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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越城岭,莽莽苍苍。无数个峰峦,拔地而起,直插蓝天。山与山之间的峡谷中,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一直向上延伸着,望不到边际。一群山里汉子,挑着锅碗瓢盆,背着行囊,行走在高高的山路上。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为了打破山中的寂静,他们中,有人忽然唱起歌谣:
为人莫当放油郎,一年四季走他乡。
赚得几个钱和米,情妹上了别人床……
这是一群放松油的男人,为了生计,他们相邀背井离乡,来到湘西南越城岭的大森林中,以放松油为副业。
越城岭是南岭山脉五岭之一,位于五岭的最西部。最高峰猫儿山海拔2400多米,有华南第一峰之称。峻岭逶迤,峰峦起伏,山高林密,郁郁葱葱。加上人烟稀少,那些松树长得很大,是放松油的最好地方。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中国农村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农民一年辛苦到头,还是吃不饱饭,买不起新衣裳。这让一部分人产生出去放松油的念头。
在湖南邵阳南部,放松油的职业古已有之。
所谓“松油”,即松树上流出的油脂,可以加工成医学用的松节油,也可以制作成二胡用的松香,工业上用途则更广泛。放松油也叫采松脂,就是在大松树的下方,用专用刀具刮开树皮,在树杆上刻成“V”型口子,“V”型伤口分泌出的油脂就是松油,也叫松脂。这东西能卖钱,且价格尚好,比种田强多了。
放松油的人一般称“放油佬”或者“放油郎”。这活计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要有大山中生活的经验,要有好的体力,还要有一种冒险精神。邵阳有句俗话,“穷得两手空,不去放松油”,意思是说,穷得不能再穷了,才去干这种苦活。
农民一天劳动的收入,折算成人民币,约一两角钱。一年辛苦到斗,年底一算账,还要负债,根本不够养家糊口。所以一些人挖空心思,想出去“搞副业”,其中最艰苦的,当推放松油。
我们那里放松油一般要到邵阳的城步、绥宁的大山中去,那里有成片的松树林,因为居住人少,长成了合抱大树都没有人去砍伐,是放松油最好的资源。当地劳力少,都不愿干这个活计,所以一般都由外地人来干。常常是外地组织来一帮人,同当地支书或生产队长估好价,一个山头交多少钱,然后就由他们去放油。放完油采集起来,再挑到附近松脂收购站去变卖,卖完交付租金,余下的便带回去,先交部分给生产队,将几个月的工分抵回来,所剩的便是自己的收入了,因此放松油虽然辛苦,收入还是可观的。
城步、绥宁位于越城岭的北麓,与雪峰山交界,山高坡陡,山脉连绵起伏,山中长满各种原始次生林或人工森林。因为人迹罕至,森林里有各种野生动植物,还有毒蛇猛兽出没。
放松油的队伍一般由年岁大点的人牵头,因为年纪大的人走南闯北,见世面多,属老江湖一类。另一方面,这些人都有那么一点生存绝技或功夫,到外面不至于吃亏。一些年轻人则是跟着去闯世界的,多次以后,也就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大山有大山的神奇,也有大山的规矩。不懂山里规矩的人,往往是要吃亏的,有些丢了性命都不知道。
老人们一进山里,先要烧香化纸,敬土地神,祈求平安。还要会“打煞”、“起水”、念“开山咒”。这“开山咒”是一种巫术咒语,主要用于上山砍树、放松油或开山炸石,为防止神灵怪罪,妖邪作祟,免伤人身。念了“开山咒”之后,将山中的妖魔鬼怪全部请走或赶走,人们就可以任意放松油了。可免一切灾难,保证平安无事。
来到山下,见到土地庙或者很小的土地屋,老师傅示意大家蹲下来,插上香,取出纸钱焚烧。老师傅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带领大家磕头作揖。简单仪式一弄完,师傅说可以进山了,人们一般分两三人一组,进入深山老林里去放油。
