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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沟浓郁的暑气将我包围。被清晨的一场冷雨冲洗过的街道,在午后的烈日下早已干透。从二百多里外的巴镇过来考驾照的我,背着包沿着行道树下的阴影寻找下榻的旅店。
大坝沟镇是一个地理位置较为特殊的地方,与东边的乌市无界限连接,西边则是一望无垠的草原。繁华与寂寥间的大坝沟镇,正是大型驾校安身立命的首选之地。
驾校多旅店就多。一家家旅店在街道两边紧紧相连,密不透风。旅店不只是单纯地提供住宿,还兼小卖部的生意,各个房间的价码也不同,带独立卫生间的,带窗的,带空调的,电脑新换的……
我进了好几家旅店都没有找到房间。过了三个路口,终于在离驾校较远的地方,寻到了一家旅店。
您是来考驾照的吧?
一个四十出头的微胖女人,脑后绾着栗色发髻,左手夹着细长的香烟,她的声音与装扮很不搭调,听起来很好听,也很有礼貌。
我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您”吓一跳,一边点头,一边从她右手接过身份证。
我的房间在三楼,临街的窗外有一棵茂密的白杨树。女人说这是最好的房间,窗户、卫生间、空调、电脑都齐全,就连床单也是新买的。
女人看我拿出自带的床单略显惊讶。
小伙子爱干净!
女人转身离开时还告诉我,夜里可能有喝酒的男人来到楼下喊叫,叫我不要见怪,很快会走的。
折腾了一天,我在电脑上做了十几分钟的驾考题,便早早入睡了。
夜里我被楼下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吵醒。
开门!开门!
“你走吧!你休想进来!”
我起身打开纱窗往下瞅,在路灯的映照下,一个身穿红色T恤,体型彪悍的寸头男人一手拎着酒瓶,一手用力捶打卷帘门。
住宿的客人纷纷吵嚷起来。女人楼上楼下地安抚大家:“我家那酒鬼又喝大了,一会就消停了,打扰大家休息了,实在抱歉!”
不一会儿,一辆老款捷达车急匆匆地停在楼下,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下车,在寸头男人耳边嘀咕了什么。寸头男人似猛然换了个人,酒瓶子扔出十几米远说:“走!今晚一定要赢回来”。
我困意全无,刚飞进几只蚊子,嗡嗡在身上盘旋。我索性起身,想出去透透风。
女人坐在电脑前带着耳麦,手里点着香烟,有说有笑,像是正跟人视频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看不出刚才寸头男人带来的不快。
女人让我记下她的电话,说自己一会儿就睡了,回来晚了给她打电话,她起身开门。
午夜的大坝沟镇,静谧而安详。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硬邦邦的柏油路上,不禁想起草原的柔软来。
说来也怪,在柔软的草原上长大的男人,名字大多都很硬气,比如铁木尔(铁)、齐鲁(石头)、哈达(山峰)……我曾经自豪地告诉别人自己的蒙古名叫阿拉坦孙布尔(金色险峻的山峰),草原作家张承志年轻时也说自己叫铁木尔·张承志。
而草原女人的名字,大多是柔柔的,或带光芒的,比如其其格(花儿)、高娃(美丽,或美好)、塔娜(珍珠)……
我为什么在这个静谧的夜想起这些呢?
因为女人的名字叫其其格,男人的名字叫齐鲁。在他们的争吵中,我听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反复叫喊着(给我的感觉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其其格,开门!其其格,开门!
齐鲁,你走吧!齐鲁,你休想进来!
……
虽然在内容上是相互排挤的言语,但同样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我听来,他们熟练的汉语里的一丝一毫的蒙古调子,瞬间被我捕获。这调子里包含的情感,早已在我的血液里流淌。他们不是在相互谩骂和嘲讽,更多是女人在让男人尽情地发泄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第二天,午后的山地草原在阳光的强照下发着白光,虽然天气异常闷热,但车里吹着冷风,心情还是很舒畅。顺利考完试后闲聊中,我讲了夜间发生的事。教练听完说:“你说的是齐鲁和其其格两口子。”
教练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话匣子——
十年前,教练在巴镇准备开一家大坝沟大型驾校的分校时手头没有钱,在民间借了几万块的高利贷。开始运营时,因没有经验,再加上其他驾校的排挤,一时招不到学员,而高利贷的利息又在一天天地疯长,教练心灰意冷,甚至准备逃债。
这时齐鲁带几个下手找上门来追债。教练看着眼前的这名彪形大汉没有畏惧,他情急之下操起菜刀说:“要么把我砍死,要么给我十天时间”。
齐鲁看到教练身后的大炕上有两个小女孩在玩耍,心生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过了十天,没有凑齐钱的教练,把妻子和两个女儿送到别处,独自等待齐鲁。让教练没想到的是,齐鲁竟然敬重教练是一条汉子,自己掏钱还了他的债。从此两人称兄道弟,而教练的驾校生意也开始渐渐起色。
那时齐鲁还没有结婚,女友其其格是乌兰牧骑的一名舞蹈演员。齐鲁打算结婚后,做点小买卖,不再提心吊胆地帮人追债,过安静而平常的日子。
其其格的长相和身段令很多富家官宦子弟垂涎三尺。其中有个人,为了得到其其格,设计陷害了齐鲁。人赃俱获,判刑七年。
其其格面对坐牢的齐鲁说:我等你!你出来后我们一起做点小买卖。
