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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日娜的歌声(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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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4.12

远方的朋友一路辛苦,请你喝一杯下马酒,洗去一路风尘,来看看美丽的草原……

略带油渍的白围裙裹住隆起的腹部,红润的瓜子脸上镶嵌一对含情的眼睛,笑起来声音像草原上的百灵鸟的鸣叫一样动听,她是西日嘎村的一家旅店里的老板,双臂抬高显出敬酒的神态,在飘满的肉香、奶香与酒香中,向我们唱起了蒙古人的敬酒歌。

《下马酒之歌》本是深情而豪迈的,是表现草原人广阔的胸怀与热情好客的美好心灵的歌曲。但从老板娘腹腔里唱出之后,完全改变了歌曲原本的味道。我分明听到了一种不被察觉的哀怨与不露声色的泣诉。这种被深深隐藏起来的情感,几位喝醉的朋友无法察觉,即便是我这个不爱喝酒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脸型、眼睛、笑声和不经意间有一丝悸动掠过我的心房。有一种似曾相识,又不敢断定的思绪拉开了我的感知,怎么会察觉得到呢?

白天,我带几个身穿运动服,胸前挂着笨重的单反相机,头戴鸭舌帽的外地摄影师朋友,来西日嘎牧场领略了一番深秋的景色,他们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和呼喊;在干裂的河道边表情凝重地拍摄一张张斑驳的影像;在布日古德山顶追古思今;在落叶纷纷的杨树林里手舞足蹈。

夕阳西下,我们来到西日嘎村的这家旅店投宿。旅店提供晚餐,香气四溢的奶茶、洁白的查干伊德(奶食品)、一大盘手抓羊肉、一大桶马奶酒、几碟腌制的草原咸菜,简单而实在。几个朋友虽然不是蒙古人,但吃了羊肉,喝了马奶酒后,被草原深处的环境所感染,于是你一句我一段地唱起了草原歌曲。他们的歌声是短促而急切的,气息总是停留在喉头,发出的声音厉而刺,就像锋利的刀尖划过钢硬的铁皮,呲呲的、硬硬的。

当我们喝得迷迷糊糊时,也不知是谁,借住酒劲,半正经半开玩笑地对一旁忙碌的老板娘喊:老板娘,来一首歌吧!因为我坐的位置背对老板娘,直到她搓着手站在餐桌边,我才侧身看到她的样子。她唱歌时用手轻轻撩开了耳边的几缕发丝。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左耳下面的一颗黑痣,我内心深处封存多年的记忆之门瞬间被撞开,十几年前的一幕幕场景豁然在我面前展现——

一个深秋的中午,我和一个扎着马尾辫,左耳下面有一颗黑痣的女孩,在西日嘎小学简陋的教室里打扫卫生。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兼音乐课代表,喜欢笑,笑声像草原上的百灵鸟的鸣叫一样动听。打扫完卫生,我们在铁炉上热午饭,当我们一起打开饭盒后,我发现她的饭盒里,只有几勺米饭,不仅没有蔬菜,连咸菜也没有,而且米饭里还有很多小石子。我把自己的饭菜倒给她,她用手护着自己的饭盒,说不要。我生气地把自己的饭盒打翻了。第二天,我在饭盒里打满了饭菜,我给她一半,她没有拒绝。我问她为什么不带菜,她说她的额吉一大早就去别人家帮着放羊挣点钱,阿爸每晚喝得醉醺醺的,早上起不来,只能自己煮点米饭。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她叫萨日娜,是西日嘎草原上的一弯皎洁的月牙。那时,学校后面有一大片白杨林,秋风一吹,满树的黄叶纷纷坠落,煞是好看。放学后,我和萨日娜带着我家的小黑狗,在林间游戏。她会唱很多歌曲,但她最喜欢唱《诺恩吉雅》,她说这是她的额吉最喜欢唱的歌。她唱歌时气息很足,我们比赛谁发出的声音延续的时间更长,等我的声音结束后,她还能发很长时间的音,她说她的声音是从肚子里发出的,所以长。而我的声音是从喉头发出的,所以短。但我用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有学会用肚子发声。

我常用学过的那么几个可怜而蹩脚的汉语词汇来形容萨日娜的歌声,比如秋风了、月亮了、高山了、河流了……而萨日娜的歌声仿佛就真的变成了秋风、月亮、高山、河流……

我的额吉曾经告诉过我,萨日娜的额吉是西日嘎草原上唱歌最好听的女人,但自从嫁给了萨日娜的阿爸后再也不唱歌了。额吉没有告诉我再多的信息,只是偶尔与阿爸闲聊时说萨日娜的公公是一个良心被狼吃掉的男人,说萨日娜的阿爸是一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坏家伙。

