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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绒毛飘散,打湿眼镜片,细密霜雾凝成水滴,渗落在我湿哒哒心上,雪轻情重,那一娑水撞涌出睫后深泉,厚朗朗的陕北高茆,荒萋萋的圪梁上,就孤零零立着母亲的坟头。
未若柳絮因风起,恰似千金落下沉。无可救药的混乱中,我是如何站在这里,头上的雪一片片结在心头。我如何能接受——母亲,一个壮硕健朗的人,从生病到离开不到8个月!
回忆剥离的现实总充满荒诞,又一年的春,长在墙畔上桃花粉莹莹的了,可拥着母亲的四季跑哪去了?就杵在风粒中,绵延的黄沙梁荡不开脑中残片,那沙滴在眼里,糊起我的泪泉,喉管哽咽,胸腔疼裂,细细撕开如锯的呐喊,揪一抹天上的虹围上,餐一顿绝世美食,荡一世繁花卓锦,四海八方给予我都索然无味,顾盼神伤。脑中细胞要排成电码,我要调取所有老旧讯息,忆起的每一段都珍宝似托起心莲。
只听她说:“这辈子宁愿我侍应别人,也不愿别人侍应我”,褒有永不生病的愿望。可我们的生命如同秋天彤云那么善变,说好的永远,一瞬都变了。那个曾经在水桥畔边奔跳的少女,笑声萌出了柳树跳跃那芽波,生长的音弦能翠生生延上山脊。
一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陕北,日头如干枯深渊里的鱼,人们拼命做活养孩子,以弥补米油少缺的虑愁,外公外婆鬟际早早便已霜白。寥落的家壁是八个儿女欢笑嬉闹的地方,可总有一双怜慈的凝犀瞩目父母勤劳的铜背,想法设法从那个肩膀的重量剥离下一些,扛在自己肩头。从六岁起,她就开始做饭,担水,收拾家,照顾年幼弟妹。“麦苗儿儿起来”舞不到一半,就要窗格缝上瞅瞅小妹是不是醒了,心中的乐曲奏不齐一曲完整童谣。院里跳圈,打沙袋,窑洞窗花花后,她抱着妹妹跟着应和,脚掌一弹一垫,脸上的笑里也顾盼有一顿酣畅淋漓的玩耍呢,空里的白色鸡毛毽子一起一落,“哇~哇”妹妹要喝米汤了。这陕北的灶火是通着炕的,用黄泥搭垒起来,分为大大的后锅和前灶,身子太矮就只能扎在小板凳上探身舀饭,这后锅的蒸汽伤还在疼,红嫣嫣,她赶紧纣平袖子,不能让大人发现。
外公是远近闻名的白案师傅,酥饼点心里传颂陕北的主食技艺,可万佛楼下的小摊仍供不起几个孩子念书。灰霭的土墙映着外公的脸,一条陕北汉子的恓惶只叫自己难堪,声声叹气荡起土灰,愁污了整个空气。半夜外婆幽啼,泪滴吧哒吧哒落在熬夜赶工的布鞋上,门缝外的母亲捂着胸口,如果一毛五分钱初中报名费能缓解煤油灯下的那双凄迷的泪目,“爸妈,这学我不上了”的一句也掷地有声。巷子里的女娃们都上学去了,她就背着半岁的小姨去学校门外听读书声,嘴角也跟着念古句子,校园里几株向日葵擎着花盘,也和着她摇摇晃晃。
