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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东运河的足迹从春秋时期的山阴故水道悠悠走来。一艘艘满载的商船从这里出发,既可衔接京杭运河贯穿南北,也可抵达东海之滨,连通那条海上丝路。
作为运河时代的一个重要节点,应“运”而生的这个小镇,仿佛不再记得商旅货船往来的尘封旧事,曾经繁华一时的水陆码头,也最终默默归于沉寂。好在那些老街旧巷里,依然延续着昔日的寻常生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小镇。尽管许多人并不认识,甚至连名字也从未听说过,小的连地图也可以忽略不注的一个地方。
然而我确确切切喜欢着,喜欢这片秦始皇南巡越地时,驻跸饮马于潭的土地,喜欢这条逶迤穿过老街,与京杭大运河同样悠远的浙东运河。
清晨起来走出家门,过桥没走几步就到了高庙山脚。山上有娘娘庙,供奉高庙娘娘诸神。
庙里无僧人常住,只住阿轩一人。阿轩平日在邮局送报纸,余下时间就待在庙里,做些管香火、扫庙堂之类的杂活,也为香客联系佛事,安排素斋,报酬分文不取。
小庙一切随缘。香烛摆在供案上,自取。香钱不论多少,自愿。山不高峻,庙也极小,据说菩萨到很灵验,有求必应。小镇的人有事求神许愿,便不去別处,就去一趟娘娘庙吧。
绕过高庙山,见一小山峰,峰顶一碧湖叫仰天湖,名字非常动人。湖畔一片常青的高山茶园。平时静极了,难得见人影。恐怕只是清明前后才喧闹一阵,村姑们穿梭茶垅之间,笑语不断。采完一季春茶,又恬静如初。
心有烦事时,我总爱去那里一个人静坐发呆。看茶树,看湖水,看湖里悠闲自在的野鸭,忽而潜水底忽而翔蓝天,看着看着心又平静了,什么浮躁都沉淀了。
而小镇的菜场终年充斥市声和乡音。去菜场的狭窄小弄,总是鲜活而拥挤的。杨梅时节盛满杨梅的篮、筐,汇成一条烁紫艳红、酸酸甜甜的梅弄。吃罢杨梅,农家人又把自产的一点五光十色的果蔬挑来,像一帧帧绘画小品,零零散散摆在两边低矮的屋檐下。
冬瓜外裹一层白白果粉,西红柿连带绿绿叶蔓,一个老农,从编织袋往外掏沾了湿泥的嫩花生,有人担了两矮筐莲蓬叫卖,青蓬上还闪着晶莹的水珠。
我向老农买花生,老农过完秤又捧了一大捧给我,我说不要,他说自家地里种的,吃不完才拿出来卖一点的。老农的话朴素实诚,我不再推却。
菜场门口的海鲜摊,特新鲜。全是刚从杭州湾海域捕获的小海鲜。海鱼泛出一片大海似的银白或幽蓝色,几只小螃蟹,从一堆米虾中悄悄爬出来透气。
对面一家小镇特色的小吃店,门口空地上摆了张圆台面,满满当当的一桌人,听说话大多本地方言。
吞一口店家自酿的芦稷烧,吃一点牛骨汤煮千张包或农家碱水素面,从容又津津有味的样子。
不管认识或不认识,一桌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聊,毫不在意旁人的观瞻及四周的熙攘,市井小民才有的平淡与满足。
我好羡慕他们的随便自在,乐天知命。好几次也想坐下去,坐到他们中间,听他们聊些什么。
镇上的老街仍旧飘散着一种属于老底子的味道。街面石板铺地,店铺沿河而建,一家紧挨一家。店屋临河的一面皆杉木板壁,不上任何饰料或油漆,裸露着木材的原色,即使已被岁月染黑,木纹丝路也隐约可辨。窗是木的窗,门也是木板拼的,一切那么原始朴拙。
洞桥桥堍一爿古色古香的老茶馆,门口七星灶上坐了好几把茶壶,店主提壶续水进进出出忙碌。
老茶馆像一个顿号,停顿在老街上。镇上的人,有事无事愿意去茶馆闲坐。一壶陈茶,二三旧友,也可泡个半日。日子如茶,苦涩过后终有回甘,浮浮沉沉皆是生活的滋味。
木桥弄旁的印糕店,味道最正宗。雪白米粉做的糕,豆沙、白糖芝麻的馅,糯柔甜香,印着吉祥如意、福禄寿喜等红字,不吃看着也好看。