萨日娜唱歌时有个习惯,喜欢仰着脸望着天,仿佛一望无际的天空是她倾诉的对象。最神奇的是,有一次萨日娜刚唱完一首歌,一只红色额头的小鸟就落在了白杨树的树枝上。我惊呆了!只见萨日娜不慌不忙地开始唱下一首歌,她的声音那么好听,现在要我形容的话,应该在秋风、月亮、高山和河流后面加点后缀:像秋风一样凉爽,像月亮一样圣洁,像高山一样神秘,像河流一样澄澈……小鸟听完萨日娜的歌声后发出好听的鸣叫飞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红色额头的小鸟是一只百灵鸟。

萨日娜从小就是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孩,她不好意思吃我带的饭菜,常借口说自己中午回家,却偷偷躲进白杨林里度过一个中午。等到下午上课后,她的肚子就发出咕咕的响声。同学们都笑起来,我故意大声朗读课文,或假装十分专注地听课,写作业。班里有的同学还给萨日娜起了个外号叫“大头”,其实萨日娜的头一点都不大,只是身体越来越瘦,头就显得越来越大。萨日娜家和我家离得很远,一个在村南一个在村北。我不愿意去她家里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的阿爸是西日嘎草原上有名的赌徒,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酒鬼,他见到我,就把我抱起来,用又硬又尖的胡须扎我的脸,他嘴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我更是讨厌极了。有时,他会毫无征兆地给我来一拳,我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害怕的不敢出声。萨日娜的额吉对我特别好,偶尔赶上家里有那么一点糖、水果和饼干,总是毫不吝啬地拿给我吃。有一次,我去找萨日娜一起学习,看见她的阿爸正抡起拳头打她的额吉,萨日娜站在一旁不断地颤抖,她的弟弟在炕上不停地哭喊。萨日娜的阿爸打累了,就走到灶间咕咚咕咚喝水,喝完水,又把灶间的锅碗瓢盆砸了个遍。我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我再也不敢去萨日娜家了,我们只在班里一起学习,一起玩。上了三年级后,萨日娜总是早早地回家干活,夏天割草,冬天喂羊,她总是把缠着布条的手伸进衣袖里,害怕别人看见。在我们的朦胧意识里,也逐渐认识到男女有别,我们开始慢慢疏远。课间,我与一帮男孩一起玩耍,而她总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写作业,或用手指摸着左耳下的那颗黑痣望着天花板发呆。

那年深秋,窗外的凉气从窗棂的缝隙袭进教室,很多学生上课时,跺着脚搓着手。萨日娜好几天没有来上课,老师说她感冒比较严重,等好了就会回来上课。但西日嘎村是一个不到百户的村,一户人家出什么事,全村人很快就知道了。可当我的额吉告诉我,萨日娜的额吉去了长生天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我悄悄去找萨日娜,她正用压井打水,她的力量不足,只有跳起来用身体所有的重量往下压才能出水,当她打好半桶水,左右摇晃着身子往回走时,我话到嘴边的名字却没能喊出来,因为我看到萨日娜的阿爸正站在窗前目露凶光。

回到家,我听阿爸和额吉聊天,他们谈到萨日娜一家,阿爸说萨日娜的额吉本来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额吉说萨日娜的阿爸很快就会挥霍殆尽仅剩的几头牛羊。额吉阿爸发出长长的叹息:可怜的萨日娜哟……

小学毕业后,我家搬到了镇上。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萨日娜。后来,我从镇上去市里读大学,又从一个市跑到另外一个市学习和工作。对萨日娜的记忆,早被埋进了内心深处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一个风平浪静的角落,我用时光的尘土掩埋了无数个从我身边匆匆掠过的人和事。可当在那个角落里吹起一阵风,哪怕只是极轻微的风,封存多年的尘埃瞬间就会扬起漫天的狂沙,我眯着眼睛艰难地向前走,我看见一些人和一些事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我走近一看,满地碎片,我捡起一个个碎片,想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天上的沙土开始下降,我只能拼命地逃离!