深山中长满各种小灌木和荆棘,先要砍开一条条路,叫清山。从一颗树到另一颗树都要开好路,以利于日后取油行走。
路砍好了,就开始放油。松林有两种,一种是没有放过油的林子,俗称“黄花林”,意思和黄花闺女一样。一种是放过油的老林,每年都可以继续放,直到放到根部不能再放为止。
新树放油时,先在树蔸上部约二、三米的地方,用专用挫刀凿一条槽。然后向两边斜着上凿,锉刀凿开树皮,在树身上刮出齿印,以利于松油渗出。然后在直槽的下面,装上半边小竹简。再在竹简的下部,装上一个活动的竹筒,便于将松油导进竹筒。
原来放过油的老树,只需在老口子下面接着开凿,装上竹简、竹筒就行。别看程序这么简单,其实都是力气活,要很大的手劲,没有力气是不行的。一天下来,一个人要放几十株大松树的油,骨头都会累散架。
初学放松油的人,师傅都要手把手教,开凿的口子一般要开在山的上方,便于人们站立,好操作。也便于以后开凿,取油。一般每隔一天开凿一刀,让油慢慢渗出,流下来。每年每棵树开凿二三十公分左右,开多了,就象人流血过多一样,会把树放死。
放油的人沿途还要留下记号,便于返回时不迷路。因为在那大山林里,森林蔽日,雾气很重,几乎见不到太阳,是很难辨别方向的。有些没有经验的,天一煞黑,就会迷路,根本走不出林子。而深山里豺狼虎豹多,一个人是斗不过野兽的,所以要发动所有放油的人敲着竹梆子去山上喊,一方面可以驱赶野兽,另一方面,人听到声音也可以找回来。
每年放油的季节,从开春三四月开始,到九十月霜降时结束,约半年时间。每株树松油多的,有三四竹筒,五六斤油,出油少的也有两三斤油。
大山里,居住的多是苗族和瑶族同胞,它们有自己的语言,很少与外界交流。外界对他们也知之甚少,所听到的,都是什么“放蛊”之类的传说。
“放蛊”是一种巫术,掌握这种巫术的人都是女性,叫“蛊婆”。一旦信仰,就要每一代找一个传人,要找人下毒。不找传人或不对外人下毒,蛊婆就会自己“胀蛊”,发疯而死,而且死的很凄惨。
下毒对象一般不好找本地人,只能找外来人。传说有一个人到大山中放松油,与当地老百姓已经混得很熟了。临离开时,老百姓给他煮了几个鸡蛋,让他带到路上吃。他始终不放心,不敢吃。结果几天后回到家中,那鸡蛋已经膨胀到皮球大一个。要是吃进肚子里,那肚子早已爆炸了。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
所以放松油的出家门时,大人们都要反复交代,千万不能吃当地老百姓的东西,哪怕是一杯水,都不能喝。传说“蛊婆”在给人倒水时,会从指甲缝里下药。因此,放松油者进山后,对当地民众一般敬而远之。而当地老百姓,对外来人员也有戒心,彼此很少交往。但领头的人要和地方领导或长者头人搞好关系,也要和一些猎户搞好关系。进山前,要猎户将装弩箭、弩铳和铁夹子的地方做好记号,不然会出人命的。
弩箭是一种设定好的箭,箭已拉在弦上,上有一个机关,连在箭头前方的线上,只要动物绊倒线,箭头即刻射出去,命中动物。弩铳的原理也一样,只要动物碰到线,立即枪响,动物中弹。铁夹子也是捕捉野生动物的一种工具,由两块锯子形状的铁块组成,中间用一根轴连着,轴上有一根很大的弹簧,将两块锯子形铁片夹紧。使用时在小路旁挖一个洞,将铁夹子的一端相对固定,然后设置机关,将铁夹用力张开,象张开血盆大嘴一样,再在上面覆盖一些松针什么的作伪装。野生动物们一不小心,就会蹋进夹子里,碰动机关。夹子“啪”的一声,即刻夹紧,动物很难跑掉。有些动物因为挣扎,会越夹越紧,脚甚至会被夹断。同样,人如果踩到夹子,也无法解脱,在大山中,哭天无路,哭地无门。
当地竹子很多,有些猎人还会利用竹子装铁夹子。他们将竹子扳弯固定成弓状,砍去竹尖,将竹竿顶部套在铁夹子上,做成机关,猎物一旦踏进夹子,不仅会将脚夹住,竹竿也会一下弹起,把猎物吊在空中,直到把猎物吊死。
按当地的民俗,打到猎物,见者有份。发现夹到猎物,前去给猎户报信的,可以分到一腿肉。将猎物捉到,送进猎户家的,可以分到半只。捕获大的野生动物,全寨人都可以去吃,叫“打牙祭”。