未得到其其格。那人恼羞成怒。他设计陷害狱中的齐鲁,还利用关系辞掉了其其格的工作。
失去工作的其其格在夜场跳舞,但夜场是一个大杂烩,什么样的人都有。其其格不堪欺辱一怒之下回家放羊。
放羊是一个既劳累又寂寞的苦活。尽管在电影里,摄影作品里,歌曲里,人们一遍一遍地歌颂着草原的优美,牧人的浪漫,但实际上,草原上的纯牧民的生活是非常辛苦的。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其其格白皙的脸被晒黑了,一条条粗浅不一的褶皱开始在脸上横七竖八地展开,一双纤细柔嫩的手也变得不堪入目。
其其格的阿爸阿妈风湿病加重卧病在床。邻居巴图家的酒鬼儿子三天两头来骚扰。其其格常坐在羊圈里抽泣,她的哭声只有几十头羊知道,天上的月亮知道,星星知道。
探狱时,痛苦不堪的齐鲁强作镇定,并不断鼓励其其格找个好人嫁了,不要等我。而陷入绝境的其其格,每次都是精心地装扮自己,尽量不让齐鲁知道自己在放羊,她强颜欢笑地鼓励齐鲁,好好表现,争取快点出来。
讲到这里,教练又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副驾驶的我,撇见了他眼角充盈的泪水,在阳光下泛着光。
两年的时间,教练忙于驾校的事,奔波于妻儿老小间。他知道齐鲁入狱了,去看了几次,并嘱咐有什么要办的事,一定要说一声。齐鲁总是淡淡地应付:“几年就出来了,放心做你的生意,等出来了,请我喝一顿好酒。”
因为其其格单身在外,教练也不便与她接触,而她的所有遭遇,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往后的几年里又发生了很多事。其其格的阿爸阿妈去了长生天;其其格的小牧场被设计吞没;其其格卖掉几十头羊在镇上开了一家饭馆,那人又找各种借口挤兑,终是没让饭店开长;其其格的身材变形不能再跳舞,她到市里的宾馆去打工,扯床单洗床单……
教练经营的小驾校今年好明年坏的,两个女儿一天天长高,家里又出了一次车祸,他想帮助其其格也很难帮助,而其其格更是一个不会接受任何救济的女人。
七年牢狱生活,齐鲁形销骨立。其其格用打工攒下的钱给齐鲁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二手捷达车,还在乌市租了一套干净的楼房,目的就是让齐鲁开心。
齐鲁没有一技之长,加上常年没过常人生活,人变得精神失常,常常无法把控自己的情绪,让他日渐消沉,每日借酒消愁。
我们过了一家收费站,教练轻轻拍了一下方向盘,语气沉重地说:齐鲁这辈子算是废了!……图雅也是……哎!多好的人啊!
设计齐鲁的人咋样了?悲叹之余,我的好奇心也上来了。
去年,他干得那些破烂事全被抖落出来了。齐鲁在狱中被陷害的事,还有其其格牧场的事,政府补了二百多万元。就因为这样,他们俩的日子现在才好过些,去年买下门面店,开了旅店。但我很少去找齐鲁,他现在就是一个酒蒙子,一喝酒就耍脾气,还跟了两个猴精似的小崽子成天拉着他去赌博。
十赌九输,这样赌下去没多长时间不得又债台高筑了?
你这话放几年前行,现在的其其格变得可厉害了。她给那两个小崽子点好处,赌博时让他们想办法管着点,还去找齐鲁常去赌博的地方跟老板说明了齐鲁的情况,让他网开一面。总之其其格想尽办法算是控制住了齐鲁,让他既发泄情绪,又不至于走极端。
山地草原逐渐平坦开来,落日西斜,巴镇整齐的建筑与街道展现在眼前。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人在天地间,如风中飞絮,往事可曾留下几分踪迹……
科目一考试通过后,我起早贪黑地练习了科目二。大概过两周去考试,我再一次下榻其其格的旅店时,已经相隔一个月了。
你是那个爱干净的小伙子?
其其格用好听的蒙语说,她一眼就认出了我,而且她通过我打电话的声音知道了我是蒙古族。
我第一次听其其格的声音时就感觉与常人不同,后来知道了她的故事,等再听到她纯正的蒙语发音后,我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其其格,草原上绽放的美丽的花儿!被草原的风,草原的雨,草原的土,草原的白云抚育长大的其其格;全旗筷子舞跳得最好看的其其格;等着被齐鲁迎娶的其其格……此刻被宽松的半袖包裹着,指间点着细长的香烟,画过妆的脸难掩其略显老态的容颜。
现在天大旱,农牧民都在花钱抽水呢,来考驾照的人明显少了……夜里可是有酒鬼的,上次没吓着你吧?
……
那天晚上齐鲁又喝大了,他不停地捶打卷帘门。我没有浮躁,相反,我开始同情并可怜起齐鲁。这个男人年轻时误入歧途,后被人陷害,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的蒙古汉子,他直爽的性情中未藏丝毫心眼儿。
听教练说,齐鲁小时家里很穷。阿爸为了养家糊口跟人去挖煤,一去不返。阿妈是被一条疯狗咬死的。齐鲁很小被寄养在姑姑家,虽然有一顿没一顿的,却长成彪形大汉,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晃荡。往后的事大体也能想象出几分……
其其格,我知道你一直爱我,你快给我开门……我要跟你好……呜呜……其其格,你给我跳一段筷子舞吧,我最喜欢看你跳筷子舞……哼,我要杀了那狗日的,他把我毁了……毁了我一辈子……其其格,我爱你……呜呜……呜呜……
伴着男人哀婉的哭声,月光照进房间。
“刷……”传来卷帘门开启的声音。
齐鲁,我的齐鲁,我们回家吧。我们把旅店卖了吧,我们去草原生活,我天天给你跳筷子舞,你要开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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