窗外的夜色,笼罩了整片西日嘎草原。老板娘唱完一首,朋友们接着鼓动她再来一首。他们还与她干杯,其中一个竟动手摸了她的手,却被笑着打了回去。她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

秋天来西日嘎草原旅游的人已经很少了,老板娘显然不想得罪客人。看到老板娘应付客人的样子,我不禁想:如今不管是在繁华的都市,还是在远离喧嚣的草原深处,做生意都一样艰辛,即使受到一些无理的胡闹,也要面露微笑镇定自若。

几个朋友越喝越高。话题跳跃不定,从草原谈到摄影,从摄影谈到老板娘,从老板娘谈到短调民歌,从短调民歌谈到各种奇怪的问题。刚才摸老板娘手的那个人,是朋友介绍过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听说,他是名牌大学毕业,有过一段既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的爱情。等他的爱情被厚厚的秋叶层层覆盖之后,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成了一个爱喝酒,夸夸其谈,不修边幅,随意放纵的人。他不断开出一些轻浮的玩笑,我们只能无奈地笑笑,老板娘为了做好生意,很老道地回击着他,偶尔也会冒出几句荤碴,使气氛显得正常而暧昧。

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胡子拉渣,身材臃肿的男人领着六七岁模样的男孩进到屋里。他把身上的羊皮袄扔给男孩,又在男孩屁股上猛踢了一脚说:去!给阿爸拿酒杯。男孩急忙跑向厨房。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客人?

男人的声音很大,落座很自然。我们一下就判断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旅店的老板。他进来时,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和那熟悉的羊粪味。显然他在夜里看羊时,喝了不少酒。反正朋友们也都喝醉了,不管进来的是谁,拉起来就一起干杯,只是朋友介绍过来的那个人,显得怏怏不快。

“萨日娜,磨蹭啥呢?快点给我倒酒!今天又输掉了两只羊,明天我再赢回来。”

一刹那,掠过我心头的悸动再一次袭来,这回不是一丝一毫,而是如海浪撞击岩石般,汹涌而有力。萨日娜——那个扎着马尾辫,左耳下面有一颗黑痣的女孩。是的!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萨日娜,她没有认出我,十多年未见,我的长相、身材和声音已经没了童年的影子,而且我与朋友们用地道的汉语说着话,她怎么可能认出我呢?

萨日娜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她再一次给每一个人倒酒,小男孩站在角落里啃着骨头。

我的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无法抚平的忧伤。萨日娜,西日嘎草原最皎洁的月牙,她的光芒竟被看不见的黑云遮挡了,我突然感到西日嘎草原的深秋之夜,如此黯然。

老板让萨日娜给大家唱歌,说自己的女人是西日嘎草原最能唱歌的女人。他硬是拉着萨日娜唱歌。

萨日娜叹了一口气,就像受伤的百灵鸟:

西边的山壑里,怎能盛开鲜艳的莲花?

苦命的萨日娜,你身旁哪有抚育的阿妈……

当萨日娜把《苏布达》的名字换成自己的名字后,当她的歌声里渗透了无限的哀怨。这哀怨从旅店扩散出去,越过西日嘎河,翻过布日古德山,穿过白杨林,向更远的地方蔓延……

几个朋友已经无法领略萨日娜歌声里的幽怨了,马奶酒使他们走不稳站不直。我把他们扶进各自的房间后,独自走出旅店,想把心中的郁结倾吐殆尽。

夜色笼罩了深秋的西日嘎草原,月亮早已隐没了光华,黑幕上零星地点缀着星星。伴着阵阵寒意,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狗吠声使黑夜变得更加安静。

西日嘎草原的景色已经被几个朋友定格成了艺术照藏进相机里了。在他们眼里,西日嘎草原的深秋,是一片广阔而寂寥的金黄色,是几座荒凉而高耸的山峦,是干裂的河道里流淌着的细细的水流,是砍伐一片片杨树林后形成的荒芜的田地。等他们回到市里,把相片修剪之后寄给摄影杂志,上面再标注一下《金秋》《深沉》《疼痛》《荒凉》之类或赞美或故作深沉的题目,得到一些圈内圈外人的赞许,便算是对西日嘎草原最深刻的理解了。

而西日嘎草原依然是沉默的,草原上的人们依然是沉默的,萨日娜是沉默的。这种沉默只有到了夜里才能苏醒。草原的魂、草原人的魂、草原上的牲畜的魂,在夜里开始幽幽地诉泣。我仔细聆听,萨日娜的歌声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那一只百灵鸟的哀诉:

苦命的萨日娜,你身旁哪有抚育的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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