当地人逢年过节,定做一些印糕互相赠送,也可作茶点。左邻右舍都可以来围观评价,老俩口做了几十年的生意,现做现卖,吃了放心。
街河转弯处有家老式的早餐店,店里的生煎包实在好吃,外焦里嫩,皮香馅鲜,常常需排队等很久。
有时我坐在店堂吃生煎,望见外面,大人手牵着背书包的孩子焦急地等在锅边,几双眼晴盯牢店主的每个动作,一直到丝丝缕缕的香味从木盖缝隙飘出来。随后,他们提着还烫手的生煎包,兴高采烈地离去。
有人说,日常生活的美,常是美在心甘情愿的一再重复一件看似无趣却乐此不疲的事情。是呀,这世间所有的美,都是劳动者用手艺创造出来的。
弹花店、理发店、箍桶店、锡箔店,敲白铁、修钟表、拍照画像,老店铺用手工技艺招揽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耐心与坚守,一种别人难以想象的执着。
“服装加工”几个字用毛笔写在一块旧纸板上,其实写不写无所谓,店门口摆着的那台老式缝纫机,一看便知是个裁缝店。
阿娟的这个裁缝店,已经开了30多年,从她一头秀发到如今的花白头发。以前小镇人做新衣裳都去她的铺子里,老老少少都喊她一声“阿娟姐”,一叫叫了这么多年。那时还没有缝纫机,做衣服全靠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出来。现在的人基本不做衣服了,年轻人更喜欢到大商场或专卖店去买。缝纫手艺也像许多我们熟悉的老手艺一样,悄悄远去,淡出我们的生活。
阿娟姐的裁缝铺已不再是“做衣服”那么单纯了,还有蒸汽烫、换拉链、钉铐扣、剪裤边等项目,也修旧衣服。
给老妈买了几回裤,城里商场买的,价格不菲。但她穿着总说不舒服,不是腰身太肥,就是裤腿太短,最后她还是穿以前旧的。有人告诉我,去阿娟姐那里改一下吧。三块钱一条裤,真是便宜,老妈穿上新裤子笑了。
小镇的黄昏悠然又闲适,沿运河边行走,岸柳轻拂,水波荡漾着风情。石阶的河埠头,用棒槌洗衣的妇人,捣衣的“啪啪”声,传出很远。
溯流而上,从南到北再折向西行,两岸青山对峙、峰峦叠翠。一路走到西横河船闸旁的小村落。
立于村中老桥之上,满目的山水风光,未经雕饰,那么生动、自然。眼前的这条河,一出此便与姚西平原上的湖泊相联通,水域变得宽阔大气,豁然开朗。没船也没有风路过的时候,清澈的河水如一面明镜,倒映着农舍、古树、炊烟、晚霞。有归鸟掠过天空,也有渔舟从夕阳的那头划来,意境深远。
几个老人坐在石栏上看渔家撒网,黝黑的脸上刻着饱经风霜日晒的条纹,眼神如面前的河水一样波澜不惊。桥下一群孩子正在水中追逐嬉戏。
废弃的船埠常有垂钓者,我总喜欢一旁静静地观看。时间久了,自然便相熟了。
一位叫老竺的钓友,天天出门,阴晴雨雪,从不间断。
即使钓了许久,也不见浮漂有半点动静,他照样不急不躁地盯着水面,有时一天下来,没有一尾鱼儿钓起,他也仍旧乐呵呵的,完全那种任来者来,随去者去的淡然。
听人家背后议论,他曾是省城一中学的美术教师,被错划右派在监狱里度过了青春岁月。平反后分配到国营渔场,之后,娶妻生子,在小镇安家落户。
他自己说,在渔场那会他们捕捞的全是十几斤甚至更重的大鱼,现在下岗了,闻不到鱼腥,钓钓小鱼过把瘾。
有一天,老竺突然告诉我说,不知为什么,当年针对他的那些人,早已像尘埃一样归于黄土了,唯有自己却健健康康地活着。所以他觉得,现在生活给予他什么,他都会淡然去接受的。
我知道,淡然并非天生的,那是经历跌宕起伏之后的感悟和超脱,或许只有历经了风雨的心,才能够领会和懂得淡泊的乐趣。
置身于小镇的平民生活,做一个平常人,并且乐在其中,真的也很好。
像老竺一样喜欢小镇的,不止其一人,炯炯也算一个。
