的谜语。半天猜不着,父亲犁地的时候,套着牲口,人赶着,那不是三个屁股十个脚吗?庄稼人不论是背草、拉麦捆,还是拉运其他东西,都离不开绳绳索索。这一根一根的绳绳索索,维系着农民的日常生活,编制着他们的朴素愿望。我们小时候,家里用的都是草绳,虽然那时候已经有了尼龙绳、麻绳、棕绳,但对家庭困难的人家来说,这些都是奢侈品,一根要好几块甚至十多块钱呢,可以说买不起,除非条件好的人家才会有。那时候几乎没有四轮车、三轮车,主要的运载工具就是架子车,所以棕绳麻绳之类的,用在架子车上也是浪费。
说是草绳,也不是别的什么草拧成的,原材料就是芨芨。我们家里用的草绳,就是父亲用芨芨搓成的。知道芨芨的人也许会问,那样柔韧的芨芨,起码也有火柴棍粗细,怎么会搓成一根绳子呢?当然,这还需要一个加工过程,还需要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换做现在人细皮嫩肉的手,肯定是望而却步的。
深秋过后,已经有了霜降,早晨天蒙蒙亮,父亲就进了山。不过这里的山除了芨芨草,别的树木呀什么的都没有。拔芨芨就要在清晨,因为有了露水霜降,芨芨是湿润柔韧的,要是遇见太阳照射过了,那干枯的芨芨就容易折断,再加上地面干燥,即使拔下来,也很费劲的。父亲戴着一双特制的手套,是用破旧的布鞋绑剪下来缝制成的一个圆圈,主要是保护手掌心,还不能把手指遮盖了,否则用手不灵活。每次攥住一根或者几根芨芨,双手一提,才会拔下来。这样一根一根,一把一把,直到中午,才会拔一捆芨芨。
回来以后,父亲就把芨芨捆背到村边的河里,浸泡在水中,上面压上几块石头,防止芨芨被水冲走。一直浸泡到第二天早上,取回家里。浸泡芨芨,叫做“蒙芨芨”,这个“蒙”字,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写,总之就是浸泡的意思。取回来叫做“捞芨芨”。要是在冬天,捞芨芨的时候,上面早就结了冰,还要用石头敲开冰壳。经常蒙芨芨的人,都有相对固定的地方,不会和别人的混淆了,别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是谁的。偶尔有捞错芨芨的,发现以后,会主动交换,或者把自己的捞给对方。大家也不计较,哈哈一笑。
芨芨捞回来之后,父亲就在院子里放一块石板,将分出一小股芨芨,放在上边,左手抓住芨芨,右手提起斧子,用斧头脑一下一下砸芨芨,当然用力和受力都要均匀,否则容易把芨芨砸断了。原本柔韧不易折断的芨芨,就被砸成接近糊状但还是连接着的,一股一股,一捆芨芨都砸完了,再一股一股用手搓成拇指粗细的细绳,然后把一截一截的细绳,连接成一股长绳。这搓绳也是很费时间的,还要讲究力道,细绳搓不好,将来拧成的绳子就容易折断;力道不够,就会松散。掌握不好,那碎屑——此时变成了刺,就会扎进手上。不过再高明如父亲一样的搓绳者,手心扎满刺那是免不了的。只好在完了之后,由母亲用针一根一根挑出来。这挑刺,可是钻心的疼。
细绳搓好之后,我们也就排上了用场。毕竟用手搓的绳子,还不是十分坚固紧凑的。我们不知道细绳怎么才能搓成粗绳,父亲有的是办法。他把架子车推到墙角,放翻了,一个轮子落地,一个轮子朝天,绳子一头拴在车轮上,一头被牵到远处,这样转动车轮,转着转着,绳子就绷得紧紧的,这叫“紧绳”。然后,根据目测,将绳子分成三等分,不过不是砍断的三等分,而是人牵着的那头,折回来,留下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合成一股,当然是拧成一股的,在拧的过程中,还是要转车轮,,不能松劲的。一个人负责转车轮,一个人要把拧的那一段紧紧抓住,父亲把折回的这一段,在手中沿着绷紧的绳子变戏法一样上下翻飞。绷紧的绳子就在他胳膊下面牢牢压着。每当这时候,我们都是抢着转车轮,不愿意牵着绳头。因为转车轮感觉好玩不说,也是很轻松的活,牵绳头就同了,稍不注意,绳子松了,就要返工。一直牵得牢牢的,时间一久,就会双手酸麻的。要是分工冲突,就一分为二,让谁都轮流转车轮,因为前面是两股拧成一股,完了还要把拧好的这股,和剩下的三分之一再拧到一块儿的。这样最终成功的绳子,是三股细绳拧成的。学了几何之后,我才感觉,既然三角形有稳定性,那这三股细绳拧成的草绳,也是同样的原理吧。否则,为什么人们常说“三人成众”呢。形容要齐心协力,发挥集体的力量,人们不是也说“劲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吗?所以,从拧绳的过程来开,这是最好的注解了。不管是牵着绳头的,还是拧绳的,还是转动车轮的,只要一个人松了劲,绳子就会迅速卷曲,不能成型,就要返了工,重新开始。
