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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多多
这个二月
快过年了,在滇西的山村中,本该忙碌着准备年饭的女人们,不得不放下手中所有的活计,加入到长途取水的行列当中。出门的时候,她们甚至来不及做一点必要的梳妆。
这个春天,云南一直被强烈的紫外线炙烤着。延绵的大地上,龟裂随处可见。
气象局说,遇到了60年罕见的旱灾,且极有可能冬春夏连着旱。
口干舌燥,喉咙里有厚重的土呛味,躯体仿佛被烘焙过。
太阳猛烈,让人睁不开眼。
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干燥。几只山羊萎顿地走着,风从山岗上滚过,羊群在黄灰中不时发出暗哑的叫唤。有妇女站在浑浊的泥浆中取水,希望能挽回眼前那片垂死的早春作物。
一趟,两趟,三趟,往往返返,糊状的泥水几近舀干,人群依然指望着,不肯散去。
长期炽热的阳光正抽吸着作物的水分,收成很难指望了,真让人不敢往下想。
山地生活依靠季节,干旱使土地彻底沦为废物,所有的生命都缺乏必要的水分,山村正遭遇着最可怕的灾难。
人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取水,也不知道缺水的日子要延续到哪一天。一切都变得混乱、粗陋,让人紧张、不安。就连最爱唠叨的女子,也没有力气碎嘴了。
缺水的次生灾害是不卫生。所有人的衣服、所有的物件都不可避免地袒露着发亮的污渍。起初人们尚能敷衍地洗一下脸,随着水越来越少,甚至没有水,这一动作自然也就免了。
我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刚刚 过的澜沧江。
这条让人惊叹的河流,在我过去的岁月中,无数次地追随着它穿行、辗转。从青藏高原到热带雨林,流过的每一朵花,每一张脸,每一棵树,每一条支流。
此刻,我就站在已经干涸了的河床上,注视着岸边枯槁的树木,注视着同我一样卷起裤脚正在 水过河的山民,注视着江中裸露的鹅卵石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里曾经生长着世界上最为繁盛的植物,浮动着穿越千古的传奇,生活着我最为钟情的民族和我最为至爱的人们,我生命中那些可以言说和不可以言说的快乐和忧伤。
今后,河水,或许真的只能在河床下流淌了,尽管我明白,凭记忆和情感是不公平的。
然而,水确实是越来越少,树也越来越少了,或许就是干旱袭击的原因吧。
面对着干裂的土地、见底的河床,生命的渴望和痛苦都毫无掩饰地裸露着,人、牲畜、植物都不得不与强悍的干燥对峙着,所有的生命和土地都呈现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挣扎。
生与死,存在与不存在,有什么不同呢。
相同的生命,却无法相守。通常,这是人为的悲剧。
如果说今年的旱情出自偶然,我宁愿相信它掌握着一种生态理念,一种生存中必须守住的东西。
对岸,陡峭的山地贫瘠得如同一张薄纸,而脆弱的生态又给仅有的生存空间带来了超负荷的压力。为了解 决吃饭问题,人们连山坡也舍不得放弃,乱石间簸箕大的土地也要点上包谷、种上荞子。这些山地根本不保水,哪怕是雨水充沛的年份,旱情也极为严重,人畜饮水都靠天下雨,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挖一两个聚水塘,雨季积水,囤着早季饮用,这种聚水塘极为肮脏,往往是导致人畜生病的根源。
为了活着,山寨的妇女半夜就得起身去背一天的生活用水,就连老人和儿童也要参与奔忙。
除了背水,采集野菜也是繁重的体力劳动。自古以来,自养鸡猪都是山地主要的肉食来源,无论哪个季节,女人们都必须出门去找猪食,一天也不能缺少。即使如此地辛劳,养大一头猪至少也得二三年。今年大旱,地头连小草都无法生长,只能设法满山遍野去挖野菜,为此跌下山岩、造成伤害的事情时有发生。
山坡的石坎上靠着背水的中年妇女阿秀。这是一次繁重劳动的间隙,许是累极了,她的姿势倾颓松垮,满脸木然。山上没有树,这是事实,她只能暴露在阳光下。
