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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竹山
漠风长啸统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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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坚硬的风掠过白色城垛,枯蒿、黄叶、沙尘弥漫开了,与灰蒙蒙的天空再一次远远地连为一个整体。
天空,蔚蓝色的天空悬着手指云纹,仿佛赫连勃勃征伐的铁骑,久久地走不尽过不完。一股被当地人称作“旱坝”的龙卷风旋转而来,一只盘旋的鹰箭一样地逝去了。此时,站在统万城白色的城墙上,你可以听见匈奴帝国的马队呼啸着从历史的记忆踏过,猎猎旌旗下,赫连氏挥舞着手中带血的弯刀,鼙鼓声中凯旋归来了……但这是在夏季。而现在是冬日的寒风里,天空是永远的灰色,你甚至只有在宁静的夜色中才可以区分是否有飘不散的云影。几只鸽子从高耸的墩台飞了起来,鸽哨响过,一切复归平静。仰望着似乎是眼前这些白色城垛支撑起的穹隆,你会忽然觉得要解读这个马背上忄票悍的民族,这个在历史上使大汉民族边患无穷的民族,这个将惟一的都城遗留在这沙海深处的民族——匈奴的兴衰历史,只有叩问这一方天空了。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难道是梦吗?曾多少次,我在统万城遗址上徘徊。我想找寻赫连勃勃那一段短暂却辉煌的历史踪迹,瓦砾、擂石、白骨、箭镞,难道这就是大夏国留给我们的答案?就像匈奴民族无声无息地从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里神秘消失一样,统万城静静地沉睡着,好像泊在毛乌素沙漠的一艘巨大无朋的沉船,在历史的长河中再也溅不起一朵浪花了。我们只能遥想这座有近一千六百年历史、一个居住过二十万人口的繁华都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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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政治腐败,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尤为尖锐,皇室集团,倾轧夺权,最终酿成“八王之乱”。这是阴谋的较量,惨死的却是百万无辜的兵民。《晋书·食货志》载:“雍州以东,人多饥乏,更相鬻卖,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其时,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首领,乘乱而作,入主中原,对早已民生凋敝、国力空虚的晋都洛阳形成包围之势——这便是“五胡乱华”。其后,东晋政权流亡南方,整个中原大地,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长达一百三十多年的分裂、割据、混战的动荡时期。
“多难兴邦”啊!一个草莽英雄,一个曾如丧家之犬一样亡命的草莽英雄,在兵败投奔了后秦主姚兴不多年,一俟时局成熟,便率其众三万余人伪猎高平川(今宁夏固原),袭杀了岳丈高平公莫奕于,而并其众,自称天王,建号龙升。接着赫连勃勃乘时奋起,高举王旗,竟也在无定河畔的鄂尔多斯草原南缘,演绎起了一场有关帝王将相的大戏。勃勃原名刘屈孑,本是汉高祖实行和亲政策时,嫁女匈奴单于冒顿的后代,其父刘卫辰被前秦皇帝符坚宠为西单于,督摄河西诸部族。据《晋书·卷一百三十》记:勃勃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应该说勃勃魁梧英俊的身躯里同时也流淌着大汉民族的血液,可他暴戾凶残,嗜杀成性,积人头以为景观,号“髑髅台”,好像只是披了一件刘姓的外衣,就连这个汉朝皇帝强加给他的刘家姓氏,在他认为“子而从母之姓”是一种耻辱时,也一样轻松地扔掉了。他说:帝王乃天之骄子,于是这个刘屈孑改姓为“赫连”,寓意其显赫与天地相连。
一个初秋的傍晚,在铁与血的冲击中,行至鄂尔多斯草原南缘无定河的赫连勃勃慨叹道:“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漠以南,未有若斯之善者也”!是啊,远山近水,风吹草低,群羊塞道,牛马衔尾——这不正是勃勃梦中的帝王基业吗?在所谓的“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的铁器时代,赫连勃勃无疑是一个乱世枭雄,但他在攻城略地争天下之际,不忘将匈奴民族的游牧生活定居化。他要在草原上筑起一座都城,他要让他的子孙们像最会享用生活的汉民族一样永久地安居乐业。他征服了无数对手们的雄略和果敢,在这番慨叹声里,已化作了这水草丰美的草原风光上的一座大城——他心中的王城,一座坚不可催的他子孙万代居住的乐园。他的匈奴王国要从这座大城开始,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在北方的天空放射璀璨夺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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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项规模巨大的人力、财力与物力的大比拼。
