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正用它的手，脱去黑夜留下的最后一丝睡意。天披了雾一样的黑沙，使整个天空显得低沉而空旷。

　　我用眼睛凝望漆黑的晨雾，倾听黑夜呐喊黎明的声音。蒙古风情园可汗宫里两只喜鹊像吹着鹰笛的少年在我窗前鸣叫。它的声音在晨雾里宏亮而急切，带着辽阔的穿透力敲破迷茫的晨雾，使整个可汗宫明亮起来。

　　时间久了，我和这只喜鹊分不开了，有那么两次我早早醒了，像一个牧童期待喜鹊的到来。我的床直对阳台窗户，这使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观望清晨的开始。躺在床上张开眼睛就能看见可汗宫高大的蒙古包金黄色的包顶和好看的木头围栏。这是一个牧场式的五星级草原风情园，居住在这里的人像天上的鹰一样放飞心灵。这是一个幸福的季节，到处飘着奶茶香的令人难忘的一个好时光。

　　可汗宫里，我天天享受着这个舒适、干净、优雅的环境，享受着大自然的风光带给我无限美好的心情，我的心是怎样的安逸和高大啊！晨光里我心情愉悦地走进天际与大地开拢结合的时刻。

　　五点钟，内蒙的天亮了，太阳没有出来天先亮的那种时刻，是一个人灵魂开始的时刻。天和地静得没一点声音，大地举起生命把他交给了天，天不用语言，他知道这个时刻无须等待，不用声音，他把大地抱进怀里。母性的大地此刻带着储备一夜的甘露与天结合。

　　这个无声的空旷的没有一丝呼吸不带一根骨头的神秘时刻，我目堵了他的重量，经历了他的厚重。二十多天里，我天天沉静在这样一种玄乐里，我整个的心灵与他相逢，守望天地相逢的目光。这个时刻没有我自已，我是被天和地刚刚从暮色里降生的婴儿，我的眼睛是婴儿的光芒，我的心灵是婴儿初生大地的心灵。我的整个思维只有此刻暮色清晨的干净和美。

　　大自然不论你身在何处他都会让你美丽，会让你感受到不同的颜色和气质。

　　窗前高大的杨树，它常常在我醒来之前，让我误认为我是在观看八个家的原始森林呢！它常常带给我这样一种幻觉。

　　可汗宫的蒙古草原部落里，有一个很大的成吉思汗营地和马文化博物馆。几百头牛拉着君主的大帐，威风凛凛越过草原，营帐门口守围的将士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不可轻意冒犯的地方。虽都是塑造的营地，我是怀着敬畏的心感受当年成吉思汗的伟大和辉煌。圣神的部落里我吸到了这个早晨第一缕空气，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发出的芬芳。

　　大地和天把我搂进怀里，天的灵光沐浴了我。大地的气息丰满我的思想，把清晨最美的语言给了我！

　　他们抱起我把我稳稳放进天与大地结合的心脏里。我是他们的莲花，我是结合大地和天空的眼睛。天空和大地洗清我的头颅，给了我一双明亮的眼。

　　他说，用你的眼睛看看天空，看看大地，孩子你会聪明。这个灵性的清晨我拥有了智慧。这样的一个时刻里我被天和大地安慰，被他的语言开发。

　　坐在可汗宫里我成了一个灵性的女人。我用步伐丈量季节，用耳朵思考声音。心灵奔放出大地的情怀，我向天地做祈祷，向他们诉说着人间的苦难和幸福！

　　风里我与成吉思汗对话，抚摸那些巨大的拉车牛在它们耳边轻轻低语，我知道它们是有灵性的，牛听懂了来自另一片草原的声音。

　　在内蒙去成陵的一路上我观看电视剧《成吉思汗》，当着一车的人我控制不住感情被成吉思汗对友谊的忠贞和真诚一次次打的我心痛，泪流满面。友谊，人类历史上最可贵的东西，有的人却不把它当回事。

　　成吉思汗是世间伟大的征服者、统治者，他胸怀博大，高瞻远嘱。他对友谊忠贞不移，对坚定跟随他的人慷慨给予，他的宽厚待人使他身边云集了大量的人才。他的出现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宗教的宽容发展。他不仅富有感情，最重要的他是一个思考型的、具有健全道德的人。

　　2004年我在北京买了《蒙古秘史》阅读这位可敬的英雄人物留给我的历史时我读的很慢、它的每一个情节都需要我停下来用心去思考，它的分量和沉重使我无法大步往前走。我慢慢阅读想象当时的情景和战争，感受成吉思汗的智慧和伟大，我总被一些情节深深感染。战场上成吉思汗是英雄，感情中他是一位多情的男人。他拥有别人没有的感情心和同情心，他常常把弱者置于他的保护下，给予他们始终不移的忠实和保护，这是一个帝王同时是一个人的人性的善良美德。