秋后的谷子整页页收割,碎娃娃们也都大了。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参加了工作,去副食业蔬菜公司卖菜。翡格生生的小白菜,俊格圆圆的西红柿,太阳碎片打下来也散着青春气息。东山顶吐出辉朦朦橘黄时,她就早早开始整理摊位了,色泽匹配放好,纵横有致,自然摊位客人最多。蔬菜公司每日卡车运来菜都要卖菜员做搬运工作,大麻袋土豆,大捆子白菜,那些女的光看见都推搡躲开了,可母亲总扑上前去,搬的男的一样多,并把菜分类垛起来。她回忆说生我那天,她还来回抱了五十多斤菜,我逗笑她,“妈妈,我这大脑门就是菜压平的吧!”她也笑,说全靠她每天搬菜,二十分钟就把我生出来了。我出生的早春,土豆冰疙瘩一样冷吧,毫无娇贵的孕妈妈还来回扛着菜艰难地挪回呢,大棉袄大棉裤磨得苍苍记述移步痕迹。
母亲做事思路清晰,尤其算术很好,一把糊涂账她能瞬间算明白,后来就调到市服装公司做保管出纳。羊毛、骆驼毛、呢子、布匹,只要师傅拖来,便有卸货困扰,有时候是下班时间赶上车来,母亲等清点,就上手帮忙抬,一匹布很重,拿不动硬拿,下班路上西沙的大洼又陡又颠,拎着车把骨头都散架了的疼,但下次看到师傅来了,就又上手了。
二
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呀唯有兰花花好
陕北女子的爽直秀丽能在荒野的土沙里汲起深泉,像黄河边的绿洲,千里之外都出落得那么鲜亮。
新媳妇到老婆,母亲仍旧勤理家务,屋里屋外的活儿都是默默收拾完备。我总在想爸爸不止上辈子拯救过宇宙,才能福报来母亲为妻。爸爸单位在城最西,住在城最东,班车只能晚上到家。水米凉热,春去暑往里挂着母亲的关爱,妍丽诗美的日子背后都垫着她的辛劳。山梁旁的二层窑洞是家属院,陕北人冬天烧大块煤炭,一季每家能烧好几吨,家属院人家的炭堆得像小山一样整摞在山坡下平地上。见方有八十公分的石炭要用斧头击碎成小炭块,乘在铁簸箕运在家里,拢在铁炉里烧火。临冬,母亲每日在那土坡上来回很多次,锤炭、铲炭、抱炭、爬坡、上洼,为我们烘起暖暖的火炉。铁皮炭盘里一趟趟承载她火炉般的热望,那碳块晶莹的刨面映着她额头的汗珠和走路的喘声。
冬过春来,母亲会拉着我去买粮。粮食门市在东沙梁上,很陡的砖石坡洼,我在后蹬着步撅着屁股推车,母亲更是丫着车轴鼎力而行。空手走路都费劲,更不要说推着后架座子放五十斤面的男士大驾车子。推粮下坡更困难,我年少没什么力气,后边拽着车也帮妈妈搂不了多少力气,只见她横着左脚,搓步慢行,身体重量向后慢慢踱。路遇上坡驮重物的老爷爷,她还忙叫我去扶车子,“鱼儿,你从后驾推,使劲。”我便抻胳膊弯下腰,把老爷爷的车子送上去,回望,妈妈正仰斜身子努力扶车下坡,多危险那一个踉跄人车都要甩下去的!她的善心酝酿发酵,要去给予周围人力量,唯独那份关爱里少了自己。
秋末,要储备粮食,陕北主食多,菜少,过冬菜就是做西红柿酱和腌制大白菜。母亲每次摆开做活的架势是坦阔的,她要多为外婆家做一些:直径一米的铁盆,盛满了煮过切碎的西红柿酱,她用漏斗把酱抖进输液后洗净的玻璃瓶子,不一会,上百瓶的艳红酱就充塞了院子;或者,一拖拉机的白菜,洗净,用热水焯过,挂在铁丝上控水,再很有美感地摆在六七个棕色瓷水缸里,那缸每个一米多高,威武雄壮杵落在院里,是家族的温饱卫士。酱瓶用塑料塞子塞上再储存起来,就是好吃的西红柿酱了,配挂面;白菜用大盐腌制用压石弥合盖上盖子,就是爽口酸菜,配土豆米饭,这是家人过冬的主要食材。春里白杨树岔子上总能仰见巢穴,鸟妈妈飞翔一天找到的虫子都撷给宝宝吃了,寸肌寸骨的充盈成长,都凭妈妈一口口送入的饭呐!
