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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来的有些突然,骄热了没些日子后天又凉了,人们都说立过秋了,天不会再热起来了,不热就不热吧,我也是不希望它热的。
整个八月都在上课,下课中翻书似的了结了,因为也给啸宇侄子补过十几日课,脑子胀的厉害,很少去体育场动一动了,身子和腿在每晚横卧在床上的时候会觉得一些僵硬,回到宿舍便不常喝水了,夜却常熬着,最晚的熬到三点去,三天也没有如厕的冲动,毒素便全堆在脸上和脊背,肿眼泡,胡子疯了似得冒,脑子里常像塞满棉花似的,见人也不笑,经常会感觉孤零……唔,亏是结束了,我要回趟家去!
兴兴的去买票,建强一把把我推过去让我进站,我便没有推辞;在这种事上我向来不推辞的,为数不多是不吃别人的剩饭,就算是何等珍馐也不稀罕!车子驶的很慢,这两天县城是有交流会的,农人们都暂歇下手里的活,有养猪的把猪食一早拌好便交给邻居,有的早晨还做了两三个小时的活儿,赶忙回来扔了那被露水摆湿,被地泥沾黄的衣服裤子,换上体面衣服,再邀上几个好姊妹,带着孩子搭车上县了。会上也买不了多少东西,无非是给家里扯些床单被套,给男人买身便宜衣裳,老人牙口不好却喜欢吃油炸的排叉,现在看来这食品油大,热量高,是倡导健康饮食的现代人所抵斥的,但油,白面这两样东西合二为一,做成的食物对于吃过观音土,煮过榆树叶的老人来讲是无法抗拒的,就算太硬嚼不成碎儿也要填进嘴里用唾液把它化了,品尝油的味道,品尝麦的味道。妇人们会场溜达一圈,走出来孩子必是大哭的;想吃的糖果没有吃到,想穿的衣服没有穿上,想瞧的热闹没有瞧够,想要的玩具没有买来。这时妇人就边拽着孩子的胳膊骂开了“花了钱还给我淌眼泪,下回看我还带你逛会不!”颇有些愤懑的搭车往回走了。我是坐在班车里听见妇人嚷孩子了,可上车的却是一个老者,他微胖的身材,脸上挂着一些藏红色,穿的干净头发却不剩一根,圆圆的脑袋上一对比我灵亮多了的眼睛骨碌骨碌转着找空座位,偏就寻到我和建强旁放下了屁股。这老人看来是健谈不怯生的,我和建强说几句他总能插进来,刚开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到后来便开始他一个人的演说了:看见前面的“衙岭”了吧,这是秦岭最高的地方,也是虢川河发源的地方,一支往东入了渭河汇入黄河,一支向南流入长江,这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呢!不信了吧,你看那山凹凹旁的草绿,树也不长高,里面可存满了水呢!三江源也看不见多旺的水哩,它却发源了黄河长江啊!我是不懂地理,尤其太白的地理,疑心这老汉给我鼓吹呢,好奇就上网查了查竟一一对上了!衙岭我没去过,却知道郑板桥的一句诗,也竟能随口吟出来: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车下了五里坡老者话却少了,盯着左前方一位女士手机里的电视剧一眼不眨的看开了。我是最讨厌在公共场合开着外音玩手机的,无奈也没有那虎牙狼齿和人家争吵不过来,便歪着头看着窗外不停向后跑的松树、白杨树、核桃树、砖瓦房、土坯房、砖土房、摘菜的、打核桃的、谝闲传的、撵狗的、骂孩子的、吃馍的,却唯独留意到一户人家厦房里有一个盲眼老头伸着手在摸门,院口的孙子放了一根破柴在老头脚下绊的老人死声骇气的骂娘,我却咯咯咯的笑出声来,仿佛那破柴是我指派放在那里的。
