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 13384778080 |
蓝蓝的沁河湾
沁河流到土岭,就再也不想往前流了,就在那里容与,迂回,曲折。曲折来去,便折出一个很大的湾儿,直把一座青山湾成一个孤岛,“一个绿草如茵的小岛”。
倘或从土岭的山头上侧了身子望下去,蓝蓝的沁河湾诚若英文字母中的一个G字。
站在土岭的山头上,有人很激动,惊叹说那是亚洲第一湾。有人很冷静,确乎握有证据说,那是世界第一湾。
是说那个湾儿很大吗?我想不是的。沁河,不管怎么说,也只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怎么就可以弯出一个世界第一湾来呢?
我不懂英文,不知道“G”能说明什么。但是在我们的汉字里,我却知道那个“湾”字是很有意思的。据《广韵》说:湾者,水曲也。然而,又岂止水曲?还有湾矶,是指湾曲水流中的石头;还有湾埼,是指湾曲的水岸;湾澳,是湾曲的水边;湾浦,则是弯曲的水滨。湾矶,湾埼,湾澳,湾浦——亚洲,或者世界,不知道哪一湾能有这么丰富的内涵。
何况,从土岭的山头上侧身望下去,还会给你一个印象,蓝蓝的沁河湾竟然像是一枚戒子。一枚蓝宝石一样的戒子。
然而,像是像,比喻却并不恰当。蓝宝石固然美,那蓝蓝的沁河湾固然有着蓝宝石一般的美,然而作为蓝宝石戒子,却只能是一件没有生命的饰品,是只宜戴在淑媛柔荑般的手指上的一件饰物。蓝蓝的沁河湾却是有生命的,是造化置于土岭的一个生命的摇篮。
看那四围青山,总是随着春风绿,随着秋风凋蔽。可怜的,竟是一丝一毫的自主能力也没有,或者说,连最起码的自主意识也没有。而那一湾蓝蓝的沁河水却是永远地蓝,自在地蓝。春天,竟是蓝得如少女一般地沉静。一到夏天,便会蓝得有一些冲动。秋风徐徐,她便蓝得持重起来。至于冬季,不是凄婉,不是冷,而是温淑,而是矜持。
她是极不情愿受季节摆布的。她固执地,坚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大海对任何一条河流都是有诱惑力,但她却努力克制着自己,把自己湾在那里,让自己多一些智慧的感情,多一些生命的体验。
是的,在湍急的奔流中,风不管哪一种因素,都会让她开出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洁白的浪花。但她却不要。她不想要那种稍纵即逝的小美,她要的是生命中永不消逝的大美。大美不言。蓝蓝地一湾,美得深沉,美得永久。
那才是她生命的特质,是她与生俱来的真性情,真智慧。
风雨如晦,蓝蓝的沁河湾却始终在一漾一漾地荡激着,漾动着,带着灵感一样的晨光,带着梦一般的落日金辉,带着大自然对土岭的钟受,把一湾的鱼儿虾儿都荡漾得活崩乱跳,把岸上藏在草丛里的,和躲在水里石滹中的,蛙儿,虫儿,都漾得不停不歇地对鸣。受了蓝色的诱惑,游弋在水中的小花环蛇,一条一条,激动着,蜿蜒着,心里好像都有一些急,不找到一个伴儿,似乎便不肯罢休。
借着风,把河里的水努力地往山崖上扬;或借着太阳的光热,把一片水变成淡蓝色的,或乳白色的雾气,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争取能给每一片树叶或草叶以浸润。得以惠泽的一河两岸的树木与花草,几乎一年四季是蓊郁的;得以滋润的林中鸟儿的喉舌,方唱得出婉啭动听的歌。蓝蓝的沁河水灌饱了那一块块的山地,那山地里的谷物就长得更加肥壮了一些,那谷物的籽儿就长得更加饱满了一些,那地塄上缀在瓜秧上的老南瓜就更加肥硕了一些,那一树一树的柿子也就更加甘甜了一些。