很多年前,为了一个都市梦,学校毕业的炯炯不顾家里反对,坚持去了南方某城市。那几年他甚是让人艳羡,西装革履,生活浪漫。记得我去过他那城市,摩天大楼,街道宽敞但没有多少人。我住在市中心的星级酒店,早上喝菊花茶,晚上美食一条街,五十块一盘的基围虾,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去年,我又去他那里。中年的他已经发福,穿了一身运动装,仍掩饰不住微凸的小腹。热热的天还戴个口罩,说是预防流感。他到机场来接我,从机场到以前住过的酒店,三步一拜,一路塞车,足足开了近二个小时。然后他带我去吃饭,问了好多家皆客满,结果还是在酒店附近找到一家饭庄,像去医院挂号看病一样拿号等座,一等又是大半天。花钱吃饭还这么麻烦,我对店家颇有抱怨。炯炯却显得极有耐心,乘机拿出手提电脑忙着做业务,收发邮件。
席间,喝了点酒的炯炯,忽然对我坦言,这么多年的大都市生活,让他有一种步履匆匆一直往前赶的感觉。他向往小镇上慢条斯理与从容不迫的生活,他想把生意转到那里发展。这番话让我多少感到有点意外。我想,他当年的壮志和豪情都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所以也弄不明白这些改变究竟因为什么?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小镇就像时时牵挂着你的母亲一样,早年含泪送别了一个个离她远去的孩子,当有一天,漂泊都市的惆怅乡愁渴望回归的时候,她又会敞开胸怀慷慨接纳,轻轻抚慰一颗颗搁浅的心灵。
小镇至今还保留着老戏台,鲁迅先生笔下的那种,戏台半个搭岸上,半个在河里。鲁迅小时候在外婆家,就曾坐着木船去皇甫庄看水乡社戏。
在新城区,前年建成了大剧院,请名星大腕来演出,票价上百甚至上千元,还一票难求。有朋友请我看过一回,座椅很软很舒适,但空间局促,腿脚难以伸展。空调调得极低,越坐越冷,环顾四邻皆正襟危坐,我忍了。但忍不住场内令人窒息的空气。
在小镇的老戏台看戏,多在星空璀璨、月色朦胧之夜。偶尔有微风从河面吹来,带着一丝凉爽和河底水草淡淡的清香。“锵锵锵”的开场锣鼓一敲,戏文便开演了。
看戏最较真的要数老人及妇女们。其实这些戏文他们看过好多遍了,情节唱词莫不烂熟于胸,但惟有如此,才甘于接受,更乐意欣赏。演到哀婉凄绝时,看戏的禁不住伤心落泪;唱到精采动情处,台下的也忍不住跟着哼起来,一时台上台下响成一片,热闹极了。
戏文场边少不了各种吃食摊,冻米糕、芝麻糖,馄饨或臭豆腐摊,有人不想看时,便可借机退出,在小摊享受一点食物,吃了又去台前站一会。一边生活,一边艺术,小镇看戏,草台民俗就是这个样子。
时光就这么不经意地从小镇最平凡的日常中溜走。现代都市的拥堵嘈杂,传统山村的偏僻闭塞,而介于两者之间的小镇,恰到好处地把日子过得平静、真实,又充满温暖。这样的日子,令城市人向往,无疑也是我最钟情的生活方式。
尽管不愿意,我还是从街弄间斑剥的古旧建筑中,一眼认出她掩不住的沧桑与摇摇欲坠。那些蕴含着人文历史与风土民俗的灵魂已被光阴,或者某些比光阴还要残酷的东西所侵蚀。我开始有些担心,与小镇相安无事的清润日子还能多久?
幸好我已听说,关于小镇修复改造的一个远景规划正在有序地推进。然另一种忧虑又隐隐的产生了,不久的某一天,曾经安逸风雅的小镇,会不会改建成一座仿古建筑俨然的商业旅游小城呢。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我依然想做一点什么。我发了几张小镇的照片到网上,不曾想居然得了好多赞。也有人一个劲问我,在哪?我故意不告诉,让她自己去猜。
面前的这条河缓缓流来,又款款逝去,从不问身边的悲喜,始终做着它的一个沉睡了的旧梦。
——选自2018年6月10日《余姚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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