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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絮飘落,融入了那一池春水,孳生出满眼的绿萍;春笋一个尖一个尖迫不及待地从土里冒出来,转眼已是棵棵秀竹。姹紫嫣红的花瓣被谁偷偷挪移到了这亭轩中,池塘畔?不远处,零落的花枝间仍有“留连戏蝶时时舞”。葱郁的庄稼外,绿荫浓密,乳鸠稚燕嬉戏盘旋。
在这些芳情氤氲的暮春别样情致中,穿着谢公屐的史达祖,扶着祓兰,看着流淌的曲水,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一阕浓浓的伤情:
“坠絮孳萍,狂鞭孕竹,偷移红紫池亭。余花未落,似供残蝶经营。赋得送春诗了,夏帷撺断绿阴成。桑麻外,乳鸠稚燕,别样芳情。荀令旧香易冷,叹俊游疏懒,枉自销凝。尘侵谢屐,幽径斑驳苔生。便觉寸心尚老,故人前度谩丁宁。空相误,祓兰曲水,挑菜东城。”
这是南宋词人史达祖的《庆清朝》。史达祖身无科名,史无传记,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只能找到一些零星的记载。他是宁宗朝权臣韩侂胄颇为倚重的一个堂吏,韩侂胄的一切文牍皆出自他的手。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北伐失败,次年被杀,史达祖亦被弹劾,受黥刑,死于贫困中。
我却因这“荀令旧香”,沉在了别样的伤情中。
虽然说好光阴,坏光阴,都将花谢花飞。但是总有人是要拾拣这些好光阴。因为好与坏永远只是相对的。
在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离婚之后的陈俊生想让罗子君把大房子让给他住时说:我想,你多少能不能念点旧情。
罗子君说:你跟我离婚的时候,你念过旧情吗?我求求你念念旧情,不要抛下我和平儿,你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说的。
虽然愤恨,虽然伤痛,在陈俊生无奈地转身离开时,罗子君还是说:房子的事我会考虑的。
罗子君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心软了。她说看着一个过去给我依靠,让我羡慕不已的男人,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胆怯和无助,我确实如他们所说顾念起了旧情。只是这些旧情的成分里,不再有依恋,更多的是怜惜。
行走在好光阴里的人,总是无暇顾及光阴的存在。可是光阴却不会因为怀才不遇而稍有踌躇,它依旧沉稳向前。
十八岁,她和她在同一个班级。她们同出同行,同起同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形影不离。那时,她们就觉得生活就应该永远这样单调而美好地重复下去。
后来她有了她的他,她也有了她的他。她们难得一见。
毕业前夕,他已不再是她的他,他也不再是她的他。
她告诉她,他为了留校如何低三下四,不择手段;她也告诉她,他为了留城,如何攀得高枝,离开她的。然后她们一齐把这些都扔在了风里,奔向各自的前程去了。
再读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那句话——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更有了“旬令旧香”的味道。
她是爱过的。她爱上了一个才情、出身都不及自己,还薄情寡义的男人,而且爱得低到尘埃里去了。在他们共处的时局纷乱的年代,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她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所以,她是慈悲的。1947年6月10日,他收到了她的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信里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她对他确实是慈悲的,只待他小劫过后,才与他诀别。信里还附了她的两部电影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全部稿酬30万元。
她是懂得的。她爱上他的时候未必不知他的生命里有过许多过客。她曾在《倾城之恋》里写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实在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分开。’好像我们做得了主似的!”