沿着石头河岸一直往东,地势也是缓降的,所以车开着并不费劲。车上人们少半已经在对着玻璃窗“磕头”了,大多数人却像被点了穴似的,或望着窗外发呆,或对着前排座椅发呆,那望风景的自然是被这山峦,川道,河水和白石迷了去了,而另一边被定住的人儿,可能是心里有麻缠事吧;一个月没有一场雨玉米已经快被旱死了,家里的土房顶上破了几片瓦,邻居的玉米仓占了自家院边的一块地皮,谁知道呢!农人的事尽是小事,可小事又不小,任何一件事都足以影响这个脆弱的家庭,他们说硬也硬,跟人顶仗从不认怂认栽的,可一旦软起来,便像秋后从三丈高的柿树上熟落的牛心柿,瘫成浆了。这时偏有个婴孩的淘哭从座位里响起来了,淡定的人当然有,大多数人这时忍不住的毛躁起来,中年人点燃香烟,年轻人插上耳机,老人什么也干不了,索性就皱眉。孩子的母亲是个年轻女子,一看便经验不足手忙脚乱也哄不下这哭声,他婆却处变不惊,“包叫唤了,再叫唤‘瓜天财’把你就引去了!”刹时哭声止了。孩子怕的一个劲儿往他婆怀里钻,媳妇却一脸不屑。哭声没了,车里又恢复平静,川道的凉风带着草香花香一股脑儿往车里灌,阳光透过淡绿色的玻璃射进来,照到人的脸上就反绿光,照到白布衫上布衫就坨一块绿出来,司机的墨镜是染不了绿的,黑色可以吸收一切色光。开了这么久的车他看样子并不困,身体正直,表情舒宜轻松,时不时呷一口浓茶就看到他黝黑的脸是那么敦实而沉稳。
这时建强已有些倦意,他插上耳机闭目养神去了,我也想听听音乐的,可惜耳机被我落在上面了,又不好意思搅了他的兴,只能东张张西望望。老者已经在魁星楼下了车,小孩又再一次熟睡了去,车子如一个歇够了气的壮年,攒足了劲儿朝东奔去。我的家,我的柴胡山村,在出了白云峡,穿过鹦鸽街后,慢慢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了,石嘴崖下的那眼山洞虽已被些不知名的野草灌木遮掩了,但我还是能准确找到它的位置,旁边一丈远的那根木头电线杆还在用,枯瘦黢黑的如同一只鱼鹰,再往下百米是一座石桥,听闻这桥的前身是我爷爷当年和人一齐修筑的,现在全用混凝土浇筑,两旁是碗口粗的钢管护栏,唤做“慈安桥”,桥头往里有一家商店,在这里安置已有二三十年了,老板是个精明懒惰的家伙,媳妇却勤快。每年九,十月份,这儿是镇上最大的山货交易区,大卡车一车一车的把这山里的毛栗,板栗,核桃往南方运,农人们在黑沉沉的山林里一待就是两个月,直到秋深了,天凉了,果落了,贩子也少了,这才扔了那八面都开裂的解放鞋,去镇上用崭新的票子换些米油茶盐,自此迎接长达数月的寒冬。
终于我还是下了车,不过梁家山,瓦窑坡,火烧滩了,不再东去眉县,上西宝高速去西安了,也不再出陕西,过河南,安徽到浙江了,长江的水一路滔滔不绝向东汇入东海最终叶落归根回到太平洋,再被日头蒸发做雨状滴入三江源,地球就这么大,我只有这么高,去哪儿呢?去哪儿都是回家,回家还要出发。一条路,走千遍万遍,万遍亿遍,走的熟了想迷也迷不了,它像你身上的血脉,从心脏泵向颅脑,周身,圆滑,棱角,气度,海拔,远看近瞧便是一个人了。一条路成全造就一个人,这是何等伟大的力量!
柴胡山的水溪一到夏日最旺,水却没有吉利沟的干净,净是些枯草败木,淤泥马尿,溪里没有多少活物,核桃熟了会落进河里,引来一只松鼠冒死去捡,村口的第一家是大伯的家,婆坐在溜光的木椅上望着山上老屋的方向,我唤一声“婆,我回来了!”婆便咧开嘴冲我笑眯眯的,“吃饭了么?我给你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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