和父亲一起干活,除了他自己讲述这些道理之外,自己也会从中琢磨出一点一滴来。绳子拧成了,我们惊奇于原来一根一根柔韧的芨芨,却变成了草绳。父亲从车轮上解下绳头,让我们牵着一头,他牵着一头,使劲拉,还要把绳子拉直。有时候,父亲会和我们开玩笑,比谁的力气大,还是我们两个或者三个孩子的力气大。有时候,父亲一使劲,我们就被拉过去,我们就会耍赖,说没准备好,不算。结果要求重来,我们使尽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把父亲拉过去,父亲和母亲就会笑着说,娃们大了,有了力气。满眼的喜悦和疼爱,其实我们知道,那是父亲故意要输的。要是父亲赢了我们,母亲也会不依不饶的,笑着嗔怪父亲:一个大人家,没过场。我们那里说“没过场”,就接近于“没意思”,但意味完全不同,没有一丝责骂的。拉过之后,父亲在水里沾过绳子,“刷刷”地摔一阵子,就大功告成了。
现在想起来,父亲搓绳的情景历历在目。一捆芨芨,最终打造成一根绳子,中间父亲的辛劳不言而知。对芨芨来说,成为绳子的过程,也是经历了水的洗礼,斧头石板的锻造,车轮的转动,人的拉拧。要是没有这一道道程序的磨砺,甚至于没有粉身碎骨的历练,那芨芨还能升华为一根绳子吗?再说了,一家人齐上阵,拧绳的过程,也是在编制我们的生活,捆绑我们的幸福。要知道凝聚了汗水、亲情、希望的一根绳子,会在多年的岁月里,维系我们的日常生产和生活呀!
杉 树
青溜溜青来青溜溜青,
青溜溜的松柏四季里青。
红溜溜红来红溜溜红,
红溜溜的果子遍地红。
——甘肃民歌
杉树可是技术活,那要艺高胆大,我们那里大多是白杨、榆树、红柳,我不知道“杉树”的“杉”是否应该这样写,但意思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因为杉树就是删繁就简,把多余的枝条砍了,让树清清爽爽成长,那样才会成为栋梁之才的。要是对它的旁边斜出的枝条不及时砍掉,任其自然,最后只能是烧柴而已,当不了大材料的。
榆树不容易长大,一般情况下,人砍下手腕粗细的枝条,做个榔头把、镰刀把就可以了,因为矮小,有点力气的人都会砍下来。红柳更不用说,人们往往在它生长的繁密的时候,把大量的枝条砍下来,捆成一捆,背到家里,在盖新房或者盖草棚之类的时候,铺在椽子上面做屋顶。有时也是为了插柳,俗话不是说“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嘛,这柳树的生命力极为顽强,随便砍个枝条插下去,就能成活,几年后那里已经绿柳成荫了。而砍了枝条的柳,一开始看上去光秃秃的,没过多久,就会抽出新芽,再过一段时间,柳条已经在微风中招展开来。
杉树之难,难在白杨。虽说白杨也极为普通极易生长,但小的时候,用镰刀之类的工具就可以把多余的枝条砍了,问题是每年要砍,要是不及时删除那些在人们心中多余的枝条,任其自然生长,即使树冠如巨伞,可以挡雨遮日,撒下一大片绿荫,但终究成不了大材,庄户人家不只需要椽子、檩条,更需要栋梁,哪怕不盖新房,也能卖几个钱花花。当然砍下的白杨树的枝条,随便插在土里,还是能发芽生长的。所以小时候栽树,树苗不是专门培育的,大树上砍几根枝条,就是树苗。问题是白杨长到大人都合抱不住的时候,树冠已经高高在上,不是谁都能爬上去的,只有艺高胆大的人,才能爬上去,很潇洒地用斧子左右开弓,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砍断的树枝“刷”地坠落到地面,扇起的尘土四处飞扬。那人出发前很潇洒地把斧子别在腰里,收束衣襟,在大家敬佩的目光里,像一只猴子,双手抱木,嗖嗖嗖几下,早就坐在了树丫里,俯视下面的苍生,有时还要表演几个高难度的惊险动作,博取大家的喝彩。工作结束后,又嗖嗖嗖几下,早就溜了下来。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小时候,就亲眼见了一个为生产队的人一失足,从树冠上摔下来,大家迅速跑过来团团围住,那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惊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还是有经验的人看了看,把手伸到那人鼻息出,说没什么大碍,找点童子尿灌下去就会好。于是乎急急忙忙找小孩撒尿,胆大的马上行动,胆小的直往后退。后来灌了童子尿,没过多久,终于苏醒过来,有惊无险。但那件事给我的印象却极深,从此以后,我是端端不敢上树的。