公元四一三年,赫连勃勃大赦其境内,改元为凤翔。并命叱干阿利为驭工的大将,“发岭北夷夏十万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营起都城。”那么叱干阿利又是如何修筑这座大夏都城的呢?“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也就是说筑城用的土,要经过“蒸”这一道程序,还有工匠们要不倾心尽力,筑成的城墙若是让监工者的铁锥刺进去一寸,即难逃命且要被筑进城墙之中。史书上说叱干阿利:“性尤工巧,然残忍刻暴”。传说,赫连勃勃所到之处大肆抢掠,有脚的牛羊人赶,没脚财宝的车拉。叱干阿利面对数不清的牲畜,成堆的金银,在修筑统万城时,极尽奢靡,所谓的蒸土筑城,就是采用当地特有的白粘土、石英沙与石灰,掺和软糜子面,搅拌牲畜血,然后精打细夯,覆以耐沤的柏木柱,成为整体,得到“坚如铁石,凿不能入”的效果——因石灰在氧化的过程中,需要释放大量热气,蒸雾冲天,史家不谙建筑工艺流程,误为“蒸土以筑城”(《魏书·铁弗刘虎传》)。而在内城的马面之内,叱干阿利精巧地设计了仓储,谓之“崇台秘室”……统万城白色的城墙至今“其坚可以砺刀斧”,我们与其说是我国古代劳动者智慧的结晶,不如说是残暴压迫的结果,是无数劳动者汗与血的凝结啊……当我们回望五胡十六国——中国历史上这段最为特殊的历史的时候,我们也不能不为大夏国都统万城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悬疑而深思:三合土最早在我国建筑史上成功的使用;马面的防御兼仓廪合二为一建筑的壮举;木筋结构是否是我国早期建筑史上的首创;城套城在古代军事攻防中的作用等等。
诚然,这些问题是文物研究家们的事情,对我一个文学青年来说,过多地探究便是钻牛角式的猎奇了。但是,有一篇关于大夏国统万城的《统万城铭》,我们却需要认真地去研读。
公元四一八年,历时六年,统万城总算竣工了。是时,进入关中,攻占长安的赫连勃勃在灞上筑坛,加冕皇帝,改元昌武。而后以太子守长安,于是年十一月凯旋他的陕北都城。大夏帝国迎来了一个最为盛大的节日,骄横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俨然一位一统天下的帝王,自称:“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在笙歌鼓乐声里,金冠玉带,龙袍虎靴的赫连勃勃,又改元真兴,在接受贵胄臣子们的膜拜中,他没有忘记要秘书监胡义周,刻石都南,颂其功德。文曰:
“夫庸大德盛者,必建不刊之业……我皇袒大禹以至圣之姿,当经纶之会,凿龙门而辟伊阙,疏三江而决九河,夷一元之穷灾,拯六合之沈溺……我皇诞命世之期,应天纵之运,仰协时来,俯顺时望。龙升北京,则义风盖于九区;凤翔天域,则威声格于八表。属奸雄鼎峙之秋,群凶岳立之际,昧旦临朝,日旰忘膳,运筹命将,举无遗策。亲御六戎,则有征无战。故伪秦以三世之资,丧魂于关、陇;河源望旗而委质,北虏钦风而纳款……近详山川,究形胜之地,遂营起都城,开建京邑。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其为独守之形,险绝之状,固以远迈于咸阳,超美于周洛……华林灵沼,崇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可以阴映万邦,光覆四海……于是延王尔之奇工,命班输之妙匠,搜文梓于邓林,采绣石于恒岳,九域贡以金银,八方献其瑰宝……营离宫于露寝之南,起别殿于永安之北。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玄栋镂扌晃,若腾虹之扬眉;飞檐舒 ,似翔鹏之矫翼……温宫胶葛,凉殿峥嵘,络以隋珠, 以金镜,虽曦望互升于表,而中无昼夜之殊;阴阳迭更于外,而内无寒暑之别……名其南门曰朝宋门,东门曰招魏门,西门曰服凉门,北门曰平朔门……”
《统万城铭》中两次提到“我皇”,前一个是指尧舜之后治水的大禹,后一个是说赫连勃勃。我们且不说赫连勃勃是否要效仿“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要他的王城一统万城,一统万代。如果说大夏国留下来的这篇洋洋洒洒近两千言的惟一文献资料《统万城铭》,不乏溢美之辞,那么从《北史》的记载:“屈丐性奢,好治宫室……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墙五仞……台榭高大,飞阁相连,皆雕镂图画,被以绮绣,饰以丹青,穷极文采。”我们完全可以想像统万城的建筑是何等的豪奢!难怪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破统万城后,惊叹说:“蕞尔小国,而用民如此,虽欲不亡,其可得乎?”说的一点不错啊!
