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取的景物只是一些孤立的事物，那么所见到的也就只能是些孤立的东西，比如孤立的天山、冰川、绿洲、河流，以及雪莲、胡杨、白杨、棉花、鹰隼……但是，从它们与周边关系统一的整合中，从它们各自丛生、伴生的关系之链，以及这种相关之美中，我们却见到了事物的层层递进与规律的天衣无缝。就像你在学习单词的时候觉得毫无乐趣，一旦由单词拼成了一个故事时，就趣味横生了。

　　在晶莹剔透的天山群峰上，凡超过四千米的高峰，都由冰川覆盖着。天山的九千一百二十八条冰川，是新疆最大的固体水库，它带着巨大的使命和超凡的定力，统摄着整个新疆。它的储水量相当于长江一年的入海量。冰川是新疆所有生命的源头，在那里，它滋生一切。当春天为大面积的坚冰举行完欢庆的仪式后，冬天的格律就土崩瓦解了，那些哽咽着的冰块，携带着凛冽的哀恸，突奔而下，形成了巨大的声势。分身有术的融雪，在天山之巅，自动分为多个河口，奔流而下，像一把突然打开的扇子，化成一条条饱满的内陆河：伊犁河、阿克苏河、玛纳斯河、乌鲁木齐河……

　　这些内陆河铺散开去，从天山之巅流到天山之脚，以冰凉的乳汁滋润着天山南北许多的盆地和绿洲，像人类从崇高、永恒、光辉的思想出发，一直到充满一切、负载一切、丰富一切的大地，从一个伟大发展到另一个伟大。

　　内陆河有的是泥土的颜色，不像其它的河流，带着大海的颜色。它泥沙俱下，狂舞游蛇，至于绝境时，流露出奋力从凡俗生活中挣扎出来的英雄气概。天山北坡上大大小小百十条内陆河，都这样养育着诗情和人性。

　　新疆从古代时的西域城郭，到今天的城镇和乡野，都离不开冰川化成的内陆河。新疆的所有内陆河都像是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那样，虽然从同一道源泉涌出，却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去。新疆绝大多数河流具有山区生成、盆地径流消失的特点。这就是专业术语中说的“树状内陆河”，像思想一样分叉、蜿蜒、缠绕，最后消失进沙漠，成为一条条入不了海的内陆河。

　　在新疆，没有冰川压根儿看不到绿洲，没有绿洲压根儿看不到粮食和棉花，也就压根儿看不到我。

　　像内陆河一样，我从源头的冰川上就开始分裂成两条、三条、百条……我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像内陆河般完整的树状体系，将一幅人生的扇面豁然打开，然而，这样的境界我久久未得。这样的一支支内陆河浇绿了一块块绿洲，绿洲的大小几乎就等于内陆河流程的长短，而这样的绿洲又紧紧地濒临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于是乎形成了台阶式的三级跳：天山咬着内陆河，内陆河咬着绿洲，绿洲咬着沙漠……

　　我要说的正是内陆河。内陆河是新疆众多的物语中，无法省略也不能绕过的一个。地图上许多的河流都入海，除了新疆这块深深的内陆上交错的几条闪亮的内陆河之外。内陆河无中生有，有中到无，没有确切的河岸，随意流淌，全无定型。内陆河几乎都是无定河，因为到处在干渴，到处在呼唤，“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所以它只好以树状的形态，漫滩而流。

　　看着漫滩而流的内陆河就会知道，假如人的思想、感情被堵住了出路，会是多么地奔腾、暴涨、泛滥、刺透心魄！

　　地理学上，将雨季过流、旱季断流的河流称做季节河、时令河或间歇河，将注入海洋的河流称做外流河，将不能注入海洋的河流称做内陆河。我国最长的内陆河是新疆的塔里木河。塔里木河是一条河源地最多的河，干流之长和珠江差不多；也是一条支流最多的河，分岔为开都河、迪那河、渭干河、阿克苏河、喀什噶尔河、叶尔羌河、和田河、克里雅河、车尔臣河这九条河系，一百四十四条河流。但人类的活动已经使塔里木河流域干流河水量大幅减少，现在主要的只剩阿克苏河、和田河、叶尔羌河和孔雀河等几条内陆河了。