　　成吉思汗在甘肃兴隆山度过的那个深秋一定是很美的，史书上说，公元1222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一路征战到西夏王朝统治的甘肃、宁夏一带。为了找到书中说的成吉思汗在兴隆山的日子，我和朋友专门在深秋开车去兴隆山看兴隆山秋天的景，我看到深秋的兴隆山树叶一片金黄，满山的红像宫庭的美女盖满山头，特别迷人。坐在山峰我想成吉思汗他一定是被这些美给迷住了，他肯定是看到了这个美，要不他怎能选择兴隆山来避暑呢。他一生爱美，最后他的生命停留在美的终结。兴隆山上我念着成吉思汗的名字走在他走过的山谷，眼前是浩大的蒙古铁骑轰轰烈烈飞奔的影子和声音，我似乎看到将士们脸上征程的喜悦和劳累。要是在今天我会为君主做最好的马奶酒在这里迎接他，会为他唱歌跳舞解除他路途的疲乏，我会用家里最好的皮子缝制一件皮袍为他驱风挡寒，我会守在他身边为他穿衣做驾。望着兴隆山美的醉人的秋景我写下怀念君主的小诗：

　　我是牧人

　　草原上游历岁月的女人

　　用鞭声唱歌的人

　　毡包里飘出奶香的那一刻

　　我听到了你的名字

　　我算着快长大去找你

　　端上我的木碗盛满奶酒去找你

　　月亮像季节划过我帐房窗顶

　　我问阿爸我长大没有 我要去找成吉思汗

　　我要去打仗

　　我为他做了一双马靴带上鼻烟壶

　　它是我家最珍贵的财产

　　意志牛毛一样缠在我胸上

　　在心里扎根随我身体长大

　　……

　　君主我长大了

　　愿随你牵着战马走草原

　　做你忠诚的将士

　　成吉思汗1222年春天到甘肃清水县避暑，染伤寒，病逝在甘肃，年终六十五岁。这个十三世纪人类史上伟大的人物在他临终前选择了他的接班人，安排他的后事，他依然是那样带有智慧和英明。他告诉他的接班人要治理好他留下的天下土地和人民，在他打开的通往文明之新路的历史中留下多少令人思索的东西。

　　传说成吉思汗的灵棺进入兴隆山时平时不叫的鸟；突然“成吉子、成吉子”歌唱起来，我知道它在向成吉思汗问好呢。

　　在内蒙成陵我买了茶叶、哈达念着经文走向高大的成吉思汗陵墓献上我的尊敬，我想成吉思汗他知道我远道而来的心，他知道小的时候我就寻找他。我实现了在蒙古向他敬献的心愿。

　　这里的风有语言，可汗宫里我听到每一次吹来的风里都是成吉思汗铁骑的声音和将士的面孔，风里我一次次向他说话，我说我去了兴隆山、现在我又来内蒙草原依旧是为了找他的影子，我希望夜里能够梦到他。这些战马这些牛车它记载了伟人的辉煌和历史吸引我前来寻找！

　　这一片土地是多么富有灵性和声音，他让我全身心的来感受蒙古的气质和文化。可汗宫的风里我找到一群羊。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群羊。

　　黄昏的晚风里，羊以它身体的气味喊我，这种浓浓的气息使我熟悉又亲切。不论在哪里，只要我闻到它神经就抖动，这种味道它一瞬间能把我带到我放牧牛羊的那片牧场，我的出生地——八个家草原。长久以来，这种只有羊才有的独有气息，成为我生活里无法分开的一种语言。不论在哪里它的气息出现都让我深流怀念我的牧场来，多少年来这种味道一直沐浴我，成为我生命中无法抛弃的环境。

　　现在，羊的味道再次传来时，我以为它是风里来自远方一个牧场的气息呢，我想象远方牧场上正有一群肥壮的牛羊，那儿的水草一定很好。风里我第三次闻到羊群气息时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引诱我向前，我开始寻找，闻着风的味道寻找。

　　这时候天色临近黄昏，天降低了身体用舌头添着大地。树木凸显得高大而粗壮，令人心痛的夕阳接近了天色。

　　前方，一群羊在霞光下啃草，缓缓向前移动。快感从我身体里奔发出来，夕阳里把我燃烧成一团火。我迈出牧人的步伐向前冲去。这是一群智性的羊，它借了风喊我来，这些羊们它们肯定想我了，它们知道我的心灵从来没有停止对一只羊的怀念！

