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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老爹
宫文灵
倔老头,他的最爱就是土地,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爱地如命,我总笑着叫他倔老爹。他就是我的老父亲,已经90岁了,腰腿已经累得弯曲变形,还是没日没夜地在地里辛勤劳作,对土地简直痴迷。
倔强
倔老爹养育8个儿女,以前,他为了养活子女长大成人,为了糊口和活命,他拼命地在田间劳作,有情可原。现在,儿女早已各自成家立业,各有所成,他也没有了责任地,他就是不肯停歇,自己在荒山野岭开荒种地,春耕秋收。前几年自己还能应付过去,现在腿脚不灵便,都是子女集中回家一天帮助他。他总是不放心,还是一步一挪走到地头,现场进行监督检查,唯恐子女对他那点土地糊弄。
哥姐们大都不同意他继续种地,怕他受累有个三长两短的,何况开荒的土地全是沟壑纵横,年轻人都很难上下,他腿脚还不好。他就是不听劝阻,一如既往地耕种。有时候腰腿疼得无法行动,答应了明年不再耕种了,谁知一开春,他早早地就抡起了镢头,把准备好的各种种子拿出来,天刚一方亮,早就跑到了田地里开始劳作。哥姐为了让他放弃耕种,商量好农忙不回家帮忙,最后他却发出狠话:“除非我死了,要不我就一直种下去。”
我是老幺小八妹,我能理解倔老爹,我和对象农忙回家帮忙,最当他的意。我不反对老爹耕种土地,是深深理解他的感受,我知道他对土地有着深深的感恩和眷恋,土地就是他的精神寄托。我曾笑侃道:老爹,你是怕死呢?还是地里有个女仙子,迷恋上了你?才使你那么没日没夜地爱地如痴?他耳朵有点聋,不知是没听清呢,还是故意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道,我都死过好几回了,“土地佬”不要我,要我整天陪伴着他,要我在阳间多种几年地,然后再到他那里去报道……
也许别人很难理解父亲的倔强,我却最懂得他内心里的隐情,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他过去的事情,我才深深地理解倔老爹的苦衷。当我问起父亲,他没有告诉我战争的残酷,只说了一个笑话给我听,小时不理解,只当是一个笑话,现在终于明白父亲爱恋大地的缘由。
战争
据母亲讲述:父亲在18岁的时候,也就是1945年,他就考上了军校,参加了八路军。两年后,父亲回家结婚,爷爷家里没有男劳力,他就退役在家里帮助爷爷劳作,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大姐刚出生不久,淮海战役开始筹备,就是1948年夏天,父亲依然决然地报名支前,只穿了一件单衣,推着小推车到前线支前。一去就是半年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纷纷传说他牺牲在战场上了……
父亲作为支前民夫,刚一到达部队,就被编在随军作战的队伍里。父亲被安排在炊事班里,行军中就肩挑几十斤重的大铁锅等重物,有时候连续几天不吃不睡的急行军,实在困得不行了,他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能睡着。每当路途暂停休整,需要立马生火做饭,别的战士也许能席地而卧,利用这个间隙小睡一觉。炊事班的人员可没有这个福分,必须要做好几千人的饭菜,那种艰苦可想而知了。当时父亲就想,如果能有一点时间让他躺在大地上睡一觉,他要好好亲吻大地母亲。
有一次,在急行军途中,遇到了敌人的轰炸机,没有隐蔽场所,只能就地趴在大地上。当时,父亲只能把身体紧紧贴到厚土上,心里念叨着,“土地佬,土地佬,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保佑我能平安回到家里。”他偷偷抬起头来,竟能清晰地看到低空飞行轰炸机上驾驶员的面孔。不远处,民夫张胖子被吓得呜呜大哭。我插嘴问他,你是否害怕?是否吓哭?父亲慢慢说道,哭也没有用,战场不相信眼泪。当张胖子慌忙用双手扒着泥土,想用泥土把自己的光脑袋遮住时,轰炸机扔下一连串的炸弹,其中的一枚正好落在张胖子卧倒的附近。只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父亲身上落满沙土,差点震昏过去。等轰炸机呼啸着离去,烟尘消散过后,父亲睁眼一看,张胖子刚才卧倒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他的尸首都被炸飞了。父亲心里暗想,正是土地佬的保佑,自己才捡回一条性命,所以,他倍加感恩土地的救命之恩。
回乡