上高中后,母亲下岗在家,外婆那时也生病了,家里医院都需要要母亲的照顾;外婆离开后她想方设法让众兄弟姊妹能有个家,每逢周末叫大家吃团圆饭;研究生毕业后,我在外地工作,结婚生子,母亲常来帮我照料孩子。直到,她生病住院前,还在照顾患有脑梗和糖尿病的父亲……
三
铁皮仪器布满的重症病房无情隔断俗世烟火,一道门里的命悬一线,屋外是像集市般喧闹鼎沸,恼吵吵生痛彻彻受。每日仅五分钟的探视,我锥般立定床前,母亲浑身插满管子,呼吸机抽着脸颊唤不起机体的自觉,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淌下泪滴。如琢如磨,萦绕记忆里妈妈一生辛劳,是何等健壮刚强的人,现在全身病痛不能动弹,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那泪滴大概是悔恨和委屈吧。完璧无瑕的净空再凝不成洗蓝,我卑微的梦想在病魔来后轰然破灭,母亲被整修过的健康再回不来了。
我曾问过母亲“这病就是你早年太不节省力气,对人付出太多得的猛病,怎么个几个月就把人放倒了,成这样,妈妈,你后悔过么?”她很虚弱的声音透过呼吸机面罩传了出来:“憨娃娃,妈是想着能好的话还能帮你们出力,现在自己成了个负担还让你们侍应,成拖累了。”
我擒着的眼泪再也收不住了,扑簌簌地滴落。我狭隘的局地被晾晒在母亲辽阔的心田,星布凉夜或者滂沱大雨,那辽阔丰腴的土地都能叩响升腾的生命节力。
王尔德说,爱自己是一生浪漫的开始。
现实总被冠以冷峻,浪漫都能盈出幸福,我握着她的手,关节变形是早年做活挖冰菜落下的风湿病影;搓着她的腿,还有当年骑车子驮东西碰过散不掉的淤青;抚摸她萎缩的肌肉,松软没弹性,有她一生付出的气力,这触目抚摸的现实横陈崩裂出我的不平,那属于每个人应有的浪漫呢?婴儿被疼爱,少女被呵护,妻子被保护,母亲被报答,星辰从此矮短,我眼里闪耀的最亮的那颗,都是黑夜拂照,被爱的浪漫又在哪。
泪水不停打转,那感受到的痛苦便是信使,我倾听他们带来的信息。她付出这些不求回报,从无怨怒,生命里我所认为的回馈不属于母亲所求,那些善意天然纯粹,无我无索,烟岚般不被提起,不足为道,而恰恰这份单项给予成为她一生乐事,投递出每份爱里都有浪漫的无限鳞光。她平凡的生命如同沙漏,上面倒三角是气力的耗损,下面正三角是爱的累积,她将爱意潜埋,丝丝赋予终成爱的沙丘。那沙丘不是记忆与遗忘交织的荒芜地带,而是凝结在我精神内核的希望绿洲。纵使时间的沙漏细缩流抛,那潜沉的,永远是母亲的善念和爱心,它们滋养我长大,并也刻镂在我心中。
雪歌里,缪斯哼起了属于母亲63年生命欢歌,死亡的盛大里,无常自由地旋舞,生——死——无悔,这母亲的证悟印在我的心域。
“成为融化的雪吧,把你自己融洗掉。一朵白花在寂静中绽放”,鲁米深邃的声音里,我看到无我的我,正灿着母亲的笑容。
黑金记忆
我总在莫奈光与影的深邃里迷失,紫兰海水里,潜着黑色的归家小船,摇橹的人朝着远方,他说光是画中主角,而我分明在朝阳赧霞里看到旧时光的笼梦,没有淡淡忧伤的下午驻足了关于童年的记忆。圣洁堪比任何傲娇的现实中人,随便抽离出童年微笑里的对象,都觉再无可替代。
我缱绻在邃蓝海梦里,也想抽离出最符合记忆的颜色,它并不清淡如蛋黄的温柔,也不艰涩如斑驳的苔藓,而是混沌在硬与软,光与暗,动与静,刚与柔之间的黑色。午夜当微风吹过,总会来到农校家属大院,记得妈妈总说,你越老就越会梦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话音中真真就复现回来,那片不起眼的炭堆。
炭,不为南方人熟知,它不是卖炭翁珍贵之木炭,不是半边楼道之蜂窝煤,而是巨大如岩之炭山,是陕北地下优质矿产资源。6岁时随母亲去西安大姨家,小小圆炉子就留碗口那么大塞炭桶,火剪搂着煤孔戳下去,它便悠悠然开始燃了。我第一次见这蜂窝煤甚是可爱,像禅定念经的老和尚,香灰点纳的头顶真能缥缈出无限了悟语。而炭一看就是豪直的大汉,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且不能局促在狭小空间里,它要自由地施展男性的外放人格,行舟江湖兴起山外,有陕北汉子的闯荡劲头,论在固定的地盘挥洒一生也要铿锵有力,吼一嗓子信天游雷声震天,你不要看它黑生生外表,一燃红格哩哩的热。