清早,人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挑着水桶到山崖下边去挑水。走到水湾处,一弯腰,便从沁河湾里打起来满满的两桶蓝蓝的沁河水,然后悠悠地走在那陡峭的山坡上,一步,一步,仿佛踩着岁月的音符,合着时令的拍子,踩着一曲老迈的歌。等把那蓝蓝的沁河水挑到家里,家里的儿女们便会滋润起来。
趁着晨光,村子里那些鸡儿,鸭儿,猫儿,狗儿,只要是有生命的,便会抢着到沁河边去觅食,一点一点,寻觅着生命的所需,啄着生命的所需。赶着落霞,晚牧下来的羊群,下了犁套的牛,都会快步到湾边来饮水。那时候的沁河水仿佛停止了流动,解开襟怀,荡漾出一河好看的涟漪,让那些又饥又渴的牲口们,将那犹似乳汁一样甘芳的沁河水,饮得舒心,饮得痛快。
当雨滴往沁河湾落的时候,人们就说,那是老天往沁河湾里注蓝,当风从沁河湾的水面上掠过的时候,生一湾蓝绮;太阳早早地就把光投向高高的山头,又一点一点往山下移,当移到沁河湾中,便融一河的金色。到得傍晚,落日洒下一湾彩虹的瞬间,月儿就会升上来,月光就会在水里晃荡成一湾碎银。
一湾蓝水,两岸青山。一年四季风景如画。
滋润生命,孕毓根核。风流千古的太行人家。
按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说,那是“一湾碧蓝的流水”。
按英国诗友雪莱说,那是“一湾蓝色的深渊”。
按中国诗人郁达夫说,那是“为恋人间水一湾”。
岸边上长大了的儿女们,曾经一个个跳过蓝蓝沁河湾,走出去寻找世界。然而,走到天涯海角,却怎么也走不出那一湾蓝蓝的光与影。
是青出于蓝的蓝而胜于蓝的那种蓝吗?是“终朝采蓝”的那样一种蓝吗?
是的。是生命之蓝。是智慧之蓝。是爱之蓝。
否则,从沁河湾走出来的太行儿女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么样地心灵手巧,聪明能干,又善良又厚道呢?
“山泼黛,水挼蓝,”是黄庭坚说的。黄庭坚说得太好了,太美妙了。一山一山的黛,是瓢泼的雨泼出来的。而那一湾蓝得出奇的沁河水,却真是是“挼”出来的。从沁源的霍山一直到晋城的土岭,一路上,风使劲地挼,雨也使劲地挼,那山崖,那岩石,无不使劲地挼。就像少妇们跪在石头疙台上挼衣服一样,挼来又挼去,硬是挼出一湾的蓝色。
一湾蓝色,一湾生命的本色。
永远的土岭
一个小小的山村,三十几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
除了云,土岭人很难看到外边的世界。云是从远处飘过来的。远处飘过来的云给土岭人带来的是希望;云飘走了,像是又把希望也带走了。于是,土岭人就在夜晚到来的时候,坐在大门外的青石上,坐在崖边的青石上,对一弯明月,想像月光也能够照得到的外边的世界。
静静悄悄地,夜里就有了一场酥酥的小雨。雨丝是那样的细,细细的,密密的,潇潇疏疏,如同少女巧笑,如同情侣私语。等到天明开门一看,啊,竟是春天来了!于是,那大山就一堆一堆地绿,那庄稼地里就也是一汪一汪地绿。绿得让人舒心,绿得让人长劲。绿得让人不知道是身上哪儿哪儿都痒,也不知道该抓挠抓挠哪儿哪儿才对。
一声惊雷,山雨陡然而来。于是,就有了那漫山的飞瀑,就有了那漫山的涛声。浓云把山腰紧紧地束着,绢一样的白云缠在山头上,若隐若现,若佛若仙。面对大自然的诗,谁敢再说平仄!面对大自然的画,谁敢再调丹青!站在山村人家门楼下,遥看那云雾缥缈,谁能不觉得自己也将羽化而仙呢!
