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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森德玛家的蒙古包在伊敏河边绽开一朵白莲花,供销社小酒店的生意就显得有些冷落了。小伙子们骑着膘壮的骏马,在森德玛家的蒙古包前打个唿哨又折回去,留下空旷旷的马蹄声。当森德玛赶着羊群归来的时候,年轻人把自己的蒙古袍和腰刀挂在羊栅栏上,裸露着红铜般发亮的胸膛和臂膀,像鹰那样探出头,互相扭在一起摔跤。扑腾扑腾地,靴子蹭破了草皮,尘土迷朦了他们的眼睛,又落在他们的汗水里,他们还是不松手。
森德玛在羊栅边一五一十地数着羊头,唤着羊进栏,“吱”一声扣上羊栅栏的柳条门。把堆放在蒙古包前的奶桶摆齐在勒勒车上,“嚼”地一扬手里的柳条,就吱扭吱扭地走了。夕阳追进深深的辙印,森德玛送奶去了。
跟森德玛一块长大的,是放马的斯日古楞。斯日古楞一个人管得住几百匹马,再凶的生个子,他也不用套第二回。一年一次的那达慕,旗长要给斯日古楞披红挂彩。
有一天,河边开满了蓝色的马莲花。森德玛解开乌油油的长辫子,到伊敏河里濯洗。河水清清见底,牛毛般多的小柳根鱼,裹着森德玛的长发打转儿。她咯咯地直发痒,甩掉脚上的靴子,就跳进河里和小鱼儿嬉戏。河水流得湍急,仿佛一只手拽着她袍襟子要拽走她。她冲着有马群的地方喊:“斯日古楞,你快来。”
斯日古楞来了,白马金鞍。森德玛站在水里,湿着头发,看着他。白马探出四蹄,溅起一河浪花,斯日古楞用套马杆的双臂一提,就把森德玛抱在马背上。
白骏马鬃毛耸起,四蹄若风,森德玛的长发里抛出无数粒水晶,在金阳光中旋转。
那些不死心的青年,在每天夜晚,把羊皮铺在河边,远远地听森德玛唱歌。月亮升起来,给浑圆的地平线和白马涂上一层清寒。
阿布①捋着胡子,眼睛迷成一条弯曲的线:“让斯日古楞给我打一坛子老白干吧。”
斯日古楞用热吻挡住了森德玛的歌声:“唱个蒙语词的吧……”
森德玛唱起来:
大雁啊,你高高地飞在天上,
把影子给我留在地上。
到了碱草埋住脚背的时候,
不长草的小路领你回家乡。
夏天草原的客人多。旗长开着吉普车,送来了一个摄影家。他住进了斯日古楞家的蒙古包。
森德玛换上斯日古楞给她买的玫瑰色的布拉吉②,把靴子擦得锃亮,帮助斯日古楞的额吉给客人煮肉烧茶。
摄影家瘦高的个子,头发垂在牛仔服的领子里,胡须和头发连成一片,叫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模样。他脖子上挂了三架照像机,咔咔咔地响个不停。斯日古楞套马,阿布在草地上跳舞,他都拍下来。额吉做奶饼的花模子,吊孩子的桦皮悠车,他也拍了下来。还整天盯着森德玛家的黑狗查干,不知道要拍什么镜头。
森德玛给他打水煮茶,把羊肉切成小块给他吃。在他洗脸的时候,森德玛看见他把乱蓬蓬的头发往后掠,才知道他原来还挺帅的。可是,摄影家从来没和森德玛说过一句话。
那一天天气真好。太阳还没露头,胭脂色的红霞,就擦干了湿漉漉的草尖。摄影家起早拍完了日出才回来喝茶。森德玛就站在他身旁喝一碗盛一碗。森德玛递茶的时候,不敢使劲弯腰,布拉吉的胸围有点瘦,怕挣开后背上的拉锁。
摄影家接过奶茶捧在手里,怔怔地端着忘了喝。奶茶热腾腾在他的手里飘出一种诱人的醇香。后来,他就比比划划地要森德玛换上蒙古袍,跟他去拍照。
森德玛用汉话说:“我的布拉吉是从盟里买来的。”
摄影家一惊,随后就笑了:“你不知道,你穿蒙古袍才有味儿。”
森德玛就换上一条紫莹莹的蒙古袍,扎上一条镶着蓝玛瑙的腰带子,白纱巾一飘一飘地跟他去了。
森德玛说:“我要笑吗?”