　　塔里木河是塔里木盆地生命的上游，没有塔里木河就没有塔里木盆地里的绿洲和绿洲里的农业、牧业、工业。多变的、没有固定河道的内陆河，把时令鲜明地带来，岸边的一切随之季节化了。绿洲上的人们和作物一样勤奋，按时按点，按节按律，按内陆河的泛滥与否去播种、生长、收获。

　　许多规律性的东西在新疆是套用不上的，比如说河流是天然的津梁，是海洋的前庭，从涓涓之流可以预感到海的伟大……不，天山没有江河的概念，天山北坡脚下的整个一片绿洲所系，不是大江大河，而是一座固体的冰川。

　　内陆河不在乎声势，不在乎出路，不在乎归宿，只在乎多弯流一些里程，多浇一些干枯的草。与富饶的平原相比，内陆河更喜欢穷困的山谷，在花朵旁而不是在宫殿旁滞留。那发源于天山冰川的河流在经过布满岩石、荆棘和魔怪的流程，有过太多的停留，原地打转，无法向前，旋涡和空耗，直至消失。即使它将这种艰难进行到底，也没有一个像大海那样跳动着的母亲的心在等待它。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进入大海。

　　是水，就一定要汇入大海吗？

　　新疆的河流，绝不是呈喇叭状地向着大海歌唱的，它只能是呈树状地铺散开来，要说像，也只能是像扇面，朝着沙漠歌唱。

　　河，自然地流淌，不被截断；鸟，自由地飞翔，不被击中；人，自在地生活，不被灾难打断，不被事件搁浅，这些，不都是幸福吗？

　　我和内陆河双双幸福着，直到断送之前，都没有被打断。作为边地人，我得与边地的一切相称，它的冰川、雪国，它的巅峰、草原，它的沙漠、绿洲，还有，它的内陆河。我的命运与新疆的多种事物重合在一起，此刻，正与羊粪蛋、甘草秸一起，漂浮在内陆河上，湍急而去，勇敢地面对共同的断送。每天在心里挖出新的沟渠，随时准备有水流进来，终生倾听着水声，我甚至把二胡、琵琶、古琴，把古典音乐，把《高山流水》《二泉映月》《江河水》，也当水流。

　　对水的渴望，是人的灵魂吗？

　　在火车上，听到一则小广播：一头母牛挡住了运水车，无论如何鞭打，死活不肯让路，让运水的战士无可奈何，只得给它端来一盆水。只见母牛扬起头来，朝着深山沟里几声长吼，沟里跑出一头小牛犊，径直跑到水盆前一气儿喝个精光。母牛舔了舔小牛犊的眼睛，晃悠悠地离去……

　　一位来自干旱地区的妇女干部，到县城开会，住在招待所，特意带来了她七岁的女儿。她放满了一浴池的水，抱女儿进去好好洗个澡。女儿一见吓得大哭大叫：“妈妈，你这么糟蹋水，老天爷知道了，就再也不给我们下雨了。”这两个片段常常没有逻辑地叠加在一起，于是有了空腹反刍的一股子苦涩，像一峰嚼着骆驼刺的骆驼，没有水，难以下咽。

　　在去往他乡的铁路线上，经过了多座黄河大桥，听见专家们在惊呼：在二十一世纪前期，黄河将由目前的季节河变成内陆河。因为，黄河每年有半年多的时间是处于干涸断流状态。如果黄河之水不能注入海洋，那就表明黄河已是一条内陆河了。一条河的命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写成；一个人的命运也这样日复一日地写成。我庆幸内陆河逃脱了大多数河流的命运，没有汇流，没有合污，“质本洁来还洁去”，清清楚楚的来龙去脉，清清白白的生前身后，干干净净地走了一趟滔滔俗世，不惹纤尘，神清气爽，这是多大的一个奢望！

　　内陆河统摄万物，从巨大的总量开始，奔向支流、奔向交流、奔向共有。于是，紧锁眉头的绿洲，将它的忧郁化为葡萄，化为葡萄园，化为葡萄酒。

　　　　　　　　　　　　　　　　　　　　　　　　　　　　　　　　　选自《回族文学》 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