蝉叫的时候,山就一点一点地斑斓起来,水就一下子清澈起来。于是,谷穗黄了,柿子红了。希望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瓜果飘香的小山村里,处处都能听得到男人们那粗犷的笑声,处处都能听到女人们那细银丝弹动般的笑声。他们多么希望云把他们的笑声带到远方啊!带给外边的世界,告诉外边的世界,他们也有欢乐,也有爱。
落雪的时候,他们就扶着两层小楼的栏杆,看那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女儿被那一片片的雪花滋润着,越长越俊,越长越秀气。雪天似乎都是女儿的世界,女儿的心事都是在雪天里慢慢滋润着的,滋润得那样细腻,那样纯洁。
山静的时候,真是静如太古;天长的时候,就像是过了一个小年。闷了,人们就到山头上去看沁河。沁河像一匹蓝蓝的绸子,从山脚下飘然而过。沁河也多情。多情的沁河深深地爱上了那小小的土岭,流到土岭便不想走,便在那里绕弯儿。那湾绕得真大,就像英文字母中的那个G字。有人说那是中国第一湾,有人说那是亚洲第一湾,也有人说那是世界第一湾。于是,土岭便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就常常有人来土岭俯瞰那世界第一湾,来世界第一湾漂流,来享受大自然带给他们的刺激与欢乐。
看看沁河湾,再回头看看土岭,哦,忽然发现,被蓝蓝的沁河水弯着的,居然是他们的土岭!是他们那美丽的土岭,可爱的土岭,永远的土岭。
其实土岭的名气也还不止于世界第一湾。“土岭事变”,是岁月永难磨灭的一个血与火的大事件。上世纪四十年代,忽然有一天,革命悄然沿着山间小路来到土岭。土岭人一阵惊喜。他们赶紧把革命藏起来,藏在自己的炕头上,藏在自己的地窨里,藏在山的旮旮旯旯儿。
叛徒,那是一个怎样卑鄙的字眼啊!由于叛徒的出卖,多少为国家为民族的热血男儿在这里把生命托付给了青山……
革命者牺牲了,把革命永远留在了土岭。一个小小的纪念馆建在山岭之上,像一座小小的庙。像放神一样,把革命珍重地放在那小小的纪念馆里,让革命与青山同在。几株苍翠的松柏把那小小的纪念馆围起来,既不孤独,也不寂寞。一年四季,总会有人去那里凭吊。凭吊先烈,凭吊革命。也看看那巍峨的山,看看那蓝蓝的沁河湾……
“精神万代山河在,功业千秋日月明。”那是依然留在土岭人家墙上的老字,看着,直让人灵魂难安。
他年的革命也如山岚一样,淡淡地氤氲在崇山峻岭的深处,留下的依然是岁月的绵长与企盼。看看什么地方能种树,就种一棵树;看看哪条廊脚缝儿里能栽花,就栽一株花。春天,门前巴掌大的一块小地里,一畦青青的小葱,几茎宝蓝色的萝卜花,蝴蝶飞过来,蜜蜂飞过去,嗡嗡嘤嘤,热热闹闹。那就是他们的世界,那就是他们的江山,那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把自己的江山打扮得漂漂亮亮,让自己的生命有柯枝有叶儿,好交给下一代,也好让那江山与生命代代相传。
把绕在山腰上的小路一点一点地拓宽,一点点往外延长。把儿女们从他们开出来的山路上送出去,让他们出去学本事,让他们能够学有所成,让他们能够成为国家的有用人材。等他们为国家把青春耗尽了,把膏血耗尽了,就该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于是,就去村口接他们回来,回到他们的土岭。他们永远的土岭……
江山一抔土
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中国人和外国人一样,都这么说。我们的古人也这么说。
说这话已经有三千年之久了,人们也一直守着这句话的要义。因为人们懂得,倘若没有土地,不管有多大力气也只是空怀英雄志。英雄无用武之地,就算白白有了一身力气。
其实古人的话也不一定句句都对。比如“君子怀国,小人怀土”就只对了一半。国土,国土,没有土,哪里能有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精明的皇帝太懂得吝啬土地了。