山里面林多田少,老百姓往往在山中地势平缓一点的地方或沟边有水的地方开些田土,种些庄稼。到了秋收季节,山中的飞禽和走兽都要出来找食物,或糟蹋粮食。为了防止飞禽,山民们在每块地里都放有稻草人,还将破烂衣裳披到稻草人身上,远看和真人一模一样。每当风吹时,那稻草人一晃一晃的,伴着野鸟野兽的怪叫声,感觉阴森森的,十分恐怖怕人。
那时山中还有老虎、狗熊、麂子等。野猪出奇的多,一群有几十只,经常出来糟蹋庄稼。它们最爱吃的是红薯、玉米,也吃稻谷、小米等杂粮,成群结队的,喜欢到庄稼地里踩踏,将好端端的庄稼,踏的不成模样。为了对付这些野兽,猎户们经常装弩箭、弩铳和夹子,猎获它们。这还不行,每到秋收前,当地老百姓在各个山头烧一堆堆篝火,每过一阵,敲起竹梆子齐声吆喝,喊声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野兽们听到这排山倒海的声音,一般都吓跑了。
放松油的一般住在村干部家,有些山林离村寨太远的,人就住在山上,靠近大树,搭一个简易棚子,砍些树枝,围上篱笆,主要是防止野兽夜里来犯。为了防止毒蛇和毒虫,在周边撒一些雄黄。山中蚊子既多又毒,为了驱散蚊子,就用自制的土蚊香去熏,往往能把蚊子赶走。
在山里时间长了,他们中个别胆大者,尝试着主动跟土著们交往,一来二去,竟成了朋友。每年进山前,必要到外面市场上,采购一些时髦物资进去,送给当地人的头人或朋友,当地人自然满心欢喜。人情是把锯,你有来,我有去。山民们是最讲感情的,每当捕获猎物,必喊去一起分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吆喝,气氛浓烈。每遇到当地的节日,或者婚嫁喜庆,也把客人请去,列为上宾,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十分的热闹,为山外所不见。
慢慢地,当地人开始接纳这些外地人。尤其是山里的姑娘们,很喜欢这些外来的小伙子,喜欢听他们讲外面的世界,争相为他们洗衣裳,为他们绣荷包。日子长了,也有个别年轻人,把持不住,把姑娘肚子搞大了的。遇到这种情况,寨上人都会出动,强行要这小伙子在这里同姑娘结婚,当上门女婿。这是当地民俗,道理很简单,既然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这个在进山前,带队老人反复交待过的。
也有放松油的中年人与山里的寡妇相好,或者年轻人与山里姑娘相爱,结盟发誓,永结白头的。要离开了,女方会给男方悄悄放了情蛊,要他第二年什么时候一定要来,千叮咛,万叮咛。男方自然满口答应。但到第二年春季,个别男人早就把盟誓忘记到九霄云外了。这样,时间一到,情蛊发作,男人就会得病,浑身无力,要死不活。任你到医院检查治疗,就是找不到病因,治不了。要是男方觉悟,上门找到相好,求得解药,尚且有救。要是执迷不悟,迟早会要了卿卿性命。这当然是传说。
每株松树放油半月左右,松油从树干中渗出来,流进竹筒里,凝固起来,形成松脂。油多的,一竹筒满了,要换一个新竹筒装上,这取下的就是一筒纯净的松脂了。收好后,可以挑到附近松脂收购站变卖。那时只有两毛多钱一斤,现在都七八元上十元一斤了。收购人员用收油刀在竹筒里凿几下,那松脂就可以倒出来了。那松油凝聚着松树的精华与大山的雨露,大多呈乳白色,有点像白玉一样。有些呈黄色,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看上去煞是可爱。
松油上交后,那剖开的竹筒,上面沾上一些松脂,是最好的燃料。而松油渗出的树口那一截,上面都是松脂,也是最易燃耐燃的燃料,当地人叫着枞膏。附近的成年人和孩子们常常从放松油的口子上劈下一些树片,用铁篓子装着,点燃,去照泥鳅,或山里岩蛙。那篓子里枞膏烧的正旺,远看象一只只红灯笼,将黑漆漆的山里都照亮了。
到了霜降时节,天气寒冷了,松树油脂渗不出来了,放松油者便停止工作,叫做“收刀”。然后,卖了最后一批松油,清点家什,辞别当地朋友,有点不舍地打道回府了。
不用担心,他们中的部分人第二年还要来的。
——选自《湖湘文学》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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