所以,她是宽容的。在温州的小旅馆,张爱玲夸范秀美长得漂亮,要给她作画像。范秀美也端坐着让她画,胡兰成在一边看。可刚勾出脸庞,画出眉眼鼻子,张爱玲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只是一脸凄然。范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张爱玲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离开温州时,她只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在一个人的后半生里,会有一大半的时间是要拾拣旧光阴的,是要细细品味这样的一些旬令旧香的。
火红的记忆
黝黑的柏油路蜿蜒地向前延伸,两旁是茂密苍翠的松树林,林间碧草青青,时不时地点染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头顶是洁净开阔的白云蓝天。不知不觉中,那些关于火红的记忆犹如松林里的菌子一朵一朵地冒了出来。
此刻,在县文联组织的“寻韵火红”笔会的车上,我被火红的美丽打败了。
我对火红的最早记忆是外婆去世的那一年。那年七月的一天,我刚刚领到初中毕业证,正为将迎来一个自由自在长假而欣喜的时候,回家就听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爷爷、奶奶、外公去世得早,我无缘与他们见面,外婆就成了祖辈留给我的唯一记忆,而且外婆一直是跟我们居住的,后来才去了在火红工作的舅舅家。
我随父母匆匆赶到了火红。那时的火红到处是裸露的红土,一下车,漫天的尘土扑面而来。我确实被它们的热情吓坏了,不敢睁眼看路,是母亲把我拖到舅舅家的。外婆安详地睡在棺木里,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一个去世的人,外婆的安静和蔼的面容,消除了我对死人的莫名的恐惧感。
丧事料理完以后,我跟随表哥、表嫂们去了一个叫硝厂河的地方。去那里的路可真难走,有多少度的坡度我不知道,只记得我站着就直往下滑,根本迈不开步子,真的是举步维艰。后来是长我一岁的表姐告诉我把脚放横了走。这一招果然很凑效,我止住了下滑的趋势,可以慢慢挪步子了。我想,再艰难的路,都有人能够走过去,这是一个寻找方法的过程。
每年的清明节,我也会和哥哥姐姐们来火红上坟。对于路盲的我,每次都只是作为随从而已。今年的清明我没有成行,借这次开笔会的机会,我必须补回来。顺着姐姐说的路线和脑子里残存的记忆,上了一个陡坡,爬上一个高坎,我还是找到了外婆的墓地。墓地的环境很清幽,林地开阔,绿草如茵。前面不远处是一个新建的村落,屋舍俨然。外婆还有了一个新邻居,她可以不再孤单。
火红的土质是红色的,她的血脉也是红色的。1948年7月8日,会泽特支在火红开明人士金绍清的带领下,一百五十余人在火红桥边举行了震惊全省的反蒋武装起义,打出了“滇黔边区民族自救军”的旗帜,提出了“打富救贫”和反“三征”(征粮、征税、征兵)的革命口号。起义部队下设五个中队,从6月3日~7日,一举攻下者海、矿山、罗布古、迤车镇公所。在者海范家村整编时,编为一个团四个营。这次起义,连战皆捷,声威大震。国民党反动派会宣巧鲁“剿共”总指挥安纯三,纠集会泽、巧家、威宁三县的地霸武装及保安团一千多人围剿起义部队。金绍清等因未能及时撤离,被敌军包围,金绍清等十二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起义失败。同年12月2日又发动了尖山革命武装起义,也因准备不足失败。金绍清、张开佐和年仅十六岁的费实清等被俘后,惨遭敌人杀害。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历经沉沦与抗争、奋斗与崛起,一批又一批英烈挺身而出,遇强敌而不惧,临死神而不屈。他们用钢铁身躯托举积贫积弱的中国走向独立自主、繁荣富强,他们用热血铸就的爱国情怀、民族气节、英雄气概,构成了中华民族不朽的精神脊梁。
在火红、尖山革命武装起义纪念馆。瞻仰着血雨腥风的历史,我更加清楚英雄永远是我们内心的坚守,是我们永远的火红的记忆。
可鄙者可怜
——赵姨娘的命运悲剧
漂泊在人生的洪流之中,多少人禁不住岸上似锦繁华的诱惑,总想挤到岸边,沾一点繁华的光芒。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一群边缘人,他们挤不进繁华的圈子,又不屑于融入大众的洪流,就此被搁浅。赵姨娘就是一个被搁浅了的女子。
赵姨娘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个内心阴暗、见不得阳光的人。她见不得别人的好、别人的优越,她发人隐私、恣意诽谤,心中对贾府上上下下的人,似乎都充满了嫉妒、怨恨。我们几乎就没有见到赵姨娘温情、友爱的一面。哪怕对她一生都必须依靠的儿子——贾环,都是用粗鲁的语言来对待的。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在《红楼小讲》中说赵姨娘“居心不正,存心不良,专门以谋害宝玉、黛玉、凤姐——为其事业”并冠之以“坏女人”的丑名。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教授,著名红学家周思源也说:“曹雪芹这样写赵姨娘,显然是情有独钟,但是这个情不是爱,而是憎,是永不宽恕的憎恨。”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王蒙更透彻地指出:曹雪芹肯定有过被庶出的兄弟或是自己的姨娘欺负的经验,他写赵姨娘时“并不冷静,并不超脱”,“而是带着很大的厌恶”(《王蒙活说红楼梦》)。