1949年春天,淮海战役取得了胜利。战争中,父亲九死一生,双脚踏在大地上,脑袋却别在裤腰带上。因为战争中的饥饿、劳累、惊吓、寒冷,父亲回来后不久,就全身浮肿,病入膏肓。母亲只好用推车推着父亲四处求医,一年后,多方医治,父亲才捡回一条命。父亲的参军证件和淮海战役荣立的荣誉证书,在回家后,都上交给大队,后来都被弄丢了。这样,父亲没有能享受到国家给予军人和参战民夫的任何待遇,可还比较知足。他总是说,战斗中,牺牲了那么多解放军战士和民夫,有的小战士只有十几岁,我能活着回来,已是福分。我理解父亲对生命的感恩,也理解他的辛勤劳作,他以土地为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天后土上。
父亲在农村算得上文化人,当时生产队实行集体大生产,他是记分员。每天,他都是早早地出工,最晚一个收工。从不偷懒耍滑,他知道付出一份汗水,大地母亲会给予一份真诚的回报。待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土地实行承包到户,父亲更是爱地如命,夜以继日地劳作。当时我的哥姐都到县城参加了工作,责任地比较多,母亲有病,只有父亲一个人成年累月地料理几亩田地。在麦收和秋收时,我只能在放假才能帮帮他。记得在一次麦收时,父亲每每在麦垄里,看到一种把蛋下在地里的小鸟窝,他就割下一两棵高草,重新把鸟窝保护起来。他是怕我在后面收拾麦捆踩坏鸟蛋,也怕小麦收割后,大地光秃秃的,鸟蛋和小鸟没有了小麦的保护,会遭到别的动物侵害。他总是说,这种小鸟不能离开麦地,因为太弱小,有太多的天敌,正像人不能离开大地一样。
父亲随着年岁的增大,家里已经没有责任田,只有一点蔬菜自留地,父亲似乎更加深爱这片土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海边银滩的陆续开发,村南面靠大海处,原来的大片农田,全部建起了一排排高楼大厦;村北的大石硼边上,原来在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生产队整起来的一层层极好的梯田,人们为了开采大理石卖钱,大石磞被炸得七零八落,边上的梯田被扒。父亲看着原本晒粮食好好的大石硼和大好土地,有的已经不见了,有的堆满了开采出的石料和乱石,心痛无比,就像是割他身上肉一般。我回家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嘟囔着:败家子,一群败家子。让我向上级反映,似乎当警察的女儿就是包青天,能给他撑腰把土地要回来。我理解他的痛心疾首,只能一再劝他,我会极力向上级反映这个问题的。
老父亲在七十多岁时,战争中留下的老寒腿严重变形,腰杆弯曲得像个大虾干,可是,他拼着一股韧劲,硬是在石材厂切割大理石后,在堆放的石面堆上,辟出一块又一块的小土地。农闲时,他把石块拣出来,只剩下细细的石面子和沙土,用小石头砌成一块块或方或圆的田地,再在低洼河沟,用小推车推来一车车淤泥。甚至还在一个堆放石面子的大斜坡上,整出一大块斜坡面的田地。原来的乱石堆上杂草丛生,在父亲的辛勤努力下,变成整齐漂亮的庄稼地,春夏时节,一片生机盎然。
爱恋
倔老爹尽管不是达官贵人,不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更不是诗人、画家、作曲家、作家,但是,他用一片赤诚的胸怀,在大地上真正地写诗、作画、作曲、写作,他是最大的大富翁,因为拥有对大地的无比眷恋和牵挂。
春天,倔老爹在大地上写诗。不信你看,天刚亮,他就走出家门,伴随太阳的升起和鸟雀的欢叫,他开始劳作。这里点种玉米,那里栽上几垄地瓜,还要种上花生和芋头,甚至在地堰上丢上几粒南瓜籽。一场小雨过后,绿油油的庄稼苗探出头来,朝着倔老爹点头致意,他嘿嘿地笑着。倔老爹不是浪漫诗人,但他却在春天大地上,用辛勤的汗水播下希望的诗篇。有谁能说,我的倔老爹不是大地的诗人?
夏天,倔老爹在大地上绘画。大沟坡上一片绿葱葱的玉米随风摇曳,已经比他高出许多,由于地势陡峭,他只好爬着上下,把里面的杂草一棵一棵地拔干净;在不存水的石面子堆上种植的地瓜和花生,极易干旱,他就在缺苗断垄处,栽种上几顿萝卜,他用锄头给庄稼除草。水沟边上的南瓜已经开出大朵大朵的黄花,在风中向他微笑。倔老爹不是画家,但他却在夏日田地里,用锄头画出最美的画作。有谁能说,我的倔老爹不是大地的画家?
秋天,倔老爹在大地上作曲。春天播下的种子在秋天结出累累硕果,倔老爹举起镰刀,挥舞收割着:金灿灿的玉米穗子,一堆堆的大地瓜,白花花的花生,那大大的南瓜更是金晃晃地笑着。倔老爹挥起的镰刀,多像一个个休止符,他用汗水换来的果实,或长、或圆、或大,多像他在大地上谱写的音符。有谁能说,我的倔老爹不是大地的作曲家?
冬天,倔老爹在心里为大地写作。刚入冬,倔老爹早早地在闲置的大地上,挖好白菜和萝卜窖子,把蔬菜一一储存在大地里;他坐在暖洋洋的土炕上,将收割的山草搓成长长的草绳,准备明年收拾庄稼使用;他就像对待幼儿一样,仔仔细细把庄稼种子用小瓢逐一放好,将明年的耕种计划在心里筹划了许多遍。有谁能说,我的倔老爹不是大地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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