地下炭层被工人凿成约80公分立方的炭块,用拖拉机运到城里出售,成吨的炭块就堆砌在家家户户院落里成为主要燃料。一年四季生炉子做饭总要事先从炭块底端用斧子砸成碎炭,拨拉在铁皮簸箕里,生火。暮色初掩,那会儿稀松平常的炭,到而今目睹无物时,才被淬炼出珍贵。星夜灯影里,暖橘窑洞,融进夜色青烟,伴我涌进鲜活的忆海。
石炭在孩子们眼中远不止灶炉子烧火这用途,我们在炭块堆上攀玩行走,藏猫猫,亦或圪蹴在炭堆下举起一小粒仔细看,都能度过半日时光。炭块表皮有一层不均匀的晶亮面在太阳折射下散发各色光亮,晨起是绿蓝色倒映陕北那瓦各莹莹的天,午间是银白,日头在黄沙梁上舞之蹈之,不管俯视侧视,都能幽幽地发出新贝的光泽,那辛劳的蚌壳于我而言,就是温蕴的乡土,经久用爱怜滋养出的,就是晶光环耀的黑珍珠。一种特殊的亲近感逼着锃亮光点在脚下布延,如把它一块块铺成阶梯,那一个窑畔都能被建成一个城堡,穿着白色纱裙,在黑色城堡上瞭望远方,并不想白马王子相隔万里何时相逢而是尽量要求足下建地更加稳固和雄宏,那炭堆总也凿不成整齐见方,堆得牢实,公主也不能穿着水晶鞋上去了,一抹浓云栖息在眉间。
长在多风的季节,脑畔上的忧虑瞬间被吹散,触之而来的便是欢腾喧闹。摸着晶亮面不会把手摸黑,而停留在磨砂面的炭灰,可以用来在砖墙上写字画画。试着让它倾倒成固态墨汁,灰砖白墙,用炭块写的字,硬笔软笔,挥出来也有张旭之意兴阑珊。窑洞里抹墙,总用白石灰,在那上面写,字字浓墨重彩,因为写着画着,涂层里的黄土就淘气般露出头来,一尾尾字迹性灵随意,书写在黄土山壁上,如同走进泼墨的宣纸上,黑,黄,白杂糅,山水彩画跃动浑然,直觉的奇迹摄得大伙心旌漾动。此时,有清澈的信天游,从纵深的沟壑中飘曳过来,浮游在伙伴们的心间:
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长的辫子探不上天,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大的锅来下不下两颗米,这么旺的火来烧不热个你
三圪瘩的煤块两圪瘩炭,什么人呀让我心烦乱
……
被民歌撩拨后,运笔苛求到一定程度的小伙伴李廷愈发想凿一支满意的炭笔,长方体圆柱体都行,可那立道总也把握不住,力气大了会飞溅出炭渣,力气小了渣滓飞溅。一砸飞,我们便探手揽回小块炭,捡在手心,细瞅瞅突然发现它裂痕里深藏着花纹,有松针状,树叶状,一下欢呼起来,有一块特殊的拥聚发现化石的玄妙,笃定它一定留下过恐龙足迹。“我发现恐龙蛋了,你们看!”,他在旁吆喝着,脸上漾起傲娇神情,可不,他手里那块里,真藏着枚乳色椭圆蛋卵,松黄色笼一圈,有超脱潭底小圆石的圣洁气度,不能服膺于暗黑的存在。我说:“你说哪天恐龙宝宝真在你家孵出来,可怎么养啊?”小娟说:“它会不会把我们吃掉?”哇,这真是个可怕设想。李廷焦虑地颤抖如溪潭上的水蚊子,惛一下在这,搐一下在那,风从未抿灭烛火,可抵不过烛火自己熄掉,他突然想到这层:“那我算养了,养出来把我好吃的都吃了,山楂卷,巧克力,它吃完我妈都不给我买了”,只见他嘟着嘴紧攥宝蛋,嘱咐了一句“我把你送走,你再找找好吃的多的人家哈。”说完,我们感伤起来,好像送别亲人般不舍,又觉得恐龙出来真是个麻烦。他凸地站起,奋力向远弧抛,弓了腰甩出自己,仿佛这么一来,就把童年的忧伤和美好也一并抛入了生命里,而那时夕阳,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又有那信天而游的歌声,穿过耸立的白杨树,响彻开来:
大山里的石炭土里埋,不因为看妹妹我不来
山又高来路又远,好骡子好马得几天
三十里五十里不算远,紧一紧马蹬加一加鞭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
一幕幕浓稠的记忆,甚是鲜嫩。回忆本就不是干枯的远方。炭层下还有一朵锦鲤,面对历史的潮浪与变迁,遨游不歇,黑色的活化石舞着我的过去,我也曾站在它的顶端,远望我这一生要走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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