后来包产到户,我家在村口也分了小树林,里面就有几棵大树,每到春天要的时候,父母只能请人,村上多的是艺高胆大的小伙子,只要说个话,人家就会抽空,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完成任务。过了几年,大树用的用了,卖的卖了,小树还没长大,好多人都把自家的树林砍了,改造成天地,原来“绿树村边合”的景象一去不复返,精彩表演和惊险故事就再也没有上演过。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写的也是类似的杉树,只是人家不叫“杉树”,而是叫做“阉树”,也是将树删繁就简,把斜出的枝条删除。不过既然叫做“阉树”,那就是对树施以宫刑,被“阉”过的树,自然也就成了树中的“太监”,那是对生命的戕害。树成了人的玩偶,按照人的功利目的生长,失去了它的天性,破坏了自然的规律。不过按照人与自然和谐生态的角度谈论这些问题,我也没有比别人更高明的观点。要是没有杉树的举动,让白杨、榆树、柳树等等顺其自然成长,遵循自然界的规律,保留自然的原貌,也不失为一道风景。我所记忆中的杉树,一则在当时也是为了植树造林,直接选取树枝,栽种下去,就成了它的后代,蔚然成林,这在当时也无可厚非的。至于人们处于功利目的,通过修建,让树成材,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的培养却和树的栽培是相同的,白杨的枝条修剪了,才能参天;人的“旁逸斜出”的枝条删除了,才能走正道,以至于成才,这个道理却是不言而喻的。
泥 墙
住个三间房苍蝇蚊子多,吹灯没防住,又把那炕烧着。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甘肃民歌
土坯墙在我们那里可说是随处可见,用土坯墙把自家的房屋、花园、院子圈起来,就建成了自己独立的王国,自己的财产、隐私都被遮蔽。要是一块地种上蔬菜围起来,就是菜园;种上花草围起来,就是花园。羊圈、猪圈,草棚、车棚,甚至于人住的房屋,都要用土坯墙来支撑围堵。所以,泥墙也就成了庄稼人经常温习的功课。不过这里面说的“泥墙”的“泥”,可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意思就是和了泥,用土块、石头筑起的墙。从小到大,我们不知泥了多少墙。但都是土石墙。其实我明白,父亲的梦想是要建筑起砖墙、水泥墙,但因为我的无能,竟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没能完成他的夙愿。不过,跟着父亲做泥墙的经历,却历历在目,总在心头萦绕。
从我出生到父母去世,我们只盖过一次新房,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所以泥墙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破旧的衣服上打补丁缝缝补补,也就是某一段泥墙实在是摇摇欲坠或者坍塌了才去修补。或者搭建个草棚、猪圈之类的,才要泥墙。
泥墙用的材料自然是石块、土块、土、水、麦草。我们住在山上,土和麦草自然不缺,关键是石块和水,要到河里去拉,那个工程量肯定不小。总是在做泥墙的前几天就开始备料。天麻麻亮,我们就跟着父亲赶着驴车去拉石块,河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关键是多了拉不动,就要一趟一趟来回跑。石头差不多了,就拉土,人拉着架子车就可以了。之后是拉水,把土堆挖成圆形的,中间的土铲到四周,里面倒水,等水渗进土里不再渗了,储备下一桶就可以了。
