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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回老家扫墓结束后,顺便到自家老屋查看一下受损状况。踏进已风化脱落的石质门槛,屋内幽暗阴湿,三合土夯成的地面多处坼裂,缝隙里伸出几蔟不知名目的菌菇和绿苗。小木窗透进的几缕斜阳飘忽陆离,照见墙角边立着一个落满尘埃的大瓦坛,揭开盖在坛口上的沙包,一股稻谷与乙醇混合的清香扑鼻而来,瞬即弥散到整个空间。原来这还是父亲生前酿的谷酒,已有许多个年头了。
闻着这纯正的酒香,眼前迷幻着父亲端坐在八仙桌上喝酒的情景……
父亲的爱好,除了抽烟,便是喝酒。那时瓶装酒不多,也买不起,供销社的散装酒往往带点苦味,价格又不合算。父亲则每年叫我本家堂兄蒸几百斤谷酒,有些年父亲还会在洪水退去后的河滩上撒上高粱种,待秋后将收割来的高粱米蒸酒。这些家酿的酒经济划算,度数适中,喝起来不上头,心里踏实。
父亲生性缄默少言,酒后也是如此,从未看见他亢奋激昂或酩酊大醉的形态。他总是一人坐在桌前,舀一莲花大碗谷酒,下酒菜无法讲究,只是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粗菜,至多是夹一盘油酥的黑豆或花生米。他一口一口地呷着酒,不紧不慢,嘴唇抿出“叽,叽”的响声。一碗酒下肚,他两颊微红,脑门上沁出的汗珠顺着他的鼻尖向下滴落,伸手抹一把汗之后,两眼则泛着灵光,一脸踌躇自足的表情,仿佛他喝下的是满满的希望与幸福。每次喝完酒后,他便回房休息,鼾声很大且有节律,但从未因喝酒而耽误他要做的事情。
可能是烟瘾太重、烟龄太长的缘故,父亲在1991年冬天突然大病一场,医院诊断为肺心病致慢性心功能衰竭。医生告诫必须戒烟戒酒,从此他便与烟酒告别。之后本村人办喜宴时,父亲总是草草地吃完饭坐在一旁休息,可每当他看到别人划拳喝酒时,喉结会不自主地上下蠕动,有明显的吞咽动作,看得出他对喝酒很是留恋与羡慕。
父亲后来虽不能喝酒,但他仍然会酿些谷酒让我们兄弟二人带走。我们进城后的生活越来越好,酒的档次也越来越高,可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最终在1999年5月26日的凌晨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永远离我们而去。他在世时,我们同桌喝酒的次数不多,我几乎没有对他说过感激之类的话语,也没有郑重其事地敬他一杯酒。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有一团饭糜哽噎在咽喉,心中憋闷、歉疚、忧悒……
我岳父对家酿谷酒的喜爱更是明显。他每次到我家来都指名喝“家作灵”(指谷酒),有时夏季我会提议喝啤酒,可他否决的理由很充分:一是浪费钱,二是不过瘾,再是啤酒瓶占地方。他喜欢和我喝酒,我们都当过教师,或许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推杯换盏几次后,他会提出划拳,他喜欢喝酒热闹的场面,输赢倒不在乎。他的酒量不大,半斤白酒后便显得兴奋,天南海北的神聊,非常健谈。我常被他的乐观豁达所感染,酒后也高谈阔论,眉飞色舞,几次险些失态。岳父酒后常抛出“酒醉聪明汉”“吃肉不如养肉”的观点,乍听起来似乎有点宿命,或是为懈惰开脱,可我觉得其中蕴含着一定的哲理。聪明与糊涂,幸福与不幸,是辩证的统一。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何其之难。人生还是清心寡欲,顺其自然为好。世间万事万物,偶然居多,必然极少。就像岳父与我,是因为他的女儿成了我的妻子,才使我们演绎着二十余年的父子亲情,这种亲情还将通过我们的子孙血脉而不断延续。
2009年正月,岳父来我家。我正要替他斟满一杯白酒,他连忙伸手挡住,“半杯就够了”他的语气中透出些无奈。我很诧异,他本来一杯酒是不够的,我以为他是客气,又要添酒。他说:“在你家我不会作礼(客气),最近有些不舒服,烟也不想抽了。”“可能是感冒,吃些药,过几天就好了”我说。岳父身体一贯很好,走路脚步稳健,速度比我还快,所以这次的“偶然”大家并不太在意。可几天后他突然告诉我,医生说他肺部有些情况,恐怕不妙。我看他的CT结果上写着:“肺ca?”心中愕然,嘴上却安慰他说:“不大要紧,可能是老年性的肺结核,等我带你到大医院检查一下。”没几天,我托同学在省城医院找了位胸科专家,一番检查化验之后,专家说是肺癌晚期,已淋巴转移,没有手术指证,只能化疗后再说。实情我未告诉岳父,只说是要住院观察治疗。可他却坦然地说:“没什么了不起,我都七十五岁了,早过了古稀之年,生老病死嘛,自然规律。”他发现我头上的几根白发,嘱咐我工作上不必太操劳,身体要紧。我一时语塞,喉咙发紧,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当时的情感,许久才嗫嚅地挤出了两个字“会……的……”他叫我买来些报纸,在医院草坪边的座椅上,他戴着老花镜很专致地阅读其中的文章。或许是看到有趣的新闻轶事,他还不时地面露悦色,好像那凶险的病患与他无关。
因为对化疗过敏,岳父在省城医院只住院了一个星期便要求回家保守治疗。之后,他的身体日渐衰弱,至11月7日傍晚,他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而驾鹤仙去。
两位父辈在世时,我对他们物质与精神上的给予都不足,理由和许多人一样——忙于工作,忙于生计,无暇顾及。等他们离世后,却有一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伤与内疚。我无法揣摩父辈从前的内心世界,也未完全读懂“父爱如山”的真正涵义,但从他们坚毅的个性品格,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以及自己为人之父的体验中,隐约领悟到生命的意义所在。
许多时候,我那散乱的记忆中会忽然闪现出他们鲜活健硕的身影,还有那清脆爽朗的欢声笑语,尤其是他们自饮自乐的神情,仿佛即刻闻嗅到从他们鼻腔中呼出的家酿的醇香……
酒精或许损伤了他们的肉体,但却填充了他们虚乏的精神。来年的清明,我应该带上一瓶上等的家酿谷酒,在他们的坟头敬上三杯,让他们在天国重品这久违的家酿醇香。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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