我们研究《统万城铭》不仅仅是以史为鉴,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笔者认为它是五胡十六国时期文学的典范,“它具有北朝文学起始阶段的显著特色”。可以说大夏秘书监胡义周的这篇辞藻华丽、气势恢弘的《统万城铭》,与八百年后晚唐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可相媲美。至于《统万城铭》的历史意义,容笔者另文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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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立国,应该说这是赫连勃勃的匈奴帝国最鼎盛的一个时期,其版图“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相当于今天陕西秦岭以北,山西的临汾西南部,甘肃东南部及内蒙古河套地区的一大片疆域。然而,过上了皇帝日子的赫连勃勃从此再没有了进取之心。享乐中的赫连勃勃,将来至四面八方的威胁抛在脑后不理,放马契吴山,歌舞统万城,下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上不听良臣忠告,骄奢淫逸。不仅如此,他残暴的本性更是变本加厉地残暴,他令工匠制造兵器,“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也,便斩铠匠,杀工匠数千人”——在如此的酷刑下,统万城打造的“大夏龙雀”百炼钢刀,“为风靡草,威服九区,世甚珍之”。而且,赫连勃勃还以杀人为乐事,“常居城上,执矛挂弓、剑于侧。有所嫌忿,便手自戮之”,就是那些帮助他打天下的功臣们有时也不能幸免,“群臣忤视者毁其目,笑者决其唇,谏者谓之诽谤,先截其舌而后斩之”。
在统万城所在地的白城村,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赫连勃勃当皇帝没几年,就怨声载道,神鬼不宁。天上的玉皇知道这个匈奴皇帝的所作所为后大怒,下旨四海龙王三年不给大夏国降雨。但陕北有山有川,川地多为夏湿地,天越旱收成越好。赫连勃勃面对三年旱灾,毫不畏惧,说:“你旱了我的山,旱不了我的川”。玉帝无奈,又命龙王给大夏国下三年雨。可赫连勃勃还说无所谓:“你涝了我的川,涝不了我的山。”玉帝急了,太上老君说他有办法,用他的六味真火烧。谁知天火烧起时,赫连勃勃又说:“你烧了我地上的,我还有地下的。”原来赫连勃勃修建了数不胜数的地宫,将抢掠来的金银财宝尽储其中,足够其挥霍奢华几辈子的。玉帝眼看无计可施了,召唤天兵天将,问计群仙众神。风婆婆向来凶悍泼辣,说她有妙手……玉帝听了风婆婆的计谋后,顿时喜笑颜开。风婆婆下凡来到大夏国,掏出风袋,口朝东南,只见西北风卷地而起,冷风嗖嗖,黄沙滚滚,统万城不多时便被淹没在沙海之中了……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这个关于“赫连勃勃与统万城”的传说,跟史载与现实是何等的贴近?
公元425年,穷奢极欲的赫连勃勃在统万城病死了,时年四十五岁。正像一场大戏的主角卸装闭幕,匈奴大夏帝国的太阳黯然失色了。为争夺皇位,赫连勃勃的几个儿子,互相残杀,北魏乘机讨伐,初攻大败继承了勃勃帝位的赫连昌,俘公卿将校后妃等人数千,获马三十余万匹,牛羊数千万;两年后再伐,俘杀赫连昌。赫连勃勃的第五个儿子赫连定败走平凉,被吐谷浑所俘。好兵黩武的大夏国,历经两代三王,仅仅二十五年就彻底从五胡十六国纷乱的舞台上走下去了!