和泥看似简单,可是吃力的活。水在泥土里可要泡上一夜,第二天早晨,铁锨伸进去,本来要打算美美干一下,却被牢牢地吸住,真让人泄气。里面还要撒上麦草,搅拌均匀。要是不注意,里面的水冲开豁口,就会一泻而出,丢一锨土,马上被冲了。父亲就会笑着对我说:一涝坝水全让你放了。后来才明白,这“一涝坝水全让你放了”,也是用来形容辛辛苦苦的准备,在事情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由于某个人的疏忽或是操作不当,造成看似到手的胜利落空,全盘皆输。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要是哪儿有了小洞,就赶紧铲一铁锨土丢上去,不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等水完全和土交融了,还要一遍又一遍地翻过来倒过去,要是里面包了干土,那可就是俗话说的“包了包子”,会留下后遗症的。
泥要两种,一种是水少的,粘手即可的,称为“涝泥”;另一种是含水多的,就像稀饭一样的“稀泥”。这两种泥用途各不相同。泥和好的时候,父亲就要拉线,在一头钉一截木桩,拴上线绳,拉倒另一头,用眼睛瞅,笔直了,再钉上小木桩,细绳拴在上面,这条线,就是将来墙的外沿。不过只是在第一层拉线,到了第二次开始,就完全靠自己的眼力,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父亲总是将墙泥的那样笔直。
石头墙坚固,土块墙美观。不过这土块可是专门的模子里做出的。把涝泥装在模子里,上面铲平,端起模子,倒扣在地上,那泥就变成了方方正正的土块,晒干就能用。一般在盖新房的时候用土块,平日里猪圈甚至院墙,大多用的还是石块。父亲说,泥墙也和做人一样,首先是根基要稳。所以第一层就要挑拣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大石块,第二层开始,就没有那样多的讲究了。大石块我是抱不动的,只能有父亲亲自去抱,并且第一层歪了,上面的肯定要歪,所以父亲放上石块后,总是不停地瞅,还要时不时地拉起线,再弹下去,直到分毫不差。第一层虽然慢,但只要根基稳了,以后的速度就会赶上来。要是第一层成了败笔,那埋下的伏笔肯定也是失败的。放一层石块,就要铺一层涝泥,墙面要用麦草斩平整。第二层开始,接石块的任务就是我的了,父亲除了放石块,两手抓着麦草,将涝泥斩平。我捡石块的时候,总是挑选方正的,父亲就催促我说随便哪块都行,因为每一块石头,都有它合适的位置和用处的。我于是不甘心,要是遇上圆的扁的甚至斜头马脚的,心想不知道怎样才能放好,但我没看清楚,父亲就把它放好了,也看不出墙变形了,还是那样笔直。也许一堵墙,就是一个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合适位置的。要是石块之间还有比较大的缝隙,就要填充一些涝泥或者湿土。等到墙泥做到了自己计划的高度,毛坯墙就屹立在面前了。一般来说,院墙要一丈多高,草棚墙次之,猪圈、羊圈墙再次之,花园、菜园墙只有一米多高。
毛坯墙还要进行包装的。这包装就是要在上面上一层稀泥。父亲就拿上抹子,我铲起一铁锨稀泥,因为要把整个墙面都抹过去,所以泥不容易粘在上面的,尤其是侧墙上,那就有了很高的技术含量,开始的时候,往往是刚甩上去,就哗啦一下全掉下来。父亲就在旁边指点,要侧着身子站好,铁锨端稳,然后抡圆胳膊,用力一甩,就会牢牢粘上去的。我试着做了好几次,还算是慢慢摸出了门道。父亲笑着,用泥抹子迅速地将稀泥抹平,里面的麦草也看不见了,其实放麦草就是为了增强泥的粘性。抹过去的地方平滑如镜。父亲说,这就是“和稀泥抹光墙”。后来明白,这句话也是有哲理的,处理事情的时候,充当“和事老”,那就是“和稀泥抹光墙”,当然要是不牵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这“和稀泥抹光墙”也未尝不是一种中庸之道的人生哲学。
一堵墙,就是一道遮风挡雨的屏障,立在那里,就有了家的外延,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踏实。偶尔某处破损了,多多少少和些泥,补一补,就会完好如初,所以这补缺口的维护工作,也是时间长了必不可少的,试想哪个家庭没有点点滴滴的裂缝,但是只要及时修补,还是会风雨难侵的。当然,这是天地之间最朴实的元素:土、石、水、草作为原料建造的,还真奇怪,不论多大的滂沱大雨,泼在上面,那层看似薄薄的墙皮,还是安然无恙,保护着我们的家园。
——选自2017年第3期《无定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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