山地的女子惯常沉默,也不善于表达情绪,见到陌生人常常手足无措,此刻的阿秀就是这样。
龙潭下边的水库已经没有一滴水,秧苗也烧了。她无以面对,怎么劝都不行。
人如果被自己的生存环境所抛弃,那是真正的抛弃。
痛苦、烦乱、极限、失望、伤心、焦虑、期待、挣扎,每一个山地女人身体里都生长着—种营营求生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断积淀在心里,练就了她们的隐忍。
龟裂的密度太大,让人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旱灾是失衡的生态对人的迫害。
人们不得不前往山神庙祈雨。很多时候,人得依靠神的力量。
苍老的殿堂里有尼帕在举行必要的仪式,就连门外的台阶上也挤满了人,就像地里堆满的土豆。祈祷还没有开始,所有的人们都因了敬畏和渴望而安静。
不一会儿,抑扬顿挫的祈祷声从殿堂里传来并持续了很长时间,那种声音郑重、无奈。只有我前面一个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供桌上的那盘炸麻花,喉结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我惊惧不已。
忽然间就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但我拼命忍住了。自以为理智地认为,我莫名的样子是可笑的。
那天,我在那里度过了大半天说不出任何语言的时光。
天旱,地里活计少,便随处可见做手工的女子,人人腰上挂一团麻或棉,个个手中纺着线。平时不论在哪里、做什么,只要双手闲着就纺线,一坐下来就开始挑花刺绣。
生存是揪心的事,没有人敢轻易地闲着。
我注意过几乎所有云南山地妇女的纺织和刺绣。
那粗糙厚实的黑土布,那磨得光滑圆润的木梭子,那一双双拈花点叶的女性之手,无一不是那种经过时光磨砺和淘洗的颜色。一位苗族女子告诉我,她们织布常用一种叫树子麻的野麻,每年春3月剥取麻皮;另外一种叫沙麻,也是比较常用的,9月份的时候剥麻皮。无论哪种,都要将其撕成细条,放于铁锅中,用灶灰水煮三小时以上,接着用清水漂洗,即成白色麻丝,再用纺锤或纺车纺成麻线。
从纺线织布到制成一套结婚的衣服,一般需要150个工也就是将近半年的时间,即使是日常便装也要60到80个工一条蜡染的裙子,光点腊这道工序就要5至7天时间。纺织并不是她们惟一的活计,只能在农闲、劳动之余或饭后夜深人静时进行。一般的女子一年只能制出一套服装,拖累大的女子一年还制不出一套服装,纺织使她们的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
在一个景点,十多位七八十岁孤寡老人专心致志地埋头做着手工,最大的一位已经92岁了。她们的身旁,放着篾制的背箩、篾制的针线盒、木制的纺车,连棉线也是手工纺织的。摊在地上的簸箕里,放着她们制作的各种绣花鞋,小的仅有拇指大小,用来做匙扣和手机的装饰,也有很实用、很耐穿的鞋子,各种码子一应俱全,黑底红花配以绿色的叶子,颜色强烈丰富,拿起一双在阳光下仔细观看,针脚明显地参差不齐。再看看她们,那枚小小的衣针捏在枯槁的手里,已经力不从心,甚至微微颤抖,那种苍老的笨拙和黯淡不禁使人哑然。
一位叫何李氏的老人反复对一个讨价还价的买主说,做一双绣花鞋通常要耗去她们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不容易,有时候几天也难卖出去一双。
想想她们从少女时代起日复一日低头纺织、刺绣的情状,一种强烈的情感,再次抵达心脏。
回到昆明,我生活的城市已经开始了彻底的春天,绿树环绕,蜜蜂在窗外的花丛中飞来飞去,汽车、人潮,眼花缭乱。我仍然孤独地想着那些山地妇女。
惟有祝福山地的每一个生命都能安好地活着。
选自2010年3月8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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