北魏灭夏后,降统万城为统万镇,之后,置为夏州。隋唐延续夏州旧置。隋末地方豪强梁师都曾一度以统万城为都称帝,国号为“梁”,建元“永隆”——统万城曾出土“永隆瓦当”,即是其时物什;唐晚期为定难军节度使治所。据《新唐书·五行志》记载:公元八二二年“十月夏州大风,飞沙为堆,高及城堞”。以至到了宋淳化五年(公元九九四年),朝廷以夏州“深在沙漠”,恐羌族头领据城自雄,下令毁城,迁民二十万于银、绥(今陕西米脂、绥德)二州。
有过六百年历史的统万城,从此沦为废墟,消声匿迹在毛乌素沙漠无边的荒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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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万城,一个被历史遗忘的神秘王国。
湮没于时空尘埃中的统万城,最后见于史籍的是唐代诗人们的诗篇了。一个是李益的“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他在另一首《登夏州城欢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中写道:“故国山关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一个是许棠的《夏州道中》:“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堡回烽相见,河移浪旋生。无蝉嘶折柳,有冠似防兵。不耐饥寒迫,终谁至此行”;一个是陈礻右的《无定河》:“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的诗句了。
八百年后,清道光年间榆林太守、著名地理学家徐松,依据史料的记载,令怀远(今横山县)知县何炳勋查找大夏统万城遗址。何炳勋骑着毛驴“携带罗盘、纸笔,随步定向”,在“怀邑(今横山县城)之西八十余里,黑水(纳林河)之南朔方水(无定河)之北”确定被当地百姓称为“白土城”的就是统万城,并按步测量,详细记录——他留给我们的《复榆林徐太守松查夏统万城故址禀》,成为最早对统万城遗址的考查报告。何炳勋在他的“禀”(报告文件)中有这样详尽的记述:他涉水渡过无定河,“登彼岸二里许,进头道城,又西半里进二道城,又一二箭许进三道城。”其时,在统万城“高约十余丈白土筑成”的西南隅墩尚存“鸡笼顶式大厦一间,半间已坍,半间悬钟,屋顶形迹宛然。”
又一阵坚硬的西北风刮过,凄迷、低沉、沧桑的统万城的天空,豁然间清浊分明了。村民讲给我的关于“赫连勃勃与统万城”的故事,此时又在我的耳畔响了起来:风沙湮没了大夏国以后,茫茫黄沙,草木不生,水流苦咸(被称为毛乌素沙漠——蒙语:有苦水的地方),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南海观音菩萨为救黎民,请上赤脚大仙,一同来到大夏国,在毛乌素沙漠中,一步步踩下一道道滩,即:拉麻滩、古今滩、金鸡滩、席季滩、海则滩、罗大滩、红柳滩……观音菩萨在滩上插下观音柳——风沙从此不再侵吞这些滩地,又用柳枝从净水瓶醮水挥手一洒,便有了陕北大大小小明珠一般的海子。赤脚大仙会屙金尿银——在神木、府谷屙下了现在的大煤海,在定边尿下了大盐池,路过靖边放了个屁,就成了如今输送北京、上海的大气田了!
啊,这不正是建设中的陕北能源重化工基地吗?
太阳沉沉落下沙漠,我突然看到夜色笼罩下的统万城像一个不死的匈奴站了起来。我还分明听见他对着我大声喊道:“你就是一个匈奴,你就是一个匈奴!”是的,我听明白了,我没有必要再去找寻匈奴的归属问题了,正像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和谐融合一样,民族的大融合,让我们的血液早就融为一体了。我想要是赫连勃勃果真在天有知的话,面对我们东方这块统一版图,面对我们今天的社会进步,面对我们农村的发展现状,也一定会欣慰无比。是的,只要我们民族大团结,我相信我们祖国的天空一定会升起一轮崭新的太阳,光照未来,光照九州……
原载《延安文学》2010年3期
原刊责编:史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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