作为平头百姓,做梦也不敢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做梦都怕脚下无立锥之地。
我曾拥有过那么一畦小园,席片一般大,激动得不得了,就写下过一章《小园三种》。我曾想邀朋友咸集小园与我一起领会“小园三种”的乐趣,然而还未来得及,小园便弄丢了。
丢了小园,我便天天怅然若失。
小园不再,剩了几粒黄瓜籽便也如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放在案头,几近废物,每想扔而去之,不由却又弯腰拣回。它还有蓬勃生命蕴藏其中,就那样扼杀了,让它不得萌芽,不得生根,不得开花结果,我似乎有点儿于心不忍……
早春二月,春雪如诗。我想下楼看雪,不意见楼下堆一小堆土,断香凄神,残痕淡然。“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吗?是谁呢?然而将一抔黄土弃之不顾,就未免道似有情却无情了。
长时期住在被水泥硬化了的世界里,长时期远离散着芬芳气息的泥土,让人活得憋闷,窒息。仿佛看到了一小堆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我慌慌地拿了小畚箕,把那一小堆土撮起来。当我回转身的时候,却听背后有人讪笑我,说:“哼哼,不就一把土么!”
本想回头对那人说句什么,却又没说。说什么呢?他大概不知道“百谷草木丽乎土”吧!
他大概也不知道重耳的故事。晋重耳穷途饥渴时,就因为一位农民送了他一小块土,预言了他十万江山啊!
我不想弄十万江山。小时候与小伙伴在野地里捉“叫油子”,漫山遍野追赶雨脚,东山移棵小桃树栽到西山,那是童趣,那是天趣,那是大自然与人类的亲近与和谐。于我心灵的陶塑,灵魂的浸淫,远胜江山十万。
上世纪中叶,要不是父亲抱了镢头硬从石头缝里抠出一片小小的土地,他的一群孩子一个一个都难免冻馁而死。父亲谢世时,我遵嘱用衣襟抱了一包他曾经用汗水浸润过的泥土,湿漉漉的泥土,轻轻地放进了父亲的墓穴。我知道,那一抔土,是他的生命,他将生死相依,以灵魂,以品质,守卫着,捍卫着,千秋万代,永远,永远……
我也渴望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也以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与之生死相依。
人,只要有梦,是总会圆的。因为有了一抔土,我便也有了一片自己的“土地”。只是花盆小了点,小到只能放下我的心。小心翼翼地浇点水,我的“土地”就格外滋润。我把三粒黄瓜籽下了种,小苗破土而出那一刻就显出了让人兴奋不已的盎然生机。大约半个月之后,纤纤的瓜秧便爬上了阳台窗户,像是想偷窥外面的世界,却又毫不吝啬地逸散了满屋的绿意。淡黄色的小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像点亮的小灯,照得我眼明心亮,照得我心旷神怡。瓜儿坐胎了,小小的,像个针,转眼便像几条小棒棰吊在那里。古人说,只要工夫深,棒棰磨成针。我说,只要认真,针也能长成棒棰。每当我洒点水上去,瓜秧儿便真个是郁郁葱葱,苍翠欲滴。打开窗户,轻风一吹,叶也摆动,花也摇曳,那才真正叫袅袅娜娜,那才真正叫曼妙多姿。
若值明月当窗,不光多姿,而且多趣。如果有一只“叫油子”在上边振翼而鸣,那声,那色,那情致,那韵致,即使十万江山又怎么能够与之媲美呢!
风景随着日子变换,而唯一不变的,是那一窗风景给我的好心情。
看着那一条条带了嫩刺的黄瓜,邻居说,真好!快摘下来鲜鲜地吃吧,那才真正叫绿色食品呢。
我没舍得摘下来。摘下来统共能值多少钱呢?而我那一窗风景又值多少钱呢?
邻居似乎算不过账来了。一拍手说,真是的,一寸土地一寸金。
然而岂止呢?自古黄金也是有价格的呀。
——选自作者散文集《天下黄河》(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