摄影家说:“你想笑就笑吧。”
森德玛没有笑。
森德玛牵着自己的小黄马,从花花绿绿的敖包前走过,一簇一簇地撩拨开柳枝的屏障。
森德玛背倚在勒勒车篷上编一条花环,宽宽的裙裾从波浪般的牧草上掠过。
羊群跟在他们的后头,像一朵温柔的白云。后来,他们来到一片有泉水喷涌的山坡下。草绿得乌黑,繁盛茂密,瞬时间吞没了羊群,羊儿撤欢吃草。
摄影家说:“这是真正的草原了。”
森德玛轻轻枕住山峦,草纷纷地倒下来,柠檬红的莎日朗花瓣零落为泥。
开始,他们等着来一块镀着阳光的云垂在森德玛的肩头。后来又开始等一阵风,风来了,用草浪把森德玛裹起来,顺着坡地推下去,森德玛薄如蝉翼的袍子紧贴在身体上,曲线如水溶进山的风景里。森德玛美丽的睫毛上,满蘸落日后的潮湿,晶晶莹莹。
摄影家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了。他给斯日古楞的额吉③留下四瓶白酒,一些挂面。
森德玛和从前一样,在晨星寂寥的时候,套上勒勒车,到河边汲水,又盈盈地挤满四桶奶子,把羊群撒出去,又赶回来。可是,人们听不到她的歌声了,晚上,她把两只没断奶的小羊羔抱到蒙古包里,听着“咩咩”的叫声,开始织一条粗地毯。地毯上的图案谁也看不清楚,一团缭乱着的黑白色,像没了头羊的羊群。
斯日古楞要打草去了,一走就得一个月。他央求着:“你就别织了,上趟河边吧。”
森德玛不抬头,地毯刀划破了手指,血滴在靴子上,她还怔怔地。
斯日古楞打草去了,一走就是一个月。森德玛没了毛线,就到铁皮箱里去找,掏来掏去,掏出一团没纺成线的羊绒,气得她往地下一扔,毛毯就没织成。
伊敏河,月亮在水中波动着皎洁……
斯日古楞交了牧草,给森德玛买了两套纯银钮扣,一副景泰蓝手镯子。想起森德玛喜欢那件紫袍子,又买了几米浅紫色的天鹅绒。
斯日古楞托了媒人给森德玛的阿爸送去一百头二岁小羊,挑了二十匹好马换上崭新的鞍辔。敖特尔的小伙子不围着森德玛蒙古包跑马摔跤了,斯日古楞迎亲的马队就要翻过山岗。
这是草原上最隆重的婚礼。旗长也来参加,他给新娘子带来一件礼物——刊发着森德玛照片的英文画报。
马头琴手醉了,旋律颤颤地漫出琴弦,和马奶酒一起奔流四溢,巧嘴的媒人也喝多了,举着银碗叨叨着只有阿布和额吉听不腻的诗句:
斯日古楞的白马跑在前,
斯日古楞的羊群赶不完。
别家的姑娘他怎么能看上眼,
要给你家的森德玛把金盏。
森德玛扣死了包门在床上看画报。眼睛忽闪忽闪地,不知在心里想到什么,泪水就流了出来。她在伊敏河洗头发的时候看过自己,她在旗里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过自己。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鄂温克草原上最美丽的一枝花。可是森德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睛里跳跃着清亮亮的一弯泉,自己的腮上红灿灿地涂着两片霞。难道摄影家施了什么魔法?森德玛看看画报上的外国金发女郎,发现自己比她们还要美十分。
心急的新郎官斯日古楞,听不见姑娘们指指擢擢地戏弄他,也顾不上给额吉阿爸斟酒。他一把抓住别着红缎花的礼帽,边走边扇风,汗珠子还是从发际线上爬下来。他打开了森德玛的蒙古包,却找不到新娘子的影子。
紫莹莹的袍子好漂亮,一粒粒纯银的钮扣澄澄晃人眼。
景泰蓝的手镯下压着一张纸条:
斯日古楞,你别找我;我会说汉话。
斯日古楞两腿使劲一并,白马如箭,冲出草原,上了大路。大路通向远方,白马身上热气腾腾,发出粗粗的喘息。
森德玛,会说汉话的森德玛。
草原上最好的骑手斯日古楞,白马金鞍。缰绳从他的手里脱落,白马驮着他信步来到河边,浓雾漫过马蹄,看不见河水在流淌。斯日古楞的心里响着森德玛的歌声:
大雁啊,你高高地飞在天上,
把影子给我留在地上。
到了碱草埋住脚背的时候,
不长草的小路领你回家乡。
① 蒙语:父亲的意思。
② 俄语音译:连衣裙。
③ 蒙语:意为母亲。
选自散文集《长调》(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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