那么曹雪芹写赵姨娘的目的真的只有丑化与憎恨吗?我倒觉得,从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让他饮的“千红一窟”茶,“万艳同杯”酒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绝不是简单的批判与赞美,而是通过描述人生的困境与苦难,来揭示人性的复杂,人生必然的不如意,进而表达对人生困境与苦难的悲悯。在《红楼梦》众多的妾中,赵姨娘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一个。应该说,她是“妾”这个男权社会下产生的特殊群体的一个典型代表。她所表现出的人情、人性方面的独特性,才是曹雪芹关注的。
作为家生女儿,赵姨娘的出身很卑微,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从贾家的择人标准来看,她的容貌性情则未必不堪。先看老太太的择人标准。第二十九回,张道士为宝玉提亲时,老太太回复说:“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她几两银子罢了,只要模样性格难得好的。”再看老太太对秦可卿的评价:“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模样、性情和行事是老太太的择人标准。其次,在对袭人的评价上也可窥见一斑。薛姨妈说:“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模样、说话、行事是薛姨妈的择人标准。王夫人对袭人的评价是:“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可见,对薛姨妈的择人标准王夫人是认可的。赵姨娘先是王夫人的陪房丫头,然后才是贾政的妾。而贾政又是一个为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风声清肃,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一心孝顺母亲的人。他纳妾自然要有老太太和王夫人的许可。那么赵姨娘在成为赵姨娘之前也应该像袭人一般模样、说话、行事都说得过去的。
谁的生命不尊贵?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但是不管“是颗死珠”,还是“鱼眼睛”,终究不是女人自觉自愿的,而是周遭的环境让她们一点一点变成的,是她们生命的必然结果。
作为贾政的妾,赵姨娘为贾家生下一子一女,按照封建社会母以子贵的原则,依据邢夫人的劝鸳鸯说的“你过了门,过个一年半载,生个小子,就跟我比肩了”,这样的说法当然不可能不让这个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卑贱女子产生妄想:不说可以与王夫人比肩,至少也可以跻身主子的行列了。于是上演了马道婆作法的把戏,也算得上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了。这让人不得不对她产生厌恶之情,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赵姨娘在贾府中的实际身份实际上是个连奴才都看不起的奴才。她处处受到主子们压制。第二十五回因心肝宝贝贾宝玉着了魔,情急之下的老太太是这样对待赵姨娘的,“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她是“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你们这起淫妇”。贾政在旁听了,也只能“喝退赵姨娘”。贾环烫伤宝玉,王夫人不骂贾环,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第二十二回中,赵姨娘正在房中骂自己的儿子贾环,凤姐在窗外听见,立刻就板着脸隔窗训斥:“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就连她的亲骨肉也不能给她好脸色。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时,赵姨娘的弟弟死了,探春照旧例发给丧葬费,赵姨娘认为少了,跑来吵闹,责备探春没有拉扯这个舅舅。“探春气得脸白气噎,哭着质问‘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一句话就把赵姨娘归入“奴才”范畴。还有“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检点了!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个由头,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也不知道谁给谁没脸!”贾环也有对她的不满:“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遭遭儿挑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在奴才们的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奴才。第六十回因蔷薇硝贾环被芳官欺骗,赵姨娘去责骂芳官,芳官说:“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一句话将赵姨娘的地位降了又降。
将和森先生在他那篇著名的《探春论》所指出的:“一切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就是这样经常扭曲着人们之间的感情,即使人间最天然的骨肉至情也不例外。”赵姨娘所代表着的姨娘集体,是她们所处的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必然产物。悲剧的力量就是让人看清可悲可鄙者的可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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