　　一只羊它太深地长进我思想里。它成为我降生土地一个女孩所有青春的成长。我曾是多么羡慕读书的女孩，这种渴望二十年来成为我身体的一种疾病，导致我长期失眠，使我脸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放羊那些年我是一个小女孩，我是怎样和风雨走过了茫茫草原，我的青少年生活里装满了羊粪味和大自然的气息。少年的我渴望天上太阳红红的，放羊我就暖和了。草原上我对阳光的渴望大过了我的成长。我被祁连山的寒冷冻怕了，没有太阳放羊我冷。我捡牛粪的小手被冬天的寒冷打破红线似的，血痕从我手上不时流出来，这是少年的我对自已身体最初的阅读。

　　……不同的味道在风里带给我一种渴望和美好，可汗宫里，风里飘来羊群的味道使我思想长满欲望，眼睛发出光芒。我被羊群的味道吸引顺着风寻找。

　　我找到了羊群，它的主人姓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60来岁，讲起话来很精神，非常友善。我们的谈话很投机没有隔阂，直接坦率。他告诉我他的家庭和他年轻时的故事。并且，告诉我他蒙古朋友的名字。

　　我在找到羊群时首先我听懂了羊的语言，如牧人手里握的鞭子掌握羊的命运。我老远向牧人打招呼：

　　你好啊老人家！是您在放羊？

　　我在放羊，你好！

　　你是来这里玩的？

　　我是来这里学习的。那只母羊它怀了双胞胎？

　　是的，它每年给我一肚子生产三只羊羔。

　　噢，超过了我的预料。你可要给它多加些料啊。

　　加了，加了。你学习什么来了？

　　他友好的看着我问。我想给他准确的回答，我没有理由对一个和我曾经一样的牧人说谎。在我思考的过程中他有些急了，再次问我你学习什么来了？

　　我学习写字。

　　写字！他看着我终于没有明白我的回答。而我再找不到更准确的答案。我觉得我很对不住他。可是，我的确是来学习写字的，多少年来我都一直这样认为。他用了风吹草原的眼神打量了我，而后又问你从哪里来？

　　河西走廊之西。

　　很远呀，我知道那地方，风沙大，很荒凉。

　　是远。你的羊都是图种羊，毛质差。

　　是，是差，细羊毛卖的好些。

　　羊毛现在多少钱一斤？

　　五块多钱。

　　少了。

　　毛不出口，价格上不去。我点点头认可。去年我家的羊毛也是这个价格，超不出六元，甚至还要低。接着我问他，这群羊有二百几？

　　二百五。

　　是二百五吗？

　　加上羔子整二百五他回答。我细看地上皮球一样滚动的小羊羔正躲着霞光欢奔呢，那只黑尾巴的羊羔正逗着几个伙伴玩耍，是那样可爱。

　　你的羊群里就二只种羊？

　　三只，那只母羊身后还有一只呢。

　　他举起鞭子做手势。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一只很大的母羊身后有一只结实的种羊，看样子它和母羊正在恋爱。它用嘴不时闻母羊的屁股，这是羊恋爱的特征。不错，草原上处处产生爱情。

　　小个子男人突然靠近我，你怎么这么熟悉羊他说。

　　十八岁以前我和今天的你一样放羊。噢，原来是这样。他诚恳地向我微笑，眼睛里充满友爱。我的思想这时候整个地奔走在草原上，身体和大地紧紧拥抱。

　　这时候夕阳正在西下，黄昏带着迷人的光芒把天和地分成两半。我和牧人随着羊群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陪他走一段。我们继续说着牧场上的事情，谈着丰收和季节变换。

　　这个小个子男人他不时靠近我，我不断给他让道，他不断向我靠来。我想，他是太孤独了，需要一个说话的心灵。

　　西边最后一丝晚霞血一样红，放射出神秘的震撼人心的孤独美。我陪着牧人和羊群来到了羊圈，羊们一个一个像温顺的孩子走进圈着的羊圈里。

　　八个家我抚摸了多少羊，雪地里我用身体温暖了它们。我看着最后一只羊稳稳地走进羊圈，我知道今天羊们心情很好，如我在草原上和羊群里找到了释放心灵的圣地。

　　我不能再久留了，我该回可汗宫了。我和牧人友好告别，我没进他家，我们约好明天见。

　　我转身走时，在牧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只有牧人才熟悉的那种眼神，我的心一阵痉挛、疼痛。身为牧人，不论在哪一片草地上心灵都离不开孤独。眼前几分钟后就是黑夜。闻着风里浓烈的羊粪味，踩着青草我的心灵回归在牧场。

　　暮色，庞大的黑影密集而来，可汗宫在草原上如一颗硕大的珍珠，美丽而安祥。这个吉祥的时刻我把心放进了可汗宫，我知道它将使我再次拥有快乐。

　　　　　　　　　　　　　　　　　　　　　　　　　　　　选自《光明日报》2010年8月6日

本